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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大典

2018-08-21蔡圣昌

湖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牌匾永乐山本

蔡圣昌

刘炳斋一直琢磨不透山本为什么对《永乐大典》感兴趣,一个开诊所的日本牙医勉强会说几句中国话,竟然对中国古籍发生兴趣。此时他坐在辣斐德路新落成的别墅沙发里,手握一册《永乐大典》思忖。这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室内有壁炉和壁画,高敞阔大的客厅内挂着大型水晶吊灯,拱形的顶棚上布满了镏金的天花雕饰,室外金色的下午阳光正透过法式落地窗照到柚木铺成的菱形地板上。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龙井茶。

《永乐大典》是参加金陵商博会偶然在一家书肆获得,距今已经二十几年。他现在仍然记得头戴瓜楞帽的小老板,神秘兮兮地把店门关了,从柜子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包裹,外三层里三层解开七八层桑皮纸,最后看见的就是这十六册《永乐大典》,那可是绝版呀!刘炳斋听頔塘的老一辈藏书家说起过,《永乐大典》正本已不知去向,目前剩下的只是副本,当初嘉靖皇帝为保存《永乐大典》,特意从全国招募写工一百八十人,为确保质量规定每一个抄工一天只准抄三页,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抄本遭到掠夺,目前留存世上已经不足百册。

他当时确实被《永乐大典》的精美震撼,上等的白宣纸,薄而透明,红色的双边和朱丝栏,呈现出皇家气派,俊秀的楷书,每一页八行,每一行整齐二十八个字,还有清晰的象鼻和鱼尾,无不显示這是一本非常珍贵的古籍。他怀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心情不惜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下这十六册《永乐大典》。

他将《永乐大典》摊开,将脸面紧紧地贴在书本上,一股陈旧的油墨芳香让他陶醉,很久很久,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其收起,随即储存在一个非常隐秘的柜子里。

他决定出去一趟,到尊德里四房那里去。

也就是那次商博会他带了頔塘镇的王美玲出来,当时王美玲还是一个贴身丫环。买到《永乐大典》当晚,王美玲端洗脚水伺候他洗脚,水温正好,感觉特别舒服。王美玲捏着他的脚嘻嘻笑了起来,将他的思绪从获得《永乐大典》的喜悦中拽了出来,原来王美玲发现了他一个脚趾头的缺陷,他第三个脚趾头长得非常难看,脚趾头不是朝着前面长,而是使劲往里边缩,刘炳斋很清楚这是受遗传因素影响,他母亲的第三个脚趾头就是这样——被缠脚布裹碎了骨头,脚趾头使劲朝里缩。

他当时脸一红,好像一段旧藏的隐私突然被别人发现,猛地将脚一缩:“你笑什么?没有见过脚吗?”

“我看老爷的脚趾头很怪。”

他将眉头蹙成一堆:“你的脚就那么好看吗?让我看看你的。”

他将王美玲拽过来,脱下她的一只绣花鞋,一只纤瘦如同出壳嫩笋一般的金莲呈现在刘炳斋面前,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光滑白洁的足,把它握在手心里轻轻抚摸。就在这一天,王美玲完成了从姑娘到妇人的转变,成了刘炳斋的第四房。

刘炳斋经常到四川路上的诊所看牙,开诊所的牙医是日本人,叫山本一夫。他的牙由于发育不全,长到一半突然停止了,现在成了碍事的蛀牙,如果不拔除,吃东西就会有残留物留在上面,时间一久就会发炎,光吃消炎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刘炳斋听从山本的建议,准备等炎症褪去,请山本拔牙。

门铃响了,是山本。刘炳斋的意思不叫他上门服务。可是山本非常客气,说你事情多,我可以上门的干活。

山本从随身带来的药箱里掏出几件器械,一把开口器,一个口腔镜,还有一些消毒药具。他为刘炳斋作了一番检查,然后说炎症已经消除,下星期就可以拔牙,快快地,越快越好。

刘炳斋请山本喝茶,这回喝的是家乡出的白茶,喝了一会,山本说:“听说先生府上有许多祖传的古籍,能否让小弟开开眼界?”

