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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村诉说

2018-08-21向本贵

湖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斗笠锦绣

向本贵

从怡水镇出来,不走大道,而是沿着旁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小路下面是一条小溪,活泼得可爱,又是唱又是跳的。小路却不语,曲曲扭扭,在深密的杂草丛中时隐时现,就像是一条烂草索一般。

沿着小路走出三四里,只见小溪的两岸被竹篁复盖,全是水竹,柔软而修长,微风吹过,竹影飘渺,绿意逼人。要是在六月,太阳像个火球挂在蓝天,外面的世界热得透不过气,这里却有丝丝凉爽直逼肺腑,那个惬意。

在绿意的荡漾中走不多远,竹林梢头突然飘起一缕炊烟,或是一声鸡鸣狗吠,才知道竹林深处有一个村子,水墨画儿一般。前人取名不知是懒得动脑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随口把村子叫做竹村,虽是贴切,却少了点韵味。竹村人却是理直气壮地说,竹村这名有来头的。先有竹村,然后才有怡水镇。他们还能举出多少的例证。怡水镇人不服气,却是无人考究这许多的例证真假与否,何况,历史的烟云过去,人们都忙着自己的日子,且把这许多的口头传说和那些留存于竹村的历史痕印当作茶余饭后闲谈的资料罢。

竹村深藏于水墨画儿一般的风景里。木屋,村路,炊烟,与绿竹相偎相依。早晨,太阳从笔架山升起,在空旷的蓝天慢慢地往前走,随手把亮灿灿的阳光洒在竹林梢头,洒在青山绿水间。后来,太阳也许是走累了,静静地躺在竹村这边的砚台山下睡去,留下了半边月儿和满天的星星,静静地陪伴着竹村人香甜的梦,等着新一天的到来。

更多的时候,人们看见的不仅仅是山野的秀美,竹篁的青黛,村落的静谧,竹村还有一幅更美的画儿:一张如花的脸面,一幅俏美的身影。

李环秀还爱去小溪洗衣服,就是从菜园里摘了一把菜蔬,也要拿来小溪洗,走过匍匐在竹篁中的小路,面前的小溪清亮如镜,李环秀蹲下来,洗得特别慢,特别地仔细。久了,人们就发现她不仅仅是洗衣服,洗菜蔬,而是依着小溪看自己的身影,想自己的心思。

李环秀当然知道自己长得漂亮。那阵在深圳一家服装厂打工,厂里多少年轻漂亮的女工,可人们的评价,还是李环秀长得好。姐妹们虽心有妒意,却是总结出她的漂亮与别的姑娘的不一样,模样好,身段好,还透着一种山野的健康之美,清纯之美。李环秀有几分得意,说话做事也就变得矜持了许多,心气也高了许多,盘算着日后嫁的男人该是个什么模样。找个好婆家,嫁个好男人,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加班加点做苦活挣钱了。

李环秀对在厂里打工的小伙子们的穷追猛求视而不见,不说其家景如何,来自天南海北,日后跟着男人落地生根,一年也难得回竹村看望父母一次。李环秀是个有孝心的女孩。

“环秀,你弟弟过年就二十三岁了,你不出嫁,弟弟怎么好找對象结婚啊。”

这是去年腊月李环秀跟弟弟李如福回家过年时她娘钱春香对她说的话。钱春香说这话的时候,除了对女儿的怜爱,话语里还透着一丝抱怨,李环秀的心仿佛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眼泪就出来了:“我爹我娘想抱孙子了啊,我明年不出去打工了。”

