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评论化时代的专业与业余
2018-08-29厉震林
厉震林
[摘要]在网络评论“水军”队伍蔚然可观,人人都有成为文艺评论者的可能,文艺评论已成资本的雇佣军的当下,评论的现状分析与评论者的身份状态与评论的实际功用讨论。
[关键词]泛评论时代;专业;业余
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以来文艺评论的首个“黄金时代”,目前则已开始步入二度的“黄金时代”。
前者成因,已是众所周知,“文革”十年以及推及到近代百年,无可避免地“陷落”社会“饥饿症”和“心理症”心理所共同构成的聊发“老年狂”“少年狂”思潮,“触底反弹”而后开启文化启蒙,进行或自发或集合的“文化清算”。它有点类似于经历“中世纪神权”的欧洲“文艺复兴”,千年黑暗,一朝觉醒,文化万象更新。
这一时期的文艺评论,缘于从业者的某些优势,一是外语,二是与国外交往相对频繁,三是与创作者的“同甘共苦”,故而迅速在文艺阵地占据前沿部位,大量引进西方文艺理论思潮,开始了从政治到文化到美学的反思与重构,它直接介入了创作,成为创作的精神引领者与潮流制造者。文艺评论,确立了文化思想者的时代“图景”。
九十年代以后,与世界接触日趋频繁以及外语水平日益普遍提升,文艺评论从业者的“译介”中介功能削弱,又逢文艺创作“自由嬉戏、众声喧哗”,文艺评论前后失倨,其高潮自渐退。
如果八十年代文艺评论复兴可谓政治使然,当前文艺评论再度繁荣则乃经济需求。其中一个重要缘由,文化产业化使资本与文化“合力”,也使资本与文艺评论“合谋”。文化资本所追求的不仅是利润扩大化,而是利润最大化,故而时有竭泽而渔行为,诸如前段时间所出现的“假票房、假收视率、假点击率”,它混淆和颠覆了文艺作品的真实“社会满意度”或者“受欢迎程度”,真实的观众审美被扭曲或者强暴了,从某种意义而言也就操控了国家的文化审美。
以抨击影视时弊而闻名的宋方金有如此表述:有时资本和理想之间可以实现一种博弈,但是,当影视收视率全部是假之时,已是没有方法博弈,因为创作、商业、平台的渠道无法打通,它们是一个闭合式循环,这个循环之中不需要你进入,不需要好故事,甚至是排斥好故事,这种恶性的循环模式是很危险的。目前国家的审美目前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尤其是影视的审美。影视是与大众接轨的,但是,影视被操控了,这意味着观众没法选择观看什么,观众的审美不真实体现在收视率上。前年,国家广电总局查了《叶问3》票房造假事件,去年中国电影票房回落,观众的意愿就体现出来,票房《罗曼蒂克消亡史》1个多亿,《情圣》7个多亿。这里不评论电影质量高低,却是能够看到观众的真实意愿,它需要引导、梳理和警醒。
在如此的“操控”之中,文艺评论或成为它的“雇佣军”,或对此茫然而选择“自言自语”,或采取引导、梳理和警醒立场而“大喊大叫”。
政治使然或许可以发现它的“路线图谱”,经济需求则常是动机隐秘而繁杂混乱。在此形势中,文艺评论已进入“新常态”,有喜有忧,忧大于喜。
它必须面对的新状态和新问题是:
一是泛知识分子和全民知识分子时代的到来。从前,知识分子稀缺时代,见字而信,见文而信,见书而拜,现在已是知识丰裕时代,人人堪称知识分子,对于叙事艺术,人人可以发表评论观点。
二是电影超越戏剧,电视超越广播,是非全面性和非革命性的,而互联网的到来,则是要改变一切,例如资本进入电影业,以前房地产老板和煤老板没有想改变电影业的游戏规则,而互联网进入则是掀起电影的“改朝换代”。互联网与自媒体的发展,使发表文艺评论极为便利和迅捷,也就成为评论民粹主义的温床。
