清居与赏玩
2018-09-03许志恒
许志恒
摘要:清居与赏玩,是明代文人生活的两大主题,以《长物志》为代表的文人审美著作,所呈现的广泛而详密的审美体系,及其反映的“文人风雅”为口号的美学趣尚,在明代中后期风靡一时。对于明代清居赏玩风气的评价,学者贬多于褒,然而,它留给今日的文化、美学遗产,至今仍跃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关键词:长物志;文震亨;清居;赏玩;园林
一、文震亨与《长物志》
文震亨,字启美,长洲人,文征明曾孙,精于书画鉴藏,著有《仪老园记》《金门录》《文生小草》等。《长物志》是其述论园林与赏玩的代表作。全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共十二卷。涵盖之广备,论述之细致,在同类著作中允推巨擘。
文氏所谓“长物”,语出《世说新语》德行篇: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警,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王恭为人简肃,其事被《世说》列为“德行”的典范,后世因有“身无长物”一语流传,用以描述身外别无多余物事的清贫状态。文氏书名“长物”,然而从书中对诸种生活品类的关注来看,探讨之广,讲究之细致,实在见不出有一丝“长物”之嫌。
以第二卷“花木”为例,卷下罗列牡丹、芍药、玉兰、海棠、山茶、桃、李、杏、梅、瑞香、蔷薇、木香、玫瑰、紫荆、棣棠、薇花、石榴、芙蓉等四十几个品类,令人叹服作者分类细品,略无疏遗的笔墨。再如作者谈论生活日用,大多是对平居生活的细致观察与亲切体会所得,文笔细腻而富有情趣,许多条目至今仍然生动可读:
葡萄
有紫白二种。白者曰水晶萄,味差,亚扵紫。
洗茶
先以滚汤候少温洗茶,去其尘垢,以“定碗”盛之,俟冷点茶,则香气自发。
再看看《长物志》里占大篇幅的园林建筑部分:
楼阁
楼阁作房闼者,须回环窈窕;供登眺者,须轩敞弘丽;藏书画者,须爽垲高深,此其大略也。楼作四面窗者,前楹用窗,后及两傍用板。阁作方样者,四面一式,楼前忌有露台卷蓬,楼板忌用砖铺,盖既名楼阁,必有定式,若复铺砖,与平屋何异?高阁作三层者最俗。楼下柱稍高,上可设平顶。
小池
阶前石畔凿一小池,必须湖石四围,泉清可见底,中畜朱鱼翠藻,游泳可玩。四周树野藤细竹,能掘地稍深,引泉胍者,更佳。忌方圆八角诸式。
对家居建筑的讨论涵括建材的选择、位置的安排、花纹的好坏等等,不少术语现今已然陌生,但在当时应该有着很强的操作性。文氏精于园林建筑,对园林建筑内容的讲究细致到了技术层面,以致《长物志》被视为园林建筑艺术的专书,其品位水准可见一斑。
显而易见,作者投入相当的心力,以第一人称视角叙述品评日常事物,用富于匠心之笔,精心构建了文人生活艺术体系,晚明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趣味于此显露无遗。在这个意义上,它被研究者推为晚明文人清居生活的总结,可以说毫不为过。
二、明中后期社会文化环境与清居赏玩风尚的成因
应该看到,文震亨的著述并非孤例,士大夫的清居生活与器物审美,在中晚明实已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文人著述,则有屠隆《考槃余事》,袁宏道《瓶花》,董其昌《骨董十三说》等等,可见一时风气。那么,何以明代的文人对个人生活表现出如此的热衷?身居庙堂而负有修齐治平之业的士大夫文人,在清居与器物美学上如此用心宣扬与着力经营,这种空前的热情从何而来?