李家在竹村的口碑好。他们家多少年来过春节时贴在大门上的一副对联:竹篁生发绵绵不息,谋生技艺代代传递。竹村别的人家虽也靠着织锦绣斗笠挣钱养家糊口,却是不像李环秀的父亲李见才,背负盛名,织出的锦绣斗笠就得跟别人不一样才是。按儿子李如福的说法,他爹的手艺不仅仅只是收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能申报吉尼斯纪录呢。李环秀刚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就让她和弟弟李如福学着破篾,学着织锦绣斗笠。父亲说,那叫练童子功。李环秀的父亲还说,她的那双手就是织锦绣斗笠的手,日后自己的手艺是要靠着她这个女儿往下传承了。李环秀不知道自己的这双手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就是织锦绣斗笠的手了。但李环秀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爷爷还在,父亲教她手艺的时候,爷爷站在一旁,嘴里叼着一根长烟杆,眼睛时而看看自己的孙女,时而又看看自己的儿子,脸上全是欣慰和慈祥。她有时贪玩,不想学,何况,织锦绣斗笠实在是难得学会,仅是破篾就有几十道工序,薄如纸,细如丝,透亮如脂,还要织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灵动而美妙的行云流水。父亲摘下挂在壁板上的竹枝抽她,她原本希望爷爷解解交,替她出出气的,没有想到爷爷笑得比刚才还开心。她就生气了,不理爷爷了。爷爷却不管这些,爷爷知道她离不得爷爷,一会儿就会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有说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优美动听,充满着传奇,当然,还与竹村有关。爷爷说,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下江南,正值六月,太阳如炙,酷暑难耐,随从给他一个斗笠戴着,说此物出自湘西雪峰山一李姓草民之手,用上好的水竹织成,还说那地方的水竹富有药用价值,清火败毒,养颜益寿。此时,乾隆爷只觉一丝凉意袭来,浑身燥热随之消散,不由大悦,给李姓篾匠赐篾刀一把,还大笔一挥,写下竹村两个大字,并下旨,每年织一些斗笠向朝廷进贡,还特地从宫里送来一批精美的锦绣织品,代替原来斗笠内垫的棕片或马尾。从此,竹村人织出的斗笠就叫锦绣斗笠了。

爷爷说,皇帝老儿书写的竹村二字,被竹村人刻在石碑上,立在村口,他也曾见过的,二百多年的风雨霜雪,石碑上的字迹仍是虬劲浑然,铁画银勾。不曾料到,三十多年前,从城里来了一群胳膊上套着红袖套的年轻人,把石碑砸烂还不够,把砸碎的石块全都抛进怡河里了。爷爷叹息了一阵,饱经风霜的脸上又堆满了得意:“你不知道,那时竹村周围八百里,农家姑娘第一次去婆家,婆家必定送她一个锦绣斗笠,那是婆家给未来儿媳最珍贵的礼品。”爷爷还说,他年轻时,镇里的领导常来竹村下达任务,什么时候必定要赶织多少锦绣斗笠。他当然不知道镇里领导要这么多锦绣斗笠做何用,照办就是。有一年,他被评上了县里的劳动模范,镇领导带着他去县里参加劳模大会,还说书记县长到时候要给劳动模范颁奖的,还说奖品是如何的丰厚和珍贵。听了半天的报告之后,就把劳动模范叫上台去,县里的领导先是给他们每人胸前戴一朵大红花,过后又给每个人颁发一个大红奖状,他望眼欲穿,不知道奖品是什么,有多么的丰厚,有多么的珍贵。这时,工作人员从后台抱出一摞斗笠,县长给每个劳模发一个。他才知道,发的这些斗笠全是他自己织的。多少年了,镇长给自己下达的任务,全奖给劳模了啊。虽是有点失望,看到那些得到斗笠的劳模如获至宝,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好好学,技艺无止境。”

爷爷的这句话,一直铭记在李环秀心里。外面人评价,父亲的技艺比爷爷更加的精湛了。那么自己呢?