三是文艺评论成为资本的掮客。在资本的谋划之中,文艺评论成为资本的说客、鼓手甚至打手,以电影而言,其庞大的宣发费用包含着一块购买评论“水军”的经费板块,资本号令之,“水军”“作战”之,文艺评论已成资本的雇佣军,文化人格渐次化之。
因此,专业和业余本来各行其道,交集不多,专业是专业,高高在上,不屑于业余;业余是业余,自娱自乐,无关高低。现在,物是人非,专业和业余的关系倾斜了。
对应于上述三个新状态和新问题,专业和业余呈现的状态和问题是:
一是人人都有成为文艺评论者的可能,只要身怀专业的潜质和天分。“文盲”已成历史语汇,除了音乐、美術、舞蹈等抽象艺术,诸如影视、戏剧、文学等叙事艺术,识字即可阅看,看懂即有观点,观点即能评论。十余年前,中央电视台知名栏目《东方时空》,举行开播十周年观众座谈会,一个来自偏僻小城的女中学生评论道:《东方时空》三个子栏目,其缺点“东方之子”缺个性,“百姓故事”缺细节,“直通现场”缺现场,直指栏目软肋,句句见血,而它出自非专业人士的女中学生之口,不逊专业水准。
二是网络评论“水军”队伍蔚然可观,其背景错综复杂,城府甚深。由于其规模大,成分杂,身份隐,表达观点可以自由肆意,甚至“愤青”立场,如同启蒙思潮大多极端一样,网络评论的极端同样可以吸引“注意力”,而往往会淹没中规中矩的专业评论。为了争取话语权以及传播力,一些专业评论在网络评论的裹挟之中,也开始“声嘶力竭”,剑走偏锋,与网络评论展开无关专业和业余的力量“撕杀”。
三是文艺评论已成资本的雇佣军,如前所述,它已缝织入电影产业的完整“链条”之中,它或许与美学真理有关,但是,更多的是“资本集团”服务,或抬高自己,或打压对手,或制造事件,或浑水摸鱼,表面冠冕堂皇,暗里“杀气腾腾”,它以人数规模取胜,或以话语频度“喧宾”,或以分贝高度夺主,成为电影业界不可忽视的“毒能量”。
二
20年前,孟京辉和沈林的“戏剧双簧”之中,曾经调侃懂与不懂的关系。孟京辉在《不懂!还是不懂!》一文中写道:“我发现许多人在遇到自己看不懂、无法理解、想不明白、悟不清楚的舞台艺术作品时最爱用的评语就是:我看不懂,这不合逻辑,闹不明白什么意思,搞不清楚。这些人还露出可怜巴巴的无辜的神情,继而显出无法控制的鄙夷的微笑,继而经历满心释然的无知的快感,继而得出堂而皇之美而满之的结论和借口:凡我看不懂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连我这样的人都看不懂谁还能看懂?!”,“我认为这是一副盲目自满、愚蠢自负、洋洋自得、自以为是、自甘堕落、故步自封、坐井观天、画地为牢的典型的庸人嘴脸。我觉得以看懂看不懂作为衡量一部艺术作品的好坏标准不仅显得幼稚可笑,更显得庸俗无聊。从另一个角度讲,这还是对创作者的才能智慧的嘲弄和对自己的欣赏力的贬低”,“凡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还有另几种可能:一是这种东西肯定极其杰出超前,自己落伍了。二是这种东西深不可测,目前暂不能判断其优劣,请假我以时日。三是这种东西不见得卓越绝伦,甚至呕哑难为听,但带来的启示无限,我必慎而待之。连我这样的人都看不懂谁还能看懂?回答是:一,比你聪明没你那么愚笨的人能看懂。二,比你宽容没你那么狭隘的人也能看懂。三,像你这样的人真看懂了那才叫怪呢!四,如你这般人像你这等想法确实学习,需要被提高,被要求积极上进,被教育和培养。五,想一想再下结论再问自己懂不懂。”。⑴此文颇有一种激扬文字、指点戏剧的意味,其实它的所指乃是专业戏剧人士,已经开始调侃专业与业余的关系了,专业也可能不懂,它的“腹语”观点是:如果水平不行,虽专业也业余;如果水平很高,虽业余也专业。专业与业余与身份无关,只与水平相关。
