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生长的庭院
2018-08-21周伟
周伟
一枝清采妥湘灵
喜欢鲁迅先生的这两句诗:“一枝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
是啊,先生把自己刚刚从清水之中采摘出来的那朵荷花,献给你这清高的湘水之神;就让那一片无数兰花的芳香,来安慰自己这颗孤独的心灵。
其实,先生在他早期诗作《莲蓬人》中的两句诗“好向濂溪称净植,莫随残叶堕寒塘!”也喜欢。
喜欢先生那颗高贵的灵魂,也喜欢先生的美的世界。
先生的笔名鲁迅,是亲切的,也是平凡美丽的。后来,有很多人说到先生笔名的由来和含义,很多的阐释也是合理的。但在我看来,其实很简单,鲁是先生母亲的姓,周鲁也是同姓之国,先生笔下的鲁镇又是先生母亲的老家。
在先生的眼中,“鲁”是他最早的最美丽的字眼,一直在他的身上和作品中,抵达远方和诗意。
我查了词典,甚为幸喜。“鲁”,从字面解释,会意。甲骨文从鱼,从口,“口”象器形。整个字形象鱼在器皿之中。本义:鱼味美,嘉。同本义。林义光的《文源》有言:阮氏元云“鲁本义盖为嘉,从鲁入口,嘉美也。”
鱼味美,鲜美也。回味无穷,经久弥香。
鲁迅先生从小就读到《二十四孝图》,那是一位长辈的赠品。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那里面的图画让先生感到是新奇的,那里面的故事和精义先生也是有所感触的。先生的“孝”,也是从那时就种下了根。先生对母亲的孝,是一贯的、永远的,也是自然的、亲切的。在北京市西城区阜成门内宫门口二条十九号的鲁迅故居里,我看到先生母亲的书桌前,旁边也有先生常坐的藤椅。聽讲解员讲解,说每天餐后,鲁迅先生都要去母亲的房里小坐一会儿,问候母亲,同母亲聊天,谈生活,谈文学,也谈时局。
鲁迅的母亲,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她尽管从小没有读私塾,后来却能自修到读书看报,而且养成习惯和爱好。据说,鲁迅的母亲看书很多也很快。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说:“老大(指鲁迅),我没有书看哉!”鲁迅就四处去找,找到后送到母亲的房里。母亲最喜欢看小说,读旧小说,也读新小说,读得有滋有味。据说,她最爱读的新小说是张恨水的小说,她对儿子鲁迅的小说是不太喜欢的。此时,我竟然有一种自以为是的猜测: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鲁迅先生后来就不写小说了?当然,我不得而知。若是因这个缘故,那先生也真的是特别可爱了!
先生的母亲,慈祥、乐观、开明和坚强,待人和蔼、宽仁而富于同情心。同所有人一样,母亲在先生的心目中,是敬爱的母亲,是伟大的母亲!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极听母亲的话,也极其孝顺母亲。就算再不愿意娶朱安,鲁迅先生也只能说:“朱安是母亲给我的礼物”。鲁迅先生不和朱安离婚,可见应该也是不想违逆自己的母亲。
鲁迅先生不同于胡适,他没有离婚,这也正是先生的孝顺和可爱之处,也是先生的真诚之处。有些年轻人竟指责鲁迅先生对朱安的无情,指责先生的无义,其实在我看来,这正是先生的大情大义,大道大爱。
孝顺是美的,善良是美的,仁爱也是美的,这些最初的美,也是最真诚的美,最久长的美。孝顺善良仁爱的鲁迅先生,是最美的,也是最亲切的。