只是,李环秀和李如福才刚刚走进技艺的大门,却是两手一抛,跟村里别的年轻人一样,加入到进城打工的队伍去了。父亲打也好,骂也好,甚至爷爷的临终嘱咐,也阻止不住他们的脚步。外面的世界不是竹村,只见绿竹,只见小溪,只见闲云野雾,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誘人。李环秀和弟弟李如福说得理直气壮,他们没有像竹村别的年轻人那样,或是在城里落脚生根,或是举家往镇子上搬迁,记着竹村,记着这个家,就很不错的了。常常,李环秀在梦里,也曾见着竹村的那一片翠绿,见着自己织的锦绣斗笠戴在田间耕作的农人头上,满头的汗水随之散去,浑身的劳累随之消遁,人们对她报以由衷的感激。她甚至还梦见城里青年男女戴着她织的锦绣斗笠,别有一种韵致。可是,梦醒来,充耳是机器的轰鸣,满眼是高楼大厦,是五彩霓虹,是衣着时尚招摇过市的姑娘。她就想着自己日后归宿何处,不免生出几多的困惑和迷惘。

一年来,上门提亲的人不少,都想讨得李家的一杯喜酒喝。按他们的说法,给李环秀介绍的对象差也有三分呢,或是家境殷实,或是儿郎出众,可李环秀却是不愿点头,她说,两个人过一辈子,还是慎重一点的好。心动了,对眼了,她自然就会点头。

“环秀,你和如福在外面打工的这些年,你爹你娘那个忙,那个累,你在家,你爹你娘要轻松多了。”

李环秀坐在小溪旁边想心思。抬起头来,是邻居心妹婶来小溪挑水,心妹婶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怎么都掩饰不住心里的愁苦。李环秀站起身,抢过她肩上的扁担,把水桶挑在自己肩头,一边问:“望来叔呢?”

“为再前操心啊。”顿了顿,又说道,“再前他舅带信来,说他们村一个女孩打工时手被机器砸了,没了三个指头,要他去打探打探,看她愿不愿意来我家。”

穿过密密的竹林,走完弯弯曲曲的村路,花影儿往禾场那边的刘家去了。

儿时,李环秀曾经不止一次地听爷爷说过,那时竹村多热闹,多有气派,各家门前的壁板上都挂着斗笠,那是各家手艺的展示。堂前,男男女女的怀里却是抱着一轮月儿,斜阳西去,怀里的月儿就变成锦绣斗笠了。

只是,如今竹村的那道风景已经不再,除了李环秀的父亲李见才,或许还有一些老人在织斗笠,他们是丢不下祖宗传下的讨吃技艺,那是一代一代凝聚着的情结。要说靠着织斗笠讨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刘再前。

李环秀从灶屋出来的时候,才看见刘再前站在堂屋破篾,李环秀的父亲李见才则站在一旁手把手地教他。

说是站,刘再前又没有站相,左脚比右脚短了那么一颗米,身子就有点往左边斜着,走路当然就不像平常人,倒像是出远门归来,那脚一定是走累了吧。刘再前的自尊心又极强,整日脸上挂着愁苦,一年也难得迈出大门几次,好在织出的锦绣斗笠不用挑到镇子上去卖。春种秋收,农人上门来求购他织的锦绣斗笠而不得,即便是冬天,也会有镇子上某个铺面的老板来收购锦绣斗笠,以备春耕秋收时农人之需。

李见才说:“好好学,再琢磨出几手绝活,莫负了你背负的责任。”

