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换地的中国与《共产党宣言》
2018-08-29刘悦斌
刘悦斌
众所周知,《共产党宣言》诞生在19世纪中叶的欧洲,这时的欧洲已经进入资本主义时代,由于资产阶级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导致了工人运动的蓬勃兴起,《共产党宣言》是工人运动的产物。而20世纪初的中国还主要是一个农业国,资本主义因素犹如沙漠中的绿洲,工人阶级才刚刚形成。那么,为什么这样一本诞生在欧洲社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政治学说著作,会在我们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落地生根,产生如此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呢?它是如何传入并得到广泛传播的呢?
《共产党宣言》初入中国
进入近代,中西间的巨大差距,迫使国人不得不向西方求索、学习,由器物到制度,甲午战争,中国败了,戊戌维新,改革夭折,即使是辛亥革命,其结果却是军阀割据混战。于是,探寻真正从根本上扭转危局的理论学说,便成为摆在国人面前的首要课题,于是各种西方学说纷至沓来,正如《共产党宣言》第一个中文全译本译者陈望道所言,彼时翻译界“只问新旧,不管内容”,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一潮流中引入中国的。
最早把马克思、恩格斯介绍进中国的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他翻译了英国社会学者本杰明·颉德的《社会演化》一书,以《大同学》为名,先于1899年春在上海基督教文化团体广学会办的《万国公报》上选载,之后出书,其中提到马克思、恩格斯,称马克思为“百工领袖”,称其学说为“安民新学”,并引用了《共产党宣言》中的一句话:“马克思之言曰:‘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今译“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国人所办刊物中最早提到马克思的是中国留日学生主办的《译书汇编》,该刊1900—1901年连载了日本法学家有贺长雄的《近世政治史》,其中介绍了马克思流亡伦敦、召集各国工人领导人成立“万国工人总会”(第一国际)的情况,并把马克思的名字与社会主义学说联系起来。国人中最早介绍马克思的则是梁启超,1902年起,他连续在《新民丛报》上发表《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中国之社会主义》等文章,称马克思(译为“麦喀士”)是“社会主义之泰斗”,并称社会主义是“将来世界上最高尚美妙之主义”。
最早介绍《共产党宣言》的是资产阶级革命党人朱执信,1906年他用“蛰伸”之名在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上连载《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实际只介绍了马克思(译名“马尔克”)和拉萨尔,介绍马克思时说“其为文也,奇肆酣畅,风动一时,当世人士以不知马尔克之名为耻”。他重点介绍了《共产党宣言》(译为《共产主义宣言》),说之前的社会主义者只会批判资本主义,却不能“言其毒害之所有来与谋所以去之之道”,馬克思则不同,他提出了阶级斗争理论,在《宣言》中明确指出:“自草昧混沌以降,至于吾今有生,所谓史者,何一非阶级争斗之陈迹乎。”(今译“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并提出了“去之之道”,即十项革命措施,朱执信逐条翻译了这十项革命措施,并进而指出《共产党宣言》指导了法、德等国的革命,被“万国共产同盟会”奉为“金科玉律”。
不久后,1908年,刘师培在他创办的无政府主义刊物《天义》上发表了恩格斯写的《共产党宣言》英文版序言和宣言的第一章《资产者和无产者》,他在译序中简要介绍了《共产党宣言》的写作背景,表示他虽不赞成马克思、恩格斯提倡的“民主制之共产”,但是“《宣言》所叙述,于欧洲社会变迁,纤悉靡遗,而其要归,则在万国劳民团结,以行阶级斗争,固不易之说也”,“复以古今社会变更,均由阶级之相竞,则相对于史学,发明之功甚巨,讨论史编,亦不得不奉为圭臬”,充分肯定了《共产党宣言》的重大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这一时期还有其他一些刊物和人士或提到或介绍了马克思的学说,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他们都是将其作为西方众多社会政治学说中的一种来介绍的,因而《共产党宣言》初入中国时,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
马克思主义者的译介
历史进入到20世纪第二个十年,无论是中国的形势还是世界的形势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正是国内外形势的这一巨大变化,促成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和认同,促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共产党宣言》也由此成为指导中国革命的经典理论著作。
辛亥革命推翻了统治中国268年的清王朝,但是袁世凯掌握政权后破坏民主,帝制自为,“民国”只是个招牌,“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换得假共和”。中国向何处去?成为当时仁人志士苦苦思索的问题。
恰在这时,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给中国的仁人志士带来了新的希望。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用平实而生动的语言描述了中国人寻找到马克思主义的历程。他回顾了鸦片战争后中国人“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历史,说从19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初期,学了“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文化,即所谓新学”的中国人,在很长的时期内“认为这些很可以救中国”,但是“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迷梦”,“国家的情况一天天坏”,于是“怀疑产生了,增长了,发展了”,终于,“俄国人举行了十月革命,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它帮助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第一次世界大战本来已经使世人对西方文明普遍感到失望,而结束战争的巴黎和会罔顾战胜国中国的权利,导致国人对西方国家和日本的态度转为反感,五四运动和工人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则使先进分子大受鼓舞,1919年7月加拉罕代表苏俄政府宣布要把沙俄政府从中国掠夺的侵略权益无条件地归还给中国,更加强了国人对苏俄的好感和走俄国人道路的决心,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的需求也就更为迫切。