“怎么,山本先生还对中国古籍感兴趣?”刘炳斋透过茶杯袅袅升腾的水雾注视着山本。

“不瞒刘先生,我非常喜欢中国的古籍,我对中国的汉学一直很崇拜。”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鸡蛋一般大。

“这好办,有机会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的藏书楼。”

“那就说定了,记住,下星期拔牙。”

山本带着诡异的微笑走了。刘炳斋看着他,模模糊糊的,像是身上蒙了一层厚厚的云雾。

尊德里是父亲留下的房产,几十幢石库门房子,仿欧式建筑的门窗和阳台,当初只是想多造几幢房子,所以弄堂的间距设计很紧凑,又因为建在民国以前,里面的条件设施明显已经落后,刘炳斋平时不大去住,娶了王美玲后,担心几个妻妾闹矛盾,就让她独自住在那里,只留了一个管家,一个账房先生,一个马夫,另外还有几个佣人。除了两幢房子自己住,其余的全部用来出租。

管家见老板来了,拿了账本过来向他汇报房产出租情况,汇报完了说,夫人出去看戏了,还没有回来。

听说王美玲出去看戏了,刘炳斋有些不高兴,随即冷静下来,自己偶尔过来一趟,她一个人住总耐不住寂寞,不让她出去也不行啊。

刘炳斋一直瞧不起王美玲,她出身低微又没有文化,当初自己一时高兴要了她,后来她三番五次地寻死,刘炳斋迫不得已才娶了她。

想到这一些,刘炳斋有一些心烦。他走进书房,从堆积如山的古籍堆里随便拣了一本书翻着,辛亥革命时,他怕古籍闪失,将一些古籍从老家頔塘搬到了尊德里。那些古籍有些是前辈留下,有些是后来淘得。他拣了一本,翻了一下放回去,然后又挑了一本,看见上面蒙了尘土的,便用抹布擦拭一下。后来他突然发现前一阵经常阅读的两本古籍找不见了,东翻西翻找不着,一本是元刊本《张文忠公文集》,原为陆心源旧藏,后捐国子监收藏,庚子之乱,国子监图书遭窃,后流落坊间,被刘炳斋获得。另一本为《圣宋文选32卷》校钞本,也是陆心源旧藏。喜欢的古籍突然不见,刘炳斋未免心焦。正想发火呢,忽然听到外面马车哒哒响声,原来是四姨太回来了。王美玲看见刘炳斋过来,顾不上卸妆,连忙过来问候。刘炳斋见她脸上红彤彤的微微冒着细汗,正待发火又止住了:“我的古籍不见了,你可曾动过?”

“我怎么会动,我又不认得字。”

王美玲是不可能动的,书又不是钱,她拿了也没有用处。

他看见马二过来正朝着厨房走,就叫住了他:“马二……”他本想问马二可曾进过书房,可是马二朝他转过脸的时候,他看见马二满头大汗,于是改口说:“你还没有吃饭吧?”

“老爷你有什么吩咐?”

“没事,吃过饭好好喂马。”

马二答应一声走了。刘炳斋还想找下人询问,可是看见王美玲已经端来了洗脚水,他想天色已晚,就将此事搁下。

王美玲俊俏的样子还是跟几年前一模一样,刘炳斋很快被她融化了。她的身段还是那么好,黑黑的长发梳成一根大辫子盘在头顶,她的脸面就像一朵芙蓉花开得那么娇艳,那个笔挺的鼻子骄傲地竖在面盘中间。她的臀部结实微微翘起,令人产生无尽遐想。说实在,她的模样是不赖,就是气质太差,上不了台面。脚还没有洗完,刘炳斋就沉不住气了。