刘再前知道师父话里的含意,他织锦绣斗笠,除了讨吃,还有传承一说,当然明白自己肩头的分量。

八年前的国庆黄金周,城里来的一群骑友,把单车寄放在镇子上,说是要去雪峰山腹地探险,看山背梯田和神秘的花瑶,沿着那条竹影浓密的小路往前走,就发现了那个小村,那个坐在堂前织锦绣斗笠的刘再前,年轻的男男女女直惊呼,山野乡间居然还有这等精美绝伦的篾织品,还有这样技艺精湛的手艺人,何况这个手艺人又这般的年少,一脸的青葱,真正应了高人在民间的话了。后来,他们才知道竹村的锦绣斗笠曾经的辉煌和盛名,更别说农人戴着它能遮风挡雨,还头顶着一段遥远的历史,一个优美的传说。可这技艺即将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没多久,省里来了几位专家。有的说,是那一群骑友的功劳,有的说,是县里写报告提出了申请,专家们才走进雪峰山腹地这偏远的乡村。专家们也跟那些年轻的骑友一样,面对如此精美的锦绣斗笠,不无惊叹,写下了几十页的汇报材料,把竹村的这门留传千年的技艺评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重点保护,传承人当然就是李见才了。可李见才不同意,说他年纪大了,能住多久呢。力举年少而聪慧绝顶的刘再前做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传承人。李见才保证,他的技艺,会毫无保留地传给刘再前,刘再前也必定不负领导的希望,让这门技艺发扬光大。当时刘再前的父母就哭了,刘再前也哭了。他们都知道李见才的良苦用心。

刘再前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来,嘴里说:“我要去挑水,我娘总是不让。”

李环秀发现,刘再前清癯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淌落,她就不知道说什么好,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个下午,李环秀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刘再前脸上的两行泪水。要是左脚不短那么一点,刘再前是不是也跟她弟弟如福一样,在城里打工挣钱,他母亲脸上洋溢的,是开心,是得意,是满足吧。他父亲也就不会远天远地去给他寻找一只手没了三个指头的姑娘做媳妇儿了。

当然,这一年来,李环秀还是见到过刘再前脸上的笑容的,想一想,也就那么一次。是在五月涨过端午水之后,小溪经过端午水的冲刷,变得更加的干净,清亮,小溪两岸的水竹也绿得更加的逼人。

那天,李环秀从小溪洗衣回家,看见刘再前家门前站着几个年轻人,还是要去雪峰山探险的骑友,他们也是一副惊诧的神色,一个年轻人还走进堂屋,拿起一个锦绣斗笠戴在头上,嘴里说:“要是小一点,斗笠上面再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承人的签名,该多有意义。”

一个姑娘说:“年纪轻轻,怎么就能织出这样的斗笠来,精美,轻巧,还织出了漂亮的丹凤朝阳,鸳鸯戏水,真跟侗家姑娘的织锦好有一比,要是签了名,我一定要买一个的,挂在书房的墙壁上,书房就又多出几分文化气息来。”

刘再前有几分得意地说:“评上非遗名录那年,广州博览会邀请我师父参加,我师父用了三个月时间,织出一个真正的锦绣斗笠,那才叫精美绝伦,外国佬从口袋掏出一摞美金拍在我师父面前,我师父却不卖,如今那锦绣斗笠还珍藏在博物馆的。”

骑友们把舌头伸老长:“你师父呢?”

“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平时也就来教教我。再要十年八年,也许我就把师父的技艺全都学过来了吧。”

骑友们又是好一阵赞叹,说他年纪轻轻,却志存高远。刘再前说:“要我现在织一个比这小的斗笠我没那本领,那得一整天时间,还得赶早赶晚。要在斗笠上签个名,还不容易,也就几笔的工夫。”

“那你就签啊,签好名我们就买。大一点也好,一路上戴着。”

“一百块钱一个。”

骑友们又惊诧不已了:“是你织出的斗笠没人买?不然,怎么这么便宜。除了材料成本,你一天才挣多少钱。”

刘再前的脸色就变了:“竹村的年轻人都打工去了,年纪大的又都老眼昏花,没多少人织锦绣斗笠,种田人却是少不了的,我都不得消停了。当然,我不会破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农民挣钱不容易。”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这几个斗笠也有人交了定金的,你们看上了,不能失了你们的脸面。自己门楣上的那块匾牌,不定就有你们这些骑友一份功劳呢,这个情不能忘了,说,“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样的斗笠,说是锦绣斗笠,却是织着农人做阳春戴的,用来遮阳挡雨,就少了多少工序,材料也因陋就简,比如这里面垫的不是锦绣,而是棕丝,丝篾也没有多少讲究。”