在北京鲁迅故居、上海鲁迅故居、南京鲁迅故居、广州鲁迅故居、厦门鲁迅故居、绍兴鲁迅故居等地,我都看到了鲁迅先生的书房里,无一例外地有一把藤椅。藤椅也是我最喜欢的,藤椅轻巧大方,那些细密交织的藤条古朴、清爽、自然。坐在藤椅上,读书,写作,喝茶,谈天,甚或眺望远方,都是那样的舒适和怡然,梦想和憧憬。我想,春夏秋冬,先生坐在藤椅上,那是一方美的风景。
在北京的故居里,鲁迅先生一眼望去,“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时间远去,藤椅依旧,先生也早已远去。站在鲁迅故居的后园里朝远望去,我没有看到枣树,看到的是楼房和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久久地注视先生坐过的藤椅,分明闻到久久没有散去的淡淡的书香的味道,那是令人安静的恬淡的味道。
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中,这种沉静给人一种无限的享受和惬意,让我久久地沉湎其中。
在鲁迅博物馆,我对先生的收藏忽然有了浓厚的兴趣。在讲解员的讲解中,我得知先生十分迷恋古代画像拓片,二十多年里收藏汉画像拓片六百多幅,还收集了大量的秦以后金石碑帖。先生在写给友人台静农的信中说:“我陆续收得汉石画像一筐,初拟全印,不问完或残,使其如图目,分类为:一、摩崖;二、阙,门;三、石室、堂;四、残杂(此类最多)”。这些画像拓片,栩栩如生,还原出古人生活的场景:车马出行、迎宾场面、娱乐杂技、庖厨宴饮……画像拓片里的生活,是一种美,是一惊心动魄、慑人心魂的美,可静观,可沉思,更可以追索和飞翔。
在博物馆展示先生收藏的汉唐陶俑展柜前,我伫立良久,好想伸手把玩。陶羊、陶马、陶猪,以及三彩鸟、青釉狮子……这些先生的至爱,是那样的栩栩如生,趣味盎然,难怪先生爱不释手,真情相对。在这样的美好面前,我想鲁迅先生是可以忘掉许多痛苦和悲伤的,也是可以与古人相惜相通的,感受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和精深,传奇和美好。
先生对收藏绘画、碑帖、古钱币、古砖也饶有兴致,尤其是版画。鲁迅幼时,《山海经》《点石斋丛画》《诗画舫》等是他爱不释手的美术读本,那时他爱用“荆川纸”蒙在古本小说上描摹绣像。后来,他收藏了很多的外国版画,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他最为推崇。他还编选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苏联版画集》,木刻连环画《一个人的受难》等,自费出版了中外木刻作品集《木刻纪程》和《引玉集》等。每一本画集出版,鲁迅先生都要亲自作序,倾情推介。
先生的爱,是小众的,也是大众的,他收藏民众的抗战画报也有很多。在博物馆,我看到他早年收藏的《反帝报》第一期和《慰劳画报》第一期。那种版画,火热的生活扑面而来,群众的激情高昂沸腾,令人无限怀想起那个忧思激奋的家国情怀时代。
一生中,先生对版画最爱。萧红是先生的红颜知己,她回忆说:“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不断地看着。这是苏联木刻家毕珂夫的《波斯诗人哈斐诗集》的首页,画着一个穿着大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上,还有小小红玫瑰花的花朵。”
这时,我不禁想起陆游的诗句: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鲁迅是理解陆游的,萧红更是读懂先生的!