正是适应形势的这一新发展,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开始自觉地翻译介绍《共产党宣言》,成为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准备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1919年4月,陈独秀、李大钊创办的《每周评论》第16号刊登了由成舍我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第二章《无产者与共产党人》后面属于纲领的一段,并加注按语指出:“这个宣言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先最重大的意见。……其要旨在主张阶级战争,要求各地的劳工联合。”同时还发表了陈独秀的短文《纲常名教》,指出:“欧洲各国社会主义的学说,已经大大流行了,俄、德和匈牙利,并且成了共产党的世界,这种风气,恐怕马上就要来到东方。”同年11月,北京进步学生团体“学生救国会”的刊物《国民》第5期发表了由李泽彰翻译的《共产党宣言》的前半部分,下半部分由于胡适的干涉没有发表,李泽彰本人也脱离进步学生团体,转投商务印书馆从事出版工作去了。到这年年底,又有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罗章龙等人从德文译的《共产党宣言》节本油印本流传。
《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是中共早期活动家、新文化运动先驱、著名语言学家、教育家陈望道翻译的。关于翻译的经过,他后来回忆说:“回国(1919年6月)后,我在杭州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教书。学生施存统写了一篇题为《非孝》的文章,遭到顽固势力的猛烈攻击,牵涉到我,我也被加上‘非孝,废孔,公妻,共产的罪名,随即离开一师,回家乡义乌译《共产党宣言》。我是从日文本转译的,书是戴季陶供给我的。译好后,由上海共产主义小组设法出版。”除日文本外,翻译时他可能还参考了英文本。译好后,经陈独秀和李汉俊校订,1920年8月由上海的社会主义研究社出版。戴季陶是这个译本的发动者,他是国民党人,与孙中山关系密切,当时很迷恋共产主义学说,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作出了很大贡献,后来转向反共。
《共产党宣言》广泛传播,成为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
陈望道《共产党宣言》全译本出版后广受欢迎,刊行后的第二个月即第二次印刷,随后多处翻印,广为流传。沈玄庐(与戴季陶情况相似,后来也加入反共阵营)1920年9月30日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发表《答人问〈共产党宣言〉底发行》,说:“你们来信问陈译马格斯《共产党宣言》的买处,因为问的人太多,没工夫一一回信,所以借本栏答复你们问的话。”并告以该书的内容在《新青年》《国民》《晨报》上都发表过几章或几节。
《共产党宣言》很快成为先进分子的必读文献。张国焘回忆说,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共产党》月刊创刊号以及其他小册子都从上海陆续寄到了北京。北京共产主义小组向一大提交的报告中,则明确报告北京小组的活动之一是在知识分子中“散发了上海印的《共产党宣言》”。林伯渠回忆1920年底到1921年初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讨论,“互相交谈的依据是《共产党宣言》和共产国际大会的几个决议文件”。李汉俊1920年开列的馬克思主义文献必读经典之一就是《共产党宣言》。
《共产党宣言》的传播使很多先进分子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1936年毛泽东对斯诺讲述他早期思想经历时说:“有三本书特别深刻地铭记在我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这三本书是:陈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考茨基著的《阶级斗争》,以及柯卡普著的《社会主义史》。”1941年他再次提到这三本书,并说通过这三本书“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有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初步地得到认识问题的方法”。周恩来自述称:“当时戴季陶在上海主编的《星期评论》,专门介绍社会主义,北平胡适主编的《每周评论》,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都是进步读物,对我的思想都有许多影响。这个时期,我的思想已从赞成革命而走向社会主义。……这一时期,在国内曾看到《共产党宣言》,在法国又开始读到《阶级斗争》(考茨基)与《共产主义原理》,这些著作对我影响很大。”后来他曾对陈望道说:“我们都是你教育出来的。”邓小平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开始学习《共产党宣言》,后来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又系统学习了《共产党宣言》等马列著作,“对于共产主义有了一个相当的知识”,“更坚定地把我的身子交给我们的党,交给本阶级”。1992年南方谈话中,他说:“我的入门老师是《共产党宣言》和《共产主义ABC》”。
《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主义文献的翻译传播,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做了理论上的准备,并成为不久后成立的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大会通过的党的纲领是:(1)革命军队必须与无产阶级一起推翻资本家阶级的政权;(2)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直到阶级斗争结束,即直到消灭社会的阶级区分;(3)消灭资本家私有制,没收机器、土地、厂房和半成品等生产资料,归社会公有;(4)联合共产国际。除第4条外,都与《共产党宣言》的精神高度一致。作为科学社会主义的第一个纲领性文献,《共产党宣言》所阐述的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理论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共产党,是中共构建自己革命理论、指导革命实践的最重要根据,这典型体现在毛泽东身上。1939年底,毛泽东对一位到马列学院学习的同志说:“马列主义的书要经常读。《共产党宣言》,我看了不下100遍,遇到问题,我就翻阅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有时只阅读一两段,有时全篇都读,每读一次,我都有新的启发。我写《新民主主义论》时,《共产党宣言》就翻阅过多次。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于应用,要应用就要经常读,重点读。”1943年,毛泽东指定《共产党宣言》为12种“干部必读书”的一种。直至晚年,毛泽东一直没有停止对《共产党宣言》的阅读。可以说,正是《共产党宣言》所阐述的理论,指引着中国共产党前进的道路,指引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不断取得新的成就。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