他们的性生活没有超过二十分钟。王美玲余兴未尽,缠住刘炳斋。刘炳斋推开她,拎了裤子去厕所间。一阵淅淅沥沥的小便声传来,令王美玲想起家里那只小花猫在撒尿。

王美玲突然想起马二曾经进过书房,会不会是他偷了书拿出去卖钱了。心里虽然有这个念头,可是她没有对刘炳斋说。上午在家闲着没事,便叫了马二赶车到大世界游玩。

大世界游人太多,几乎是人山人海,王美玲有些害怕,她叫马二紧紧跟着,既当保镖,又当陪客。先看杂耍,场地上仅有的几排位子早已被捷足先登的游客占去,她和马二只能站在人群后面,没过片刻,后面又涌来许多游客,人一多,人和人之间便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后面的顶着前面的,前面的再没有地方去,只能硬撑着,人越来越多,空隙处越来越少,没有多久,马二就感觉到四姨太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他的身上,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屁股正好顶在了他的敏感部位,他只感觉一股热气开始往头顶上冒,底下那根软棍子像吃了药片一般顷刻间勃起。时值初夏,马二下面只有一条裤衩和薄衫,四姨太也只穿了一件丝绸旗袍,四姨太的香臀一碰到马二那根棍子,立即就意识到是那个讨厌的家伙,热乎乎的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东西顶在臀部。随即将身子往马二身上靠紧了些,突然又感觉那家伙在一点点地变硬,紧紧地顶在臀部而且时不时像弹簧动弹一下。顶了一阵,马二突然失控,底下的东西猛地喷射出来,虽然隔着裤子,在四姨太感觉却跟光着身子一般,當即底下一湿,身子一软就倒在马二身上。

尊德里对面就是宝德里,一家小杂货铺开在弄堂口,店面虽小,生意却一向很好。店老板是一个长三角眼睛身材微胖的頔塘人,名叫万阿兴。万阿兴头脑活络,很会趋炎附势,虽然开杂货铺,心里却想着如何一夜暴富,熟悉的人都管他叫“歪阿兴”。

近段时间,歪阿兴和马二打得火热,时不时买些小菜邀马二饮酒。马二见歪阿兴出手阔绰,羡慕又妒忌,经常唉声叹气说自己没有出息。歪阿兴一边劝导,一边看准机会给予接济,遇到马二手头窘迫,歪阿兴还大方地借钱给他,也从不催他还钱。

原来歪阿兴跟山本熟悉,山本表面上是牙医,其实是日本满铁驻上海的情报人员。山本交代歪阿兴,有机会帮助弄一些古籍出来,听说刘秉斋府上古籍和字画很多,頔塘那边还建了藏书楼,那些古籍现在可是很值钱。歪阿兴正愁没有地方发财,当即答应试试。

一日,趁着马二唉声叹气,歪阿兴眯起三角眼说道:“你现在身在宝窟,为何不可以挖掘你的潜力呢?”

“我有什么潜力可挖,一个赶马车的。”

“你真是死脑瓜,听说刘府有许多古籍,书房里堆得如同小山似的,你难道没有办法弄几本出来……”

“书会值什么钱?”

“你弄几本出来就知道了。”

两本古籍便是马二偷了,那日马二溜进书房,看见到处是书,不敢多待,顺手将桌上的两本卷了藏在袖筒里,然后得空塞给了歪阿兴。该他运气好,一偷就偷到两本元刊本。

古籍很快到了山本手里,山本也略懂汉学,看后便知那是值钱的东西,他这次派来上海,目的就是要收集中国古籍,满铁要求他多收集一些地方文献和地理书籍,为军队入侵所用。对一些具有保存价值的古籍也要侵占,还特别提到《永乐大典》,要不惜代价弄到手,作为献给日本天皇的礼物。

“你的古籍大大的好,我这里钞票大大的有。”山本从抽屉里掏出一叠美金甩给歪阿兴,咧开嘴对歪阿兴大加赞赏。

歪阿兴点着美钞,像哈巴狗一样连连朝山本点头鞠躬。

“《永乐大典》,知道吗?”