先生也是懂美的,他曾写道:“美术云者,即用思理以美化天物之谓。苟合于此,则无间外状若何,咸得谓之美术。如雕塑,绘画,文章,建筑,音乐皆是也。”
先生特别赞美木刻的“有力之美”,但他也特别喜欢生活的简朴素雅之美。
鲁迅生生当年斥资重印的《北平笺谱》,共收木刻套印彩笺三百多幅,收人物、山水、花鸟等,瓷青纸书衣,线装,六册一函。鲁迅、郑振铎合编,沈尹默题签书名。后来,先生又和郑振铎合编《十竹斋笺谱》,成为文坛佳话。当时,郑振铎在《北平笺谱序》中说:“鲁迅先生于木刻画夙具倡导之心,而于诗笺之衰颓,尤与余同,有眷恋顾惜之意,尝数与余言之,因有辑印北平笺谱之议。”其时,所识者小,岂是一时一地也,正如先生自己所言“实不独为文房清玩”。艺术,艺术的事,必将久远,泽被后世,美及众人。
鲁迅被称为民族魂,正是因为他戳中了我们发脓的伤口。先生的著作,是我们时代的良药。我也常读先生的作品,常读常新,更是感觉到先生的伟大与自己的渺小。难怪,莫言前不久也不无动情地说:“我愿意,用我全部作品‘换鲁迅的一个短篇小说;如果能写出一部类似《阿Q正传》那样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中篇,那我会愿意把我所有的小说都不要了。”
先生的作品使人着魔。其实,先生自行设计的书籍装帧,也相当受人喜爱。首先,他的书都很素朴,一律的“素封面”,除了书名和作者题签外,不着一墨,“于无声处听惊雷”;其次,他的书的封面很古雅,用汉代石刻图案作封面装饰,甚至用线装古籍形式包装外国画集……这些,都令人着迷,直到今天,我还是特别欣赏。
我最为痴迷的,是鲁迅先生的那本《呐喊》。暗红的底色如同腐血,包围着一个扁方的黑色方块,令人想起他在本书序言中所写的可怕的铁屋。黑色方块中是书名和作者名的阴文,外加细线框围住。“呐喊”两字写法非常奇特,两个“口”刻意偏上,还有一个“口”居下,三个“口”加起来非常突出,仿佛在齐声呐喊……
在鲁迅博物馆的展柜里,我看到鲁迅先生自己的名片和先生设计的北大校徽,感慨万端。也许,很多人一眼看过去了,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却记住了,并经久不忘,深深地刻在心底。
先生的名片,淡黄色的名片,端正地印着仿宋竖排繁体字“周树人”“鲁迅”。就是这么简朴,简朴到令我们肃然起敬!看着先生的名片,我不禁要问:现在的名片,那还是名片吗?!
北京大学校徽,是鲁迅先生应蔡元培之邀,于一九一七年八月设计完成。“北大”两个篆字按上下排列,其中“北字”构成背对背的两个侧立的人像,而“大”字构成了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像。不言而喻,校徽突出的理念在于“以人为本”,校徽的象征意义在于北大当肩负开启民智的重大使命。
多年以后,北大的校长说其“大”学,学术之大,责任之大,精神之大,尽在其中。我亦信然。
从先生设计的校徽中,我看到先生的眼光独到,用意深远,也看到简朴的美,更看到简朴的美的力量。
先生的美,我不能穷尽。先生的大美,更为世人永久铭记。
日本画家堀尾纯一曾给先生画了一张漫画像,画像的背面画家的题词:“以非凡的志气、伟大的心地,贯穿了一代的人物。”勿庸费言,先生的伟大,自是举世公认。
但先生的平常之美,更令我心动。先生的平常之美,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无处不在,那样的令人安静和纯净!追寻先生的平常之美,我的世界得以净化和升华,我的心灵得以安宁和诗意地栖息。
忽然,我对美有了一种发现:美是生活,是生活的真诚表达;美是艺术,是心灵的艺术;美也是一种哲学,是艺术的哲学。有了生活,有了艺术,有了哲学,有了美,我们会走得更远!
