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六一诗话》简评
2018-08-24刘荆陵
刘荆陵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县)人。生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卒于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进士。欧阳修支持庆历新政,对北宁冗兵冗官、积贫积弱的政治形势有较为清醒的认识,是一位主张改革、施行宽简之政的进步政治家。他为官清廉正直,难进易退。一生虽屡遭诬陷与排斥,但仍志气自若,后期任枢密使副使,参知政事等要职,卒谥“文忠”。王安石在《祭欧阳文忠公文》中称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欧阳修以道德文章为一代宗师,是北宋文坛上公认的领袖。他成功地倡导了北宋古文运动,用古文取代了宋初流行的四六骈文,并排抑了“太学体”这种僻涩怪诞的古文。他爱惜人才,奖掖后进唯恐不及。苏轼父子、王安石、曾巩等人都曾得到他的帮助、扶持。在诗词文赋的创作上,欧阳修取得了重要成就。有《欧阳文忠公集》传世。欧阳修是博古通今的学者。他深研《易》、《诗》、《春秋》,多有发现。其论诗敢议毛郑的精神,影响了北宋一代学风,著有《诗本义》。他还是北宋著名史学家,自编了《新五代鸣》,与宋祁合撰了《新唐书》。
《六一诗话》在《欧阳文忠公集》中又称《诗话》,原是欧阳修为自己的一部专门记录诗坛掌故的札记所起的名字,后来“诗话”成为一种通称,为示区别才将欧阳修的原作题为《六一诗话》,续欧阳修之作,司马光所作名为《续诗话》,后改为《温公续诗话》;刘颁所作也名《诗话》,后改题为《刘贡父诗话〉,因此,“六一”二字,当为后人所加。“六一”乃取欧阳修之号,欧阳修《六一居士传》日:“六一居士初摘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颖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涵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一作老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见《欧阳修全集》上卷第305页,北京市中国书店)《六一诗话》题下有欧阳修自注:“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可见此书为欧阳修熙宁四年(1071年)致仕后所作,第二年他就去世,因此,是他晚年最后之笔。
以漫谈随笔形式批评诗歌,并以《诗话》命名,欧阳修此书为现存第一本。《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中说:“诗话莫盛于宋,其传于世者,以修此编为最古。其书以论文为主,而兼记本事。诸家诗话之体例。亦刨于是编。”(《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二十,上海古藉出版社1985年新一版第872页)司马光学习欧阳修的这种方法,著《温公续诗话》。书前自题说:“诗话尚有遗者,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此后,诗话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出,涌现出众多的作者,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遗产。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序中云:“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序云:‘诗话尚有遗者,欧阳公文章名声虽不可及,然记事一也,故敢续书之。”可见早期诗话的内容主要是“记事”,即记载与诗人诗作相关的轶闻趣事,“以资闲谈”。这一体裁实即从笔记杂著脱胎而来,欧阳修另有一部笔记《归目录》,司马光有《涑水记闻》,与“诗话”同为记事之作,在内容上亦互相掺入,可見诗话与笔记原有相通之处,将笔记中与诗有关的内容抽取出来,即成为诗话。此后诗话的内容日趋丰富,形式也逐渐多样,有的分类编排,有的归纳出若干专题,有的理论色彩很浓,但基本上未脱这种没有系统,随所得而录的笔记体形式。后代诗话继续保持了这种笔记体的特色。
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虽不能包括他的全部诗歌主张,但却是其诗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此书是其晚年之笔,在一些问题上代表了他的最后看法,因而更值得重视。
“穷而后工”是欧阳修论诗最著名的观点。在《杨尧臣诗集序》和《薛简肃公文集序)二文中,他有着较为集中的阐述。在《六一诗话》中,又对此作了重要补充。他具体剖析了唐代孟郊、贾岛的境况与诗句,证明了作家生活遭遇对创作的深刻影响。其论孟郊时说:“孟有《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乃是都无一物耳。又《谢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其句也。”穷困的生活,使诗人对饥寒有深切的亲身体会,因而在创作上就能写人情之所难言。中国封建专制时代正直进步的知识分子,往往在政治上遭压抑、生活上受穷苦,才能不得施展、抱负不能实现,因此忧思悲愤郁积于内心,探奇索怪自放于外物。但在困窘之中,却有机会接触民众,体验世情,深入观察事物,全力投注文辞。因而其创作常常鸣其不平:对民瘼有所关心,对弊政有所抨击,情感丰富而真实,艺术形式也呈现特色。“庐陵事业起夷陵”(见袁枚《随园诗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5月第一版第31页),清人的这一诗句,也提到了欧阳修自己在被贬夷陵的困厄中得到锻炼与提高的事实。“穷而后工”的命题,同韩愈“不平则鸣”一样,是带有规律性的认识。这同欧阳修“中充实则发为文章者辉光”(《答祖择之书》)的思想是一致的,而且更为深刻。