首先,中晚明的文人士风,实与传统士大夫“出处”、“去取”之抉择相关联。明代政局长期腐化黑暗,宦官专权尤受诟病。自正统朝王振攫取权柄始,态势猖獗,愈演愈烈,成为有明一代积重难返的沉痼。文震亨生活的时代,正是明季权奸魏忠贤得势之时,文氏亦曾参与进苏州人民浩浩荡荡的反阉党运动之中。在动荡的时局里,文氏为代表的大批官僚热衷仕隐,倾心于园林清居,反映的是忠节之士面对天下无道,瓦釜雷鸣的一种“退而独善其身”的姿态。
另一方面,隐逸与闲居,在古代中国有着深厚绵远的人文渊源,自古以来,巢由、夷齐、沮溺等隐士,作为“邦无道则隐”的典范,一直为后来文人景仰神往。而采菊东篱的陶渊明,虽仕而隐的王维,梅妻鹤子的林逋,其生平品格更是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传统士子。连带着,隐士的处所,与隐士本人一同流芳后世:慧远的东林精舍,王维的辋川别墅,林逋的孤山,苏轼的东坡,范成大的石湖……这样的人文佳话,连同传统士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等理想信条,构成了士大夫清居隐世的观念基础。而明代商品经济发展与物质资源的空前丰富,让居住在城市近郊的士人官僚构建经营隐居生活成为可能——园林崛起成为遁世清居的理想地。
值得一提的是,文震亨所在的长洲文氏家族,自文征明时代始就已长于造园。曾祖文征明建停云馆、横山草堂,父文元发有兰雪斋、云敬阁、桐花院,兄文震孟造生云墅、世纶堂,文震亨本人则以“香草垞”名于世。由此,我們可知《长物志》对园林建筑、布局、装饰诸项的大篇书写,有其深厚的家学渊源。
自宋代以来,文人对清居日用的关注就日渐兴起。日用器具之所以成为文人赏玩,进入文人审美,除了商品经济发展的原因,文人与世俗的密切交流也功不可没。晚明社会,高门大族垄断仕途的格局已完全消解,寒门书生,落第举子,都有进入文人队伍的资格,如艺术史上大名鼎鼎的“吴中四家”,除了文征明曾入京为官,余者都是未曾仕进的布衣之民。而且,这一时期的文人和世俗阶层相当贴近、甚至可能成为世俗文艺创作的主力军。以明代戏曲小说的创作为例,康海、汤显祖、徐渭、阮大铖等都身为官吏而又是著名的戏曲作家,创作了不少“传乎乐章,布在人口”的作品。而明中期诗文领袖、“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还一度被认为是小说《金瓶梅》的创作者,说明在当时人心目中,文人参与这样的文艺创作,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三、“文人的焦虑”与士大夫品位的捍卫重申
英国学者柯律格(Craig Clunas)对明代的文人士大夫的审美心态有这么一段论说:“古物经商品化后成了‘优雅的装饰,只要有钱即可购买得到,也造成一种求过于供的社会竞赛。当购买古董成了流行风吹到富人阶层时,他们也纷纷抢购以附庸风雅。原来是士人独有的特殊消费活动,都被商人甚至平民所模仿,于是他们面临了社会竞争的极大压力,焦虑感油然而生。”只要财力充足,俗人也有大谈风雅的渠道,而事物一旦流行,风雅在世俗手眼之下变味就在所难免。对自居清流的文人士大夫而言,这种“斯文扫地”的威胁是必须遏制的。文人士大夫阶层重申话语权、捍卫文化身份不为世俗侵犯的迫切需求,直接催生了《长物志》这一类文人著作的问世,事实上,这样的心态可以直接在《长物志》里觅出:
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摩娑护持之情状,其污辱弥甚,遂使真韵、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谈风雅。(《长物志》序)
惟遇真能赏鉴,及阅古甚富者,方可与谈,若对伧父辈,惟有珍秘不出耳。(卷五·书画)
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遂致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卷七·器具)
面对人人赏玩、雅俗不辨的滔滔浊流,处于其间的文人,其心情恐怕非唯焦虑,而且有知音难觅的寂寞了。再看“盆玩”一条:
盆玩,时尚以列几案间者为第一,列庭榭中者次之。余持论反是。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如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诘曲,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栽以佳器,槎牙可观。