天上起云云起花
去鲁院学习,为的是一份文学的找寻和皈归。
就这么去了,带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一本是鲁迅的《野草》,一本是沈从文的《边城》。在我的潜意识里,鲁迅是用来礼敬和审视的,沈从文是亲切和温情的。
鲁院的秋天,老师们说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看得见蓝天和白云,听得见鸟鸣,还有那荷塘里的睡莲,在秋天里是那样的宁静和唯美。
在这个时候,我走进这个文学的庭院,感觉到文学真的走进了我的内心。此时,我的内心无比安静和开阔。安静和开阔,让我想到很多,也让我想得很久远。此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了自己对待人生的决断和取舍。
在庭院里散步,野草和树木,脚下的土地和那一汪静水,是最亲近的生灵,我听得见她们的呼吸。驻足凝视,她们是那样的安静和怡然,让我感动,不自觉地融入了她们的怀抱。她们和别处的花草树木不同,她们不仅是有生命的,而且是有特质的;她们不但是生活的,而且一个个显得很文学。特质和文学,是这个庭院的生命和灵魂,更让我们这些追梦的人感到神圣和安宁。
找寻,是文学的主题,也是我们茶余饭后的功课。
在花草树木丛中,这儿有一个,那儿有一个,甚或两三个……随处可见的,是一个个文学人物和他们树立的丰碑,空气里弥漫着文学的气息和时代的洪流。
进门就碰到铁脸的鲁迅,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炯炯如炷的目光下看到我的灵魂深处。还有那个慷慨激昂双手高举过头顶,敢于问天问大地的郭沫若,让我看到他当年真实的影子。茅盾先生一贯的厚重、大气和稳健,就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清晰可见。说真话的巴金,还是显得那样真实和谦卑、平凡和真诚。
老舍把手杖捏在手里,叶圣陶右手执扇,他们两个随意地坐在长条凳上安静地闲聊,曹禺悠闲地立在長条凳的后面,也不经意地加入了他们的闲聊之中,也许他们聊得更随意,但放大延伸开来,我想,不啻是一个时代严肃的文学的主题。
冰心先生是年少时的清秀俊美的模样,一如清纯如花的少女,花瓶撒在她的脚下,旁边更是她带给这个世界最美好的赠言:有爱就有了一切!从来不喜欢合影的我,也赶紧的在这个满是爱和美的世界里留下珍贵的一瞬。朱自清仍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徜徉,他坐在荷塘的一侧,脚边是玉石雕刻的荷花,在荷塘的掩映下,在五彩金鱼的游动中,先生脚边的玉石荷花生动起来,先生也生动起来,他夹着一本书,似乎正准备向他的文学课堂上走去。
丁玲总像一个战士,在这个文学的庭院里,更像一个文学的斗士,她穿着军大衣,有着飒爽的风姿,和充沛的战斗力。赵树理显然是民众的,比民众还民众,他走在前边,后边是小芹骑着驴子,跟上他向着自由和幸福出发……
来回走了几圈,找不到你。
再一处处找寻,竟然还是找不到你——
我的乡党,一路让我追从的沈从文师!
你,是我心中的神,是我心中明亮的星!
喜欢你,有太多的理由,也有太多的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喜欢就是喜欢,爱终是爱,你就是你。
你,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孩子气,玩耍,好斗,逃学,逗一只狗玩,看世界,总是孩子的眼光,有那么多的新鲜,有那么多的美丽,有那么多的有趣……
你,一直都是那么顽固。胡适帮你劝你的学生,说你“顽固的爱她”,促成了一对文学史上的佳话。与其说是胡适促成了,不如说是你自己的“顽固的爱”促成了。你的创作,也是顽固地坚持自己所要坚持的,不依附,不阿世,终得到世人的认可和称许!
你,也许有人说你“窝囊了一辈子”,其实你更是一只“无从驯服的斑马”!也许有人说你似乎永远“边缘”,其实你一直在文学的中心,在大家的心中。你永远是个“乡下人”,你笔下的乡村之朴素,湘西之宁静,心境之淡然,让大家不约而同在你的作品中走上了一条回家的路。
你一生受了太多的委屈,但你却总是不断地适应、淡泊和安然。你被迫去了历史博物馆,你在给自己的妻子信中却说:“我似乎第一次新发现了自己。”你走上了另一条路,皇皇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却为你翻开了新的一页,有人评价你“至前人未至之境,发前人未发之论”,我更多的是看出你向世界展示了我们中华民族的自豪感、爱国情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其实,在那些年里,又有谁能懂得你心中那么多的苦楚和无尽的心思呢?