著名电影学者饶曙光在为笔者拙著《电影的构型:表演、文化与产业》所作序文称道:“一个人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特别是热爱的事情,一定有一种旁人不一定能够体会到的成就感、满足感和幸福感,而且,包括电影理论批评在内的电影界似乎有这样一条铁律:凡是从别的專业或者领域转行从事电影的人,绝大多数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很高的成就,不管是从事电影创作和生产,还是从事电影研究和批评。与其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不如说是真心热爱是成功的一半,是成功的基础,成功的保证。”⑵这里,又是一种从业余转化成为专业的新情况,因为热爱而痴迷艺术,往往有所成就或者斩获,其实,在其心目中由着爱已经无关专业和业余,只有深情无限的艺术。
近年,高等影视教育“波澜壮阔”地发展,知识阶层已经完成“影视扫盲”阶段,均成“新影视知识分子”,加是“读图时代”君临,对于影视人可阅读和评点,基本水准已然大为提升,因此,业余影视评论已向专业影视评论发起挑战甚至宣战。电影界有如此两例:
一是去年年底,一向边缘的电影评论,突然成为中国电影以及社会的关注焦点,因为业余的网络电影“水军”大规模“作战”,有关电影《长城》《摆渡人》《铁道飞虎》等贺岁新片“奇谭怪论”“汹涌”,突然打乱了中国电影的价值及其票房“战场”。人们惊讶地关注起了这支“见首不见尾”的业余网络电影评论大军,而专业评论即使呐喊声音也淹没于其中。请看报道:
国产电影《长城》上映以来,业内圈外人士口水战迭起,票房乱象之后,影评话题也引发人们对中国电影产业新一轮思考。
正在全国上映的贺岁档3部国产影片《长城》《摆渡人》《铁道飞虎》,都正面临巨大的舆论风波。先是《长城》上映后,微博大号“亵渎电影”践踏评论底线,发布“张艺谋已死”进行恶意人身攻击,引发口诛笔伐;后有豆瓣为《摆渡人》恶意刷一星事件,再次掀起轩然大波。虽然这些影片确实在艺术质量上尚存缺陷,但不可忽视的是,个别大V、公众号为博眼球、圈粉丝、流量变现等目的,发布恶意的、不负责任的言论,严重破坏了中国电影的生态环境。
进入互联网尤其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后,诸如豆瓣、猫眼等一批网站密切对接观众、为观众提供上映新片信息、观影指导和购票服务,在推动中国电影市场的发展中发挥了一定作用。但今年岁末贺岁档市场到来之后,豆瓣、猫眼对于3部主打档期新片的评分,则令人大跌眼镜。以12月27日19点左右的评分来看:
在豆瓣上,《长城>评分5.5分(101551人评价);《摆渡人》4.4分(43311人评价);《铁道飞虎》5.7分(12623人评价)。
在猫眼平台,《长城》观众评分8.4分(40.1万人评分),专业评分4.9分(45人评分);《摆渡人》观众评分7.8分(10.9万人评分),专业评分4.9分(22人评分);《铁道飞虎》观众评分8.5分(5.9万人评分),专业评分5.2分(21人评分)。
在这些低评分的引导下,不少观众对贺岁档国产影片大失所望,甚至因此拒绝观看国产影片。但事实上,这些评分是否客观?评分形成的背后又暗藏怎样的玄机呢?