“什么大典?太君。”

“《永乐大典》,一本稀世珍宝,来,我写给你。”

笔在山本手里停留了半天,最后他把笔丢弃,想了一会说:“你记住,就是永远快乐大典,简称永乐大典。”

“永远快乐大典,好,好,永远快乐。我记住了。”

刘炳斋买了两张戏票,准备跟王美玲去天蝉舞台看梅兰芳演《彩楼配》,正巧那日頔塘的周昌云和一帮上海的前清遗老在双清别墅举办消寒会,刘炳斋无法推脱,就将戏票塞给王美玲,叫她一个人去。王美玲便叫了马二驾车同去。

戏才看一半,王美玲便坐不住了,和马二一起去了城隍庙。城隍庙边上有一爿湖丝栈,王美玲的表姐在那里做帮工。见到表姐,王美玲说路上累了,要寻地方歇一会,表姐就安排她到丝栈附近自己的租房里小歇。

刚进租房,王美玲就要小解,房内只有一块布遮挡住一只马桶,王美玲也不顾忌,当着马二面解开裤带掀开布帘坐到马桶上,滴哩哩的尿声传到马二耳朵里,等到王美玲提了裤子出来,马二再也把持不住,一把抱住王美玲,王美玲挣扎了一下,裤带也不系了,反手将马二搂住。

王美玲尝到甜头,自那以后又跟马二偷了几次。然后两人密谋要离开刘炳斋。当王美玲正儿八经跟马儿说事,马二却敢做不敢当, “离开尊德里,我去哪里谋生呢?我没有本事养你……” 他吞吞吐吐地说。

王美玲绷了脸,狠下心来说:“看你一个爷们,做事婆婆妈妈的!我也不图你有多少钱财,就是图一个温饱,能够做一回长久的夫妻!”

马二看王美玲铁了心要跟他,只好采取缓兵之计:“容我考虑几天,想一个万全的办法出来。”

“那你必須抓紧,时间拖不得。否则被刘炳斋看出倪端那就坏事了。”

马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找到歪阿兴,歪阿兴一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我劝你们马上断绝关系,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刘炳斋未必能够察觉。”

“我们断不了了,王美玲一定要跟我,说就是喝粥也跟定我,我一个爷们,岂能让她瞧不起。”

“看不出她还是个有情义的女子,” 歪阿兴说,“现在民国了,离婚原是极普遍的事情,可是刘炳斋交际甚广,他岂能罢休。除非你能够抓住他什么把柄,让刘炳斋对你服帖。”歪阿兴摇了摇胖乎乎的脑袋,端起桌上一把紫色茶壶猛喝了几口茶,然后突然将茶壶搁到桌上,“有了!我看见刘炳斋曾经挂过一块牌匾,在静安寺的一个当铺里,你去看看,如果那牌匾还挂着,我们就拿这个要挟他。”

“什么牌匾?”马二的眼睛几乎要冒火了。

“现在早已是民国了,他居然还挂宣统的牌匾,不是跟民国唱对台戏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留意,明天我就去看一下。但愿它依旧挂着。”

刘炳斋在别墅里闲坐的时候喜欢翻书报,书房朝阳,正午温暖的阳光洒在书报上金光闪闪。有些杂志买来已经好多时了,一直未动过。今天拣出来,他突然看到一本杂志登载的几首诗,描写洪宪称帝。其中一首云:

二百年来换海桑,殷墟亳社倏兴亡。

天安门上登临处,画栋雕甍倚夕阳。

另一首云:

太庙街门镇不开,当时曾见六龙来。

移星换斗成今昔,行树栖鸦故故哀。

刘炳斋是个怀旧的人,一边读诗,一边流眼泪,后又破涕为笑。这时门口有人叫门。

来人是马二,告辞来了。说父母年迈家中无人照顾,他需要回家一阵。

刘炳斋想,马二跟了他十多年,算是老伙计了,辞退他未免不妥。便说道:“既然家中有事,你且回去,住上半个月,处理好家务再来。”

马二说:“这次是长假,不知道何时再来。”

刘炳斋说:“你是辞职不想干了?”