清丽、善良、温情、平和、淡然、从容、坚强、不屈……再多的词语,也不能概括你内心的博大和宽广;看起来那些貌似的强大、权势和嚣张,在你那里终是不堪一击,渺小如蚁。
你去世那一年,你的弟子林斤澜和汪曾祺常去看望你。你那时总是静静地坐着,看电视一看就是老半天。然后,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世界安静地听着,一语不发……是的,你在你的《边城》里早已有了清醒的论断:“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历史是一条河,你说:“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爱着,是那么美好,那么忧伤;爱着,心灵在净化,感情在沸腾;因为永远地爱着,你总是平静如水,不卑不亢,淡然人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这世界,“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找不到你,你在哪里?
那个晚上,我在夜里,也在梦中苦苦把你找寻。
奶奶忽然出现在梦中,她见我久久找不到出口,微笑着说,你不是小时候经常找不到奶奶吗?
我猛然记起,儿时总喜欢找奶奶,找着找着,找着找着,找不到了……
其實,找不到,奶奶总在那里。
找不到奶奶的夜里,奶奶总是明亮在夜的黑里。
现在,奶奶走了,找不到,奶奶总在我的心里。
——找不到你,你还在那里。找不到你,你依然在我心里。
在这庭院里,天上起云云起花,文学的种子在发芽……
在这文学的庭院,在这时光的庭院,我也许找到了我自己。
记起《边城》里的一句话:“白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祖父睡着了,翠翠同黄狗睡着了。”
附记:有一天,我又在庭院中找到你,你和别人不一样,在树草掩映中,只有一张浅浅的脸,但我分明看到你赤子一样的心。
在草的一边
那天,是青的天,我在北京的银闸胡同里闲逛。
位于北京市东城区的这条胡同,有一座白银铸成的水闸,因上面镌有“银闸”二字而得名。此地,原为明朝御马监里草阑旧址。据说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丁玲与胡也频曾住在这里,后来沈从文、戴望舒等也住过这里。
水闸,草阑,安静的胡同,古老,寂静,孤独,甚至有些落寞。
一个人,看着越来越低沉的天,我缓缓地行走在长长的胡同里……
回到鲁院的宿舍里,收到《中学生阅读》“岁月的珍藏”栏目的约稿,并请我在文末写出最喜欢的一篇语文课文和理由。
窗外的天越来越阴郁,我缓缓地在电脑上不无忧郁地敲出几个大字:
《雨巷》(戴望舒)
然后,我这样忧郁地写到: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撑着油纸伞,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从此,我再也无法忘怀。我喜欢诗中女子的高洁、美丽、妩媚,还有一些忧伤,也喜欢诗人游子般的孤独、理想般的感伤。
这时,我想起我的童年,和童年里的那个姑娘。
冬日里的每天早晨,不管我去得早和晚,她总在村口等我。她穿得那样单薄,在雪地里跺着脚,双手捧着一个烫热的烤红薯,脸上红彤彤的。她一见到我,就像见到她的亲弟弟一样,先把烫热的烤红薯递给我,把我的双手暖热。然后,在风中拽着我的手,向前走去。我感觉到她拽得很紧,生怕我摔倒。她拽着我的手,就像拽着我的心一样,我的心跳得老快。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但有几次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忧郁和沉静。
有几年的好时光,我和她在雪天雪地里走着,两串长长的脚印,向大队部的学校平行地伸展……
小学五年级的有一天,她辍学了。她的辍学,没有任何前兆,她也没有告诉我,我感到特别的失落和孤独。有好些天,我迟到了,甚至想到不去读书了。
后来,知道了她的父亲在公社修水库时出了事。此前,她的母亲也一直卧病在床。就这样,我见不到她了,村口空空荡荡,我的心也空空空荡荡。好多年,我总习惯在村口眺望。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着她的模样,记着她站在雪天雪地里穿得那样单薄,却又是那样热情如火。每每想到,多冷的天,我的心里总是蛮温热的。
在心里,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我要是给她买一件大红的棉袄该有多好呀……
在梦里,我常常梦见她的眼神不是那样的忧郁,是那样的纯洁、天真和热情。她身着大红棉袄,长长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回过头来,爽朗一笑……一下,又不见了。
今夜,也是这样,又在梦里梦见她回头一笑,就不见了。我赶紧上前去喊她,拽她……梦醒了,我拽紧的是自己的手,拽得生痛。好一阵,我怅然若失。
于是,我下了床,拧开了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又走进了戴望舒的诗歌世界,感受他那无所不在的忧郁。
我读着戴望舒那本薄薄的诗集《望舒草》,感受到满纸都是他内在忧郁的自由释放。
站在窗前,眺望窗外,星星点点,阵阵凉意,北京的深秋深了。此时,我感觉到寂寞的秋的悒郁。正如诗人所说,“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缘故/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缘故/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在雪天雪地里,你总是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温暖的世界里,在我的生命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你?