作为一代文宗,欧阳修具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与洞察力。他在宋代碌碌众生的作者中,标举出代表宋诗发展新方向的诗人。《六一诗话》中对梅圣俞、苏子美的推崇赞赏正是如此:“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其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欧阳修在诗话中多次标举这两位诗人,表现出他的特识先觉。超迈横绝与深远闲淡尽管迥然不同,但他不加轩轾,都予以高度评价。欧阳修还附上自己所作的《水谷夜行》诗,称赞苏子美气雄胆壮、吐词如千里马豪纵奔放,推许梅尧臣怀抱清切、文辞清新古硬,如食橄榄真味长久。
欧阳修论文,重道重文。《六一诗话》较之他的其他议诗论文之作,对诗歌的艺术表现方法作了更多的探索。诗话中所录梅尧臣的一段论诗之语,为历代所称引:“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创新,是诗歌艺术的生命。无论内容或语言,都以前人未道者为高。“意新语工”,简明扼要,恰到好处地概括了这一要求。”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更是精僻地指示出诗歌艺术的高级境界。《六一诗话》把这段文字记承下来,避免了一些弥足珍贵的评论资料的散失。同时,也反映了欧阳修诗论的审美标准,从理论上标示了宋诗发展的应取方向。
欧阳修尤其推崇杜甫的造语精工:“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于此可见,陈师道《后山诗话》谓“欧阳永叔不好杜诗”的说法,(陈师道《后山诗话》,见《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4月第1版第303页)似非确论。欧阳修《笔说》有“杜甫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一语,表示了对李白豪放飘逸诗风的神往。此语也只是说明两家于人工天巧各有偏胜而已,并非是作全面的评价。欧阳修另有《感二子》诗,将李白、杜甫比拟为麒麟凤凰、日星灿烂。《六一诗话》中也似李、杜同尊:“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心相高。”反映出李白、杜甫在欧阳修心目中双峰并峙的形象。
诗句的精工是欧阳修所提倡的,但他同时又认为不能脱离思想、情感、事理等内容来作片面的追求:“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如‘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富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矣,但进谏必以章疏,无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者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此语一出,引起了一场关于夜半钟声的讨论。人们或用吴中事实,或引史证诗,说明姑苏夜半鸣钟自唐时已然。这场讨论,虽然否定了欧阳修此论中的一个论据,却强化了他所提出的创作必须符合情理、注意细节真实性的要求,成为大家的共同认识。
《六一诗话》中有三条涉及西昆诗,反映了欧阳修晚年的认识,表现出一种宽容而客观的批评精神。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言多平易流畅。”(见《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4月第1版第407頁)叶梦得的话,代表了当时人们的一般看法。但欧阳修在诗话中提到西昆诗,非但没有全盘否定,而且颇多誉美之词:“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如子仪《新蝉》云:‘风来宇玉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虽用故事,何害为佳句也。又如‘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其不用故事,又岂不佳乎?盖其雄文博觉,笔力有余,故无施而不可,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也。”西昆诗有其明显的弊病,但西昆诗人自觉学习李商隐的诗歌经验,其较好的诗篇往往具有一定的现实内容且用事精巧,属对精工、音节谐畅、词藻丰美。欧阳修从宋词发展的轨迹中,对西昆诗艺术作出了客观的评价。这对正确评价西昆诗这一宋初艺术流派的历史地位,有重要参考价值。
作为现存最早的一本诗话,《六一诗话》具有创体的作用。全书虽仅二十八则,但却内容丰富,涉及面广。除了上述对诗歌规律的探求、佳句的赏析外,其中还有诗坛掌故的介绍,轶事的叙述,以及字句的识别、谬说的更正。如石曼卿条对“诗纸书”三绝的记录,对贱工末艺因诗而垂于不朽的议论,对“太瘦生”、“作幺生”、“何似生”等言语助词的考释。这些材料都对后代的宋诗研究有意义。宋代许凯作《彦周诗话》,其自序道:“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事,录异事,正讹误也。”(见《彦周诗话》,《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4月第1版第378页。)这正是欧阳修诗话方法的概括与继承。《六一诗话》自然流畅,生动活泼,短小轻松,涉笔成趣的表达方式,更给后代诗话的写作提供了楷模,形成了诗话这一评论体裁特有的风貌。欧阳修作为诗人,于诗艺有精深的体会;作为散文大家,创作这种小品自然笔力有余,浑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