马二说:“确实是父母需要照顾,我必须得回去。”

“既然这样,我就不留你了。今后如果家里走得开了,想来再来吧。”

刘炳斋叫账房给马二算了工钱,又额外给了他十块大洋。

刘炳斋对马二的突然离去感觉纳闷。一周后,刘炳斋的别墅里又收到一封来信。

老爷:

我心已决,此身已不再属于你了。如今已是民国,离婚很是普遍,我本打算跟老爷白头偕老,无奈老爷视我如草芥,一年内难得跟我同房几次,与其受牛郎织女之苦,不如甘做糟糠之妻,倒可以天天厮守一起。

老爷福星高照,大人有大量,我相信你一定会放手,还我自由之身。希望老爷在报上登一则离婚启示,以便我俩关系之完全解脱。否则我私下里出走与老爷名声总不好听。至于我们离婚的原因,由你随便定吧,或者说我作风不谨,或者定我对长辈不够孝顺,随便什么罪名都可以,总是我错在前面。

还有一点,我提醒老爷,“元丰”当铺那一块牌匾应该拿下了,宣统纪年已经行不通了,人家怀疑你是要复辟吗?

王美玲

民国十五年八月十五日

四姨太不识字,信自然是找人代写的。可王美玲为什么突然要离去呢?还有“元丰当铺”是怎么回事?刘炳斋百思不得其解。

他将信交给大夫人看,夫人看后提醒说,你是否在静安寺的“元丰”当铺上挂了牌匾,那可是你自己的笔迹?刘炳斋说,有这回事,当初当铺开张我亲笔写了牌匾叫人定做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夫人又问,你可是署“宣统纪年”?

刘炳斋这才想起,原来“宣统”已不能再提了,自己也太马虎。可是这也算一个事吗?总不至于为了这块“宣统某年”的牌匾治我的罪吧!

一边想着一边跟夫人商量如何处置王美玲,夫人说,你犯不着跟这样的小人计较,公开登报把她休了算了。倒是那块牌匾,你必须马上处理掉,免得给人家抓住把柄。

夫人说的话,刘炳斋还将信将疑,他想问题总没有那么严重,那块匾没有立即叫人摘下。

一个穿了制服,腰里别了枪,自称是租界巡捕房的探目找上门来,甩出一叠照片——拍摄几张完整的“元丰当铺”牌匾,他说:“刘老板,有人举报你图谋复辟,这是证据。”

刘炳斋一直很少跟巡捕房打交道,因此根本没有把这个探目的话当回事:“你们巡捕房怎么还管牌匾的事了,我只不过随便写写而已。”

“此事已经报到了南京政府,他们告知租界,马上就要拘捕你,现在就看你如何处置了。这是我的联系地址,你有事找我好了。”中国探目丢下一张名帖,大摇大摆出去了。

没过两天,刘炳斋跟家人正在别墅里吃中饭,忽然有仆人报告,静安寺的元丰当铺被租界的巡捕房查封了,说来了几十个巡捕,有西探,还有马队,带队的是一个中国探目,荷枪实弹地冲进来,口口声声叫老板出来,还把那牌匾摘了去。

刘炳斋骂道:“那巡捕也太可恶,管我牌匾的事情。”

夫人说:“巡捕房一定是受人指使,不会无缘无故管牌匾。怎么突然就发生呢……”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鸣声,夫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抬头说,“这事会不会跟马二有关呢?为什么挂了这么久都没有事,单单在这个当口出事。”

刘炳斋把一碗饭摔到地下:“这个畜生!八成就是他。”

夫人劝道:“我看此事蹊跷,他一定有后台,我们还是稳妥处理为好。”

刘炳斋找了一帮亲戚朋友商量,大家认为犯不着跟小人计较,先找到那个巡捕探探口气,看他要多少钱再处置。

刘炳斋便找出探目帖子,派了管家益庵去商量。益庵找到巡捕房,见过探目。探目开口索要二十万,另外提出再给王美玲和马二加十万,少一个子休谈。益庵回了刘炳斋,刘炳斋气得眼睛发直。

不过巡捕已经插手,他只能忍声吞气,否则事情闹大,对自己颜面也不好看,弄得整个上海滩都知晓,他还怎么在上海滩混。想到这里刘炳斋通知益庵,就依探目说的答应他。

原来马二这几日天天跟歪阿兴混在一起,歪阿兴乞求山本打通关节,山本认识巡捕房的黄探目,黄探目知道这是个捞钱的机会,当即答应。

几个月来,刘炳斋一直闷闷不乐,牙病又犯了,不得已给山本打了电话。

山本此时住在四川路满铁驻上海办事处内,这是一幢新造的四层别墅,里面铺满了菱形的拼花地板,外加现代化的卫生设备。他现在一个星期看两次门诊,大部分时间在别墅里享乐,跟王美玲一起饮酒跳舞。