马、郭、刘、盛辈,都是前朝的知名画家,文氏将其各自之成就引为评据,在对盆景的讲究中阑入绘事品评,“以画入玩”,把日常审美纳入文人传统的审美视域。彰显学识之外,也透出作者刻意于求雅的思想倾向。《长物志》中不乏对“自然”“古雅”的推重,文氏崇尚“古雅可爱”、“自然古色”,强调“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与“古”、“朴”、“俭”对应的“时”、“巧”、“俗”,正是世俗审美的典型特征,文氏一一举出批判,意在强调文人行家的审美眼光,与一般世俗的赏玩风气截然有别。
四、评价:弊端与启示
《长物志》反映的,是明代文人对清居生活与器物赏玩的空前关注,这种审美趋势产生于中晚明崇尚物欲、侈谈享乐的社会风气之中,难免遭到“玩物丧志,逸豫亡身”的物议。由明入清的文人张岱曾自述: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
张岱在前朝遗民中还算全其气节的人物,然其自传不惮以一连串的排比,大胆描述自己作为“纨绔子弟”、衣冠华族的荒淫一面,固然《自为墓志铭》是张岱的晚境追悔之作,但这样直截而夸张的自我剖白,恐怕是前代士人所不可想见的。
耽于赏玩而不加节制,容易养出“物癖”一类的毛病,其蔽也足为一戒,试看晚明人谈促织的小文一节:
(促织)其色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黄,黄不如青,白麻头、青项金翅、金银丝额,上也,黄麻头次也,紫金黑色又其次也。其形以头项肥、脚腿长、身背阔者为上,头尖、项紧、脚瘦、腿薄者为下。(袁宏道《促织志》)
对促织(蟋蟀)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讲究,可算是后世不肖子弟斗虫遛鸟的先声。而嗜好一旦走偏变成恶趣味,往往也令人啼笑皆非:
秦士有好古物者,价虽贵,必购之。一日,有人持败席一扇,踵门而告曰:“昔鲁哀公命席以问孔子,此孔子所坐之席也。”秦士大惬,以为古,遂以负郭之田易之。逾时,又有持枯竹一枝,告之曰:“孔子之席,去今未远,而子以田售。吾此杖乃太王避狄,杖策去邠时所操之箠也,盖先孔子又数百年矣,子何以偿我?”秦士大喜,因倾家资悉与之。既而,又有持朽漆碗一只,曰:“席与杖皆周时物,固未古也。此碗乃舜造漆器时作,盖又远于周矣,子何以偿我?”秦士愈以为远,遂虚所居之宅以予之。三器既得,而田舍资用尽去,至无以衣食。然好古之心,终未忍舍三器。于是披哀公之席、持太王之杖、执舜所作之碗,行乞于市,曰:“哪個衣食父母,有太公九府钱,乞我一文。”闻者喷饭。(谢肇淛《秦士》)
因为一味求古弄得倾家荡产,荒诞的喜剧效果之下蕴含的是对审美趣味走向极端的深刻批判。引用一位学者的话,“这是一个既氤氲着清风、又弥散着俗气的矛盾交错的时代”。更可怕的是“西门庆”一类渴望恃财作恶的人物:
咱闻那西天佛祖,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要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金瓶梅》第五十七回)
更进一步说,明代士风的空疏荒唐、玩物丧志的一面,被后世史家与有识之士视为气节沦丧、品格堕落的靡靡之音,误国为祸之甚,乃至有明一朝之倾覆,此风难逃其咎。这恐怕是对此种风气最严厉的斥责了。
然而,跳脱出玩物丧志的传统立场与逸乐亡国的封建兴亡论,转从文艺与审美沿革嬗变的文化史角度来看,自明中后期兴起的诸多文化艺术品类,得以流传到今天,如园林、家具、盆景、虫鸟、花艺、文房、戏曲,都在明代兴盛、成熟起来,成为迄今依然光辉璀璨的艺术瑰宝。而明代文人津津乐道的“清、雅、古、淡、闲、隐”一系列品评术语,也在这时跳出传统诗文书画批评的框框,因文人生活风气的转变,开始了对生活日用器物工艺审美的渗透,作为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呈现出更丰富而立体的文化价值,凡斯种种,都是明人给后世留下的丰厚遗产。
参考文献:
[1]《长物志校注》,(明)文震亨著,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
[2]《山外山:晚明绘画》,(美)高居翰著;王嘉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3]《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英)柯律格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4]《明代赏玩及其文化、美学批判》,吴功正,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