也许,童年的真,童年的痛,是最真切的,也是最深入血液和骨髓的。
也许,是最初种下的一棵草。一个人,在他的童年,草一旦种下,就会种在他的世界里,如影随形,伴随一生。
一个人,心里总有一棵草。
戴望舒的草,就是《望舒草》。
沈从文,一生中,都是水的忧愁。
法国现代雕塑大师布德尔更是直率地承认:“我感到徐徐吹来的微风,弥漫着温柔和忧郁的情感”,而在这微风中,“美在弥漫飘逸,美在展拓扩散,美也在忧伤惆怅”。
对于我,对于乡村出身的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的孤独、忧郁,和一棵草没有什么两样。
一棵草,有一棵草的心思。
再读《望舒草》,感受到诗人的忧郁、痛苦和迷惘,也感到诗人精神世界里的孤寂和虚空。
《百合子》,诗人这样写道“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沈迷的香夜/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而《八重子》,“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辽远到要使人流泪/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我特别喜欢诗人的那首《对于天的怀乡病》——“怀乡病,怀乡病/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一颗悲哀的心/而且老是缄默着/还抽着一枝烟斗的/人们的生涯吧//怀乡病,哦,我啊/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我呢,我渴望着回返/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像在母亲的怀里/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我啊,我是一个怀乡病者/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像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我不禁陷入了久久的长长的沉思。
是的,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它的忧郁和病痛,在空气中弥漫。我也像诗人一样,深深地患上了怀乡病。
我常常无所事事地回到故乡,回到故乡的记忆里,回到记忆和现实的碰撞里。我发现自己,眼睛常常有一种灼痛感,心海里的情绪有如潮涨潮落一般起伏不平。
在这个时代,很多人是冷漠的,也还有些人是清醒的。
冷漠的人自有一颗冰冷的心,清醒的人尚存有一颗温热和燃烧的心。
我,和我一样还自认为内心还有些温度的人,在这个时代陷入了一种怀乡病,一种让人心碎让人无法自拔的怀乡病,怀念那些逝去的东西,美好的东西……
我不知道,从我们的眼神里是否能看出一种渴望,一种惆怅,还有那悠长悠长的思绪?
在夜的黑里,我在心里大声地朗诵着《诗经·小雅·采薇》中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薇,一种野豌豆,只不过学名加了“救荒”二字,依旧普通得很;诗,也只是一首戎卒返鄉诗,征夫归来。
每每读起来,感时伤世,悲欣交集。
薇草生长,春天已老。征夫回“家”,也许只剩下一栏杂草,与断壁颓垣……
思古忧今,我总是读到一种生命的乐章,为之动容,泪水涟涟。
我想,自己也许病得不轻,也许还有一分清醒。
我只是一棵小草,一棵彷徨的小野草!
我想,我是喜欢野草的,深读《野草》,我多多少少真正有几分走进了鲁迅的内心世界。
其实,我只是一棵彷徨的小野草,却滋生了一种对于天的怀乡病!