马二已经被山本派到宝山一家医药仓库做事,负责看仓库,山本供他吃管他住,作为代价,他把王美玲让给了山本。

自那次山本出面摆平他跟刘炳斋的纠葛,并且帮他捞到了一大笔钱,马二便跟王美玲合伙在四川路上开了一家茶馆,无奈生意清冷,难以度日。在他们走投无路之际,山本出手相帮,把马二派去宝山一家日本仓库,后来乘机霸占了王美玲。

秋日的一个下午,王美玲上街为山本买两只猪脚爪和一副大肠,回来走到楼梯口,听见山本跟人通电话,模模糊糊听得“刘炳斋”三个字,立即屏住呼吸偷听。“……刘炳斋一定有,肯定有的,《永乐大典》太美妙了,可惜我只有一册,还是在商务印书馆失火时偶尔得到,我正在想办法呢……”

王美玲将熟菜装入盘子端到山本面前,山本抓起一只猪爪啃了起来。山本吃饱后,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打电话让歪阿兴过来。

一会儿歪阿兴来到别墅,对山本说:“我最近去了一趟頔塘,弄到了几本书,不知道有没有用处……”

山本接过书籍翻了一下,觉得价值不大,丢在一边。此时王美玲端咖啡进来,看见歪阿兴在,连忙闪到旁边。

过了一会,门口通报,刘老板来了。

山本朝歪阿兴挥挥手,歪阿兴连忙夹起屁股走了。

刘炳斋捂着半边脸进来,一见到山本就拿出几本古书递给他,山本接过书,非常高兴,说:“太好了,古书我大大地喜欢。”然后山本将书搁在茶几上,起身去给刘炳斋端咖啡:“咖啡的,蓝山咖啡,你请。”

刘炳斋端起杯子,慢慢地呷了一口,然后皱了眉头说:“我的牙最近又开始疼了,请你再给我看看。”

王美玲躲在隔壁,透过敞开的门扉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刘炳斋,有几年没有见到他了,她看见刘炳斋明显地衰老了,头发已经大部灰白,脸上的皱纹也比过去添了许多。

“我一会就给你检查,一定是旁边那颗牙老毛病又犯了。现在我们先谈一点别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藏书楼看看?”山本在刘炳斋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刘炳斋。

“你如果想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刘炳斋放下咖啡,又拿手捂着半边脸。

“这样吧,下个星期好吗?”

“可以,如果我没得空,我会派人带你去。”

“我想冒昧问一下,阁下有《永乐大典》吗?如果有的话,能否借我看看。”

刘炳斋心里咯噔了一下,像被什么虫子猛咬了一口,山本果然对《永乐大典》感兴趣,他沉下了目光。

“《永乐大典》,我也只是听说而已,从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山本很失望地叹了口气,“太遗憾了!现在我带你去看牙齿。”

山本领着刘炳斋去了底楼的诊所。

王美玲出来,看见茶几上摆着几本书,她不认得字,不知道是什么书,随手翻翻,把书搁回原处。然后她端起刘炳斋喝过的咖啡,呷了一小口,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个书呆子,怎么会跟日本人交朋友。一个陷阱呀!不过什么是《永乐大典》呢?为什么山本特别喜欢这本书呢?”