豆瓣电影评分,让我如何再相信你?⑶
这里,有愤怒、有哀怨、有批评、有揭底,诚然评论不是“阴谋”的狂欢,也不是“预谋”的胜利,但是,业余的网络电影“水军”已经以“专业”之名,撬动了电影评论的道德和美学天平,在一种晃动中显示自己的存在以及有原则或无原则地“谋利”。
二是2016的第25届“上海影评人奖”之“年度最佳评论奖”,授予业余的“深焦”评论小组,他们散布于世界各地、民间深处,以自己的“专业”力量获得了专业影评人奖的致敬。其颁奖词是:“深焦小组以磅礴的气势扩大了中国电影评论的版图,他们不仅直接对接全球一线电影工作者,而且有理有节地示范了一种既青春锐利又饱含学识的评论方式。深焦的工作展示了未来电影评论的宽度和力度,他们是电影评论新势力和新坐标。”专业的“影评人奖”授予业务的影评人,专业与业余在文化等级上已经交织,如同影评人的专业和业余身份交织一样。
因此,专业与业余已经“混和”以及“混战”,专业评论人必须拿出己的矛,去“攻击”专业评论之盾,显示专业的力量,绝对不逊于业余评论人。需要警惕“国营电影制片厂陷阱”,当年他们轻视于民营电影机构,不屑与其为伍,与民营电影机构颇为失去“面子”,现在早已日入西山,被民营电影机构超越了,“国营电影制片厂”旧址已成博物馆或者遗址,供人“凭吊”,遥想当年“星光灿烂”。专业评论人需要一种“工匠精神”,敬业从事,如同我在《中国电影转型升级的“高教”板块》一文中所称的:新世纪中国电影迅猛发展以后,电影市场需求开始膨胀,然而人才供给出现“短板”,因为缺乏电影工匠“童子功”,许多事情兜不住,也逐渐影响到中国电影产业的增幅小幅度下滑。职业教育的“童子功”,颇类似于写字,钢笔字写的好,毛笔字不一定好,毛笔字好的人,钢笔字一定不差。专业的电影评论人需要自问,自己的“毛笔字”如何?
三
前几年,一位著名画家问我:你们电影界有评论家吗?我当时颇感诧异,又联想起“太监”和“木耳”的说法,“太监”说是,评论家自己生不了孩子,如同“太监”。却偏要去研究人家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木耳”说是,艺术家是棵树,而评论家只是树上长的木耳,有树才有木耳,有艺术家才有评论。但是,我还是坦然告之,电影评论家有的,只是目前在业界话语权不太大。这位画家说,我们美术界的评论家话语权很大,比如拍卖行的画作竞价,评论家评价这个画值多少钱,拍卖行就按这个价拍卖,你们电影界有类似的评论家吗?比如可以给电影定价,票房大概能够拿多少?他一“估计”,大家都会去看这部电影。我说,好像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造化”,他说美国有的,美国有些评论家就有这样的“魅力”,他在媒体一发声音,大致可以推测出这个电影票房多少。
此时,我想起电影《鸟人》中的女文艺评论家,真够威猛的。她对已经过气的超级英雄演员说,她一篇文章就可以封杀他,他还想在百老汇咸鱼翻身?当然,这位过气演员也反击她,“一个人做不了艺术家才成了评论家,好比一个人做不了军人,才成了告密者。”
不管怎样,文化产业是道德产业,文化评论也是道德行业,文化人格是第一位的,无论是专业还是业余,都应该是人格至上。
因为文艺评论是文艺以及社会的定力,但是,这个定力因人而定,甚至互相矛盾、对立,定力也就无存,因此,文艺评论人需要纯粹,而非利益场中人,保持人格定力。如同“稷下学宫”精神,辩论并非一定要一方压倒一方,而是在差异中吸收对方、完善自己,“在中华文化这所学宫里,永远无法由一家独霸,也永远不会出现真正‘你死我活的决斗。一切都是灵动起伏、中庸随和的,偶尔也会偏执和极端,但长不了,很快又走向中道。连很多学者的个体人格,往往也沉淀着很多‘家,有时由佛返儒,有时由儒归道,自由自在,或明或暗地延续着稷下学宫的丰富、多元和互融”,“彼此可以争得很激烈,似乎已经水火难容,但最后还是达到了共生互补。甚至,一些重要的稷下学者到底属于什么派,越到后来越难于说清楚了”,“学术争论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各派充分地展开自己的观点以后,又遇到了充分的驳难。结果,谁也不是彻底的胜利者或失败者,各方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同上一个等级。”如此,专业和业余的飙“文艺评论”则有大观也。
注释:
[1]孟京辉编:《先锋戏剧档案》,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370页。
[2]饶曙光:《电影的构型:表演、文化与产业·序》,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5月版,第2页。
[3]曾凯:《恶评伤害电影产业》,《人民日报》客户端2012年12月28日。
[4]余秋雨:《中华文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152页,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