站在草的一边,我看见了水的忧愁,看见了土的沉郁,我更是清醒地看见了人的内心,世界的边界。
故乡已是高粱红
莫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了扯,说今天来鲁院参加开学典礼,昨天特意去买了这件蓝衬衫。学员们有的在台下发笑,再抬头看台上的莫言,长而圆的脸,下垂的眉,小眼睛,还有那宽宽的额头放着光。我也看,再看看自己,在心里头又偷笑一阵。
莫言又接着说,他先是要澄清一个事实,过一下你们当中有一个小师弟发言要说到这件事。台下又是一阵活跃和骚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探询着是哪个小师弟马上要发言,又是一件什么样紧要的事呢。
莫言说,他当年在鲁院逃学一个月,何镇邦老师回忆说他写了深刻的检讨后才免于开除。在这里,我首先要说当时确实是逃学了,何老师很生气,大意说,你莫言不就是写了几个破小说,我们照样要开除你!但是,后来我给老师们解释了,我说我回到老家山东高密去,是因为家里涨洪水房子倒了,我回去修房子了。老师带信来,我就回来了。还有,当年我真的没有写过检讨书,这个可以查资料的。若是哪位同学找到了这份检讨书,那我一定要花大价钱把它买回来……我们坐在台下,又是一阵大笑。台上的铁凝主席稍稍侧身看了一眼身边一脸认真和风趣的莫言,端坐着也有几分笑。
不苟言笑不善言词的莫言,常常就这样的一脸认真和有趣。我们在他的认真和有趣中,想象着这位大师兄当年在鲁院的时光,和他在故乡高粱地里挥汗如雨的风采。
我不知道,当年莫言在鲁院是不是喝酒。但我知道,莫言是喝酒的,也是能喝酒的,更是懂得酒的,决不像我们这样胡乱喝酒的。我知道,莫言童年时就对酒有了兴趣,后来酒又成了他的亲密伙伴。他爱酒,也很能喝酒,半斤八两白酒难为不了他。有时豪饮之后,还爱诌上几句打油诗。有时在好友家中,几根黄瓜,几盘小菜就吱溜吱溜地喝起来,喝完就默默地坐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今,我还迷恋莫言小说《红高粱》里神奇的三十里红,香气馥郁,炽烈冲天,酒气和神气同在。《红高粱》被改编成影视后,那首《酒神曲》更是荡气回肠,我至今记忆犹新:“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好酒!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刹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在鲁迅学习的日子,我一个人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电视剧版的《红高粱》,言犹未尽。
莫言后来又写了《酒国》,写酿造奇酒和疯狂饮酒,更多的是把酒国市的腐败,离奇夸张,惊世骇俗,写到了极致。莫言后来答国外留学生的提问:“酒对于中国具有什么意义呢?”莫言说,酒在中国人心中带有某种非常传奇的色彩,很多事情的成功在于酒,失败也在于酒……他还说,酒对于中国人来说也许是一种政治饮料,现在有许多活动都是在有酒的情况下进行的……当然,莫言这是从大处着眼,是一种审视,和对酒国文化的自醒和反思。
其实,我更喜欢莫言后来在自己的打油诗中的酒,比如《渔樵对饮图》:“我打鱼你砍柴,二人相逢酒一杯;你好我好大家好,劳动人民最开心。”有一首,是莫言自己最喜欢的——“八月十五月光明,故乡已是高粱红。酿成美酒我先饮,不觉醉倒小桥东。”
哈,不觉醉到小桥东,甚好!
很多人反感莫言的打油诗,甚至有人说获了诺奖的莫言写打油诗是一种堕落。我却不这样认为,从打油诗中我看到了真实可爱的莫言,和作为平凡普通人的莫言。
作家也是人,作品就是要寫人。莫言那天在台上还这样说到:我们在这样的新时代,要在作品中创造出更多的“新人”形象。莫言指出,在当下这个变革的时代中,作家们要通过自己的慧眼努力捕捉和发现人性深处那些细小而微妙的变化,塑造出更多新人的形象,在继承的基础上实现对生活和未来新的探索。
我听到莫言作为作家和大师兄对我们的谆谆教诲,很是受益。不难看出,莫言是认真的,也是深有远虑的。我陡然觉得,我的作品中应该需要找寻的是什么?