山本去頔塘藏书楼的前一天,歪阿兴又来了,跟山本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王美玲躲在隔壁,隐隱约约听得他们又在说《永乐大典》:

“頔塘那边藏书家很多,你一定再去打探,看有没有大典的线索。”山本对歪阿兴说。

“我没有见过《永乐大典》,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能不能跟我说清楚一点。”歪阿兴恨不得马上得到《永乐大典》。

山本起身走到里间,王美玲听得他的脚步声过来,连忙假装叠衣服。山本走进里间,径自走向一个壁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黑皮小箱子,然后捧着箱子来到外间。

山本说:“就是这本书,你看一下。”

王美玲透过门洞,看见歪阿兴朝山本靠过去,两个人围得很紧,然后听歪阿兴说:“这本书怎么嘎大?比一般的书都要大呢!好了,我记牢了,再要让我看见我一定认得出来。”

过了一会,她听见盖箱子的声音,后来又听见山本的脚步声传来,直到看见他走进里间,将箱子又搁进柜子里。

第二天,山本就跟益庵一起去了頔塘。他们从上海乘火车到嘉兴然后再转小火轮。

王美玲一个人待在别墅里,她偷偷将柜子开了,打开箱子,然后她看见里面很大的一本书,封面上有烫金的字,里面还有红色的边框。虽然她不认得字,但她知道这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不仅对山本重要,对刘炳斋一定也很重要。她将书放回了柜子,整整一宿都没有睡着,她决定要干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那天刘炳斋正在别墅里发呆,他想山本已经去了頔塘,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突然仆人慌里慌张过来禀报,说王美玲来了。

刘炳斋怀疑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问道:“谁来了?”

“老爷,是四姨太呢,你要见她吗?”

“我不想见她,叫她快滚。”

仆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说:“她说有一件东西要当面交给老爷。”

“她居然有胆子过来,我看她有什么屁放,你们都给我在一边待着,看她耍什么阴谋。”

王美玲进来,朝着刘炳斋扑通跪下,“我对不起老爷,我今天是给老爷请罪来的。”

你这个贱人,居然还有脸回来。”

“我一时鬼迷心窍,现在肠子也悔青了。我今天有一件东西要交给老爷,这本书你一定想要的。”

王美玲将随身带来的箱子交给刘炳斋。刘炳斋接过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你不会是山本派来的奸细吧,如果这样你就彻底完了。”

“请相信我,我是真心要将功补过。”

“我看你也不敢耍什么阴谋!这是什么?《永乐大典》第十七册……你从何处弄来?”

“我偷山本的。”

“山本的?你说谎吧……”

刘炳斋前前后后反复仔细看了看,又拿出珍藏的几册《永乐大典》作了对比,肯定此书确实是真的,可是因为对王美玲还有狐疑,有必要调查清楚:“老四,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山本拿给歪阿兴看,我偷偷记下了放置的地方,这几天山本去了頔塘,我就偷了他的。能够为老爷做一件事情,也算让我的良心好过一点。”

“老四,我相信你有这个良心,总不能甘心做鬼子的老婆。”

“老爷我要回去了,不然山本回来会起疑心的。”

“你不能回去,你现在回去山本发现了怎么办?他会杀了你。”

“我留在这里会连累你们,我回去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王美玲走了。

第二天上午,宝德里胭脂店的电话叮铃铃响起来,歪阿兴跑过去接,是王美玲打来的。

“歪阿兴啊,我是美玲,你哪弄嘎许多神光也不来了,山本去了頔塘,我一个人都快寂寞死了。你帮帮忙好吗,帮我去拿一双牛皮鞋来,就在四川路步云皮鞋店里,我定好的一双小牛皮鞋子。”

就在那天下午,有人看见歪阿兴拎了一双女式皮鞋到四川路满铁事物所别墅。他在别墅里跟王美玲待了近一个下午,究竟谈什么无人知晓。

山本在益庵的陪伴下从頔塘归来,刚上火车他就昏昏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刘炳斋的《永乐大典》到他手里了。

那几十册《永乐大典》堆起来有将近半米高,他翻开那些书目,抚摸着那朱丝栏,还有宋楷字体,感觉它们就像一个个充满诱惑力的生命,全部站立起来,朝着他微笑点头,朝着他唱歌跳舞,然后像小精灵一般领着他进入一片金色的海洋。

他咧开嘴笑了,感觉从未有过的满足。突然,他感觉有人要将古籍夺走,便伸手紧紧地拽住不放。拽夺间他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拽住益庵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小包,包裹里是几个肉粽,是頔塘的老乡送的。益庵怕包裹会掉到地上,用手摁住了包裹。所以山本没有办法拽动它。益庵见山本醒了,笑着说:“山本先生是不是饿了,吃一个粽子吧。”