当年的《红高粱》,为什么我们还在读?儿女英雄,热血抗日,三杯酒,泪两行,怎敢忘?!……《天堂蒜薹之歌》,让我们看到一个直笔的莫言,述农民生活之艰苦,为民请命,愤怒呐喊,一曲民歌动心弦,振聋发聩。
莫言的《生死疲劳》,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中国气派,中国叙事,中国诗意,中国文化,中国思想,皆在其中。以动物之眼,写出了对土地和农民的伟大的颂歌和悲歌,写出了时代和生命的神话。多年以后,莫言仿水调歌头述《生死疲劳》主线:“黄眼洪泰岳,蓝脸西门闹,都有人物原型,并非我生造。人畜其实同理,轮回何须六道?恩仇未曾报。世事车轮转,人间高低潮。//驴折腾,牛犟劲,猪欢叫,狗在广场集会,猴子学戴帽。人民公社解体,旧账一笔勾销,是非谁知晓?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
是啊,佛眼低垂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死皆疲劳!
曾经有人说,莫言的创作,泥沙俱下。我不置可否。但我相信,大家不得不承认:莫言的才情,汪洋恣肆;莫言的想象,无边无际;莫言的叙述,天马行空;莫言的作品,一部接一部,横空出世,神秘奇特,活力四射,含义无穷。
莫言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后,有一段时间里没有发表作品,有人就说他江郎才尽了。最近,《人民文学》二○一七年第九期推出了以“莫言新作”为栏目的他的两个作品:一部戏曲文学剧本《锦衣》和一组诗《七星曜我》。《收获》(双月刊)二○一七年第五期“六十周年纪念特刊”也以“莫言小说新作”为栏目推出他的一组题为《故乡人事》的短篇小说。有肯定,有期待,也有人说不过如此。对此,莫言只是咧嘴一笑,从容面对。是的,在这个隐喻的世界中,有犹豫,有徘徊,也有太多的衰老和虚无。只有文学,是你一生的恋爱,写诗是酒后爬树、黑夜飞翔。文学在,就一定有人在,在思,在想,在生长……
“要求一个作家年年出作品也不现实,一个作家年年出作品也没有意义。我现在越来越体会到,与其发表十部一般化的作品,不如发表一部比较好的作品。”莫言笑着打了个比方,“我愿意用我全部作品‘换鲁迅的一个短篇小说:如果能写出一部类似《阿Q正传》那样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中篇,那我会愿意把我所有的小说都不要了。”
莫言是清醒的,莫言也是对自己有高标准严要求的。一个作家的自察、自省和自信,是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来到鲁院,我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认识到我需要什么样的创作,我应该怎么去创作。
在休息室里,我随手拿起一本叫《草堂》的诗歌刊物,刊物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两行字——“有温度有质感的大唐风骨/有颜面有尊严的当代诗歌”。这是刊物的办刊方针,更是在新时代的文学宣言。此时,我忽然想到自己写过的一篇作品《在草的一边》,会心地一笑。
再一次想起莫言的《食草家族》,想起莫言的“食草哲学”。忽然,我闻到了草地上漾开花草茎叶断裂后发出的新鲜浆汁的气味。又想起那天在鲁院的论坛上,邱华栋院长不无玩笑地说,二〇一二年,在偌大的伦敦书展大厅里,山东大汉莫言扛着一捆书就像扛着一捆葱郁欲滴的大葱一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世界的舞台……
在世界的大舞台,在人生的小舞台,谁也不能说在自己身上克服了这个时代。时代的病与痛,伤与悲,一切都在!唯有文学,让我们思考痛苦的出口;唯有文学,给我们以沉静,以诗意。
在秋后的农家小院里,我又想起莫言的两句打油诗:吃上地瓜小豆腐,便是人间好时光!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