山本点头,拿出一个粽子,剥去粽壳,咬了一口,浓烈的清香味在车厢四周弥漫开来。

山本回到四川路别墅已是傍晚,王美玲刚刚沐完浴,头发上还残留着丁香花的香味,她今天打扮得特别妖娆,一件半透明的丝绸绣花内衣将性感的肉体呈现在山本面前。她拿出精心烹制的鸡汤,还有熟猪蹄和熟大肠,外加一瓶洋酒。她坐在山本的大腿上,陪山本喝了两盅酒,喝下一大碗鸡汤。然后又陪着山本跳了一场贴面舞。山本哈欠连天,王美玲扶着他向床边走去,刚刚挨着床沿,他们就一起翻倒在床上……

第二天上午,卫兵发现山本跟王美玲一起死在别墅里。日本宪兵闻讯赶来,发现山本跟王美玲斜歪在床上,衣衫未脱,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餐桌上有没有吃完的熟猪蹄还有鸡汤。后来他们在里间的衣柜里搜到一只空的苯巴比妥药瓶,一双新的高跟小牛皮鞋装在精美的纸盒内放在沙发上,还没有穿过。日本宪兵将吃剩的食物拿去化验,结果鸡汤内检出苯巴比妥。

法医的鉴定结论是,两人因为苯巴比妥过量休克死亡。山本患有失眠症,经常服用苯巴比妥。可是山本显然不会自己在鸡汤内放苯巴比妥。因此宪兵怀疑是王美玲杀害了山本,他们将跟王美玲有过接触的人都被列入怀疑对象,不久马二和刘炳斋先后被捕,接着歪阿兴被抓。

刘炳斋跟马二在监狱里待了半个月放出来了,因为他们没有参与谋杀。有人说,是刘炳斋不惜花二十根金条通路子才得以出来。至于马二,有人说,他在监狱里有立功表现,供出了真正的杀人凶手——歪阿兴。宪兵询问歪阿兴时,歪阿兴开始死不承认,说皮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那天也没有到过别墅。后来日本人抓来皮鞋店的伙计对证,伙计指认歪阿兴那天确实在他们店里买了皮鞋,又找来门卫指认,他们也说歪阿兴曾在案发前一天到过别墅,进去时手里拎着皮鞋,并且待了很久。日本人开始对他严刑拷打,歪阿兴扛不住,干脆什么都承认。后来有家小报报道说:

“有頔塘人歪阿兴,本是一个无赖,专门从事坑蒙拐骗之事,因贪慕山本牙科诊所护士同邑王美玲之色,趁山本外出之机,潜入山本诊所。无奈王美玲不从,歪阿兴遂起歹心,将事先准备之安眠药投入王美玲正煮的鸡汤内,其意只为蒙翻王美玲以便乘机下手,岂料山本当天归来,王美玲误用鸡汤招待,两人同食鸡汤休克致死。現歪阿兴已遭逮捕,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刘炳斋将十七册《永乐大典》从尊德里转移至頔塘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安全。他找到益庵商量,益庵说:“山本一直对《永乐大典》怀有企图,他一路上就拐弯抹角跟我打听。我也只好假装糊涂。”

“他们小日本也忒贪了,现在无论搁在尊德里还是頔塘,都只能是暂时的,我要想一个长久的办法。”

刘炳斋通过熟人很快跟郑振铎等一批爱国人士取得了联系,他们为了挽救古籍,成立了一个“文献保存同志会”。刘炳斋在郑振铎的帮助下,将《永乐大典》通过航空邮寄到重庆国民政府。

王美玲的尸骨由刘炳斋出钱收敛,葬在了頔塘镇,那坟如今还在。解放以后,刘炳斋又将坟墓重新修缮,立了一块墓碑,上刻:王美玲之墓。每年清明,除了刘炳斋以外,另有他人来烧纸。有人说,那个烧纸的人很像马二。

刘炳斋解放以后到国家文史馆工作,一直到一九六五年患病去世,终年八十五岁。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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