“真正的锦绣斗笠,是个什么样儿?”年轻人就都好奇地追问起来。

“我不是说了么,我师父织一个锦绣斗笠也得三个月。仅破篾就有四十八道工序,样貌也跟农人戴的斗笠有别,三层,圆顶,形似宝塔,织工就更不用说,篾如发丝,布景别致,堪比织锦,乾坤无限。不然,人家外国佬也不会抛一摞美金执意相求,博物馆也不会当作宝贝一样珍藏了。”刘再前去厢房取光油和颜料,给这些骑友在斗笠上签名,嘴里却是唠叨不停,“《诗经》云,何蓑何笠。《说文》中更是把斗笠叫笠帽。柳宗元有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朝诗人张志和也有‘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可见自古至今,斗笠对人们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你们城里人怎么就识不得斗笠,还这样大惊小怪。真让人无语。”

两个姑娘这时眼睛却瞪大了:“你怎么那样走路?”

一个骑友却是不以为然地对刘再前说:“告诉你,把左脚的鞋垫垫高半颗米就是了。我哥就你这个样,可谁知道他一只脚短了半截。”

刘再前的母亲做活回来,看见几个年轻人围着儿子说说笑笑,对站在禾场这边的李环秀招手说:“环秀,来帮帮我,给他们办餐中午饭吃。又是一群要去山里探险的骑友。”

李环秀走进刘家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又不由大声地惊叫起来,李环秀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惊惊乍乍,直到吃过饭,那一群年轻人各人头上戴着锦绣斗笠高高兴兴离去,刘再前才对李环秀说:“姐,你知道他们说你什么?”

“不知道。”李环秀发现,这半天,刘再前脸上的笑一直没有消散过,说:“要不,照着他们说的,把斗笠织小一点,上面写上你的名,不定还有城里人来买的。那是不花钱的广告。”

刘再前心里说,多少来买斗笠的农人都是空手而归,还要做广告啊。嘴里道:“他们说,你长得漂亮。”

李环秀说:“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刘再前还是说他的:“跟上次来的那一群年轻人一样,把单车寄放在镇子上,不曾想还没走进雪峰山腹地呢,就见着了世外桃源,有漂亮的村子,有漂亮的锦绣斗笠,还有在城里见不着的透着自然之美的漂亮姑娘。”刘再前脸上的笑有多灿烂。

李环秀好看的脸面有些发红,心想要是常有这样的骑友来竹村,刘再前也就不会寂寞了吧。后来,李环秀就胡乱地想,平时,他一个人坐在堂屋做手艺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呢,想村里的年轻人在城里打工,想城里的模样,想自己往后的日子。或是什么都不想,就想着自己织出的锦绣斗笠戴在农人的头上遮风挡雨,农人就把春天的田地打扮得格外的漂亮,把秋天的景色描绘得更加的丰美。当然,他一定还会想着自己的手艺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师父,也织个漂亮的锦绣斗笠让博物馆拿去珍藏。后来,李环秀的脸上有泪水淌落,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流泪了。

往后的日子,只要听到家里的大黄狗叫一声,李环秀不由抬头对着禾场前的小路张望,可是,只有微风摇动竹枝发出的沙沙声,再不见有骑友光临。她就对着禾场那边看去,她以为,刘再前一定很是失望的吧。没有。刘再前勾着头,专心地织着锦绣斗笠。桂树与玉兔,水荷与金鱼,或是花草,或是山峦溪流,被他灵巧的十指,栩栩如生地镌刻在怀里那轮渐渐长大的月儿上。

“姐,你不用那般地盼着。去山里探险的骑友毕竟不多。那些假日里来乡下游山玩水的城里人,或许想来竹村,可是,不通车,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蔓草过膝,他们就望而却步了吧。”

李环秀知道刘再前说的是实话,可她还是希望常有城里的年轻人来竹村,说说外面的世界,说说刘再前不曾见到的,不曾听到的城里的事情。可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不是竹村人说了算,竹村人拿不出那么多钱修一条连接外面世界的公路。李环秀就只有暗自叹息了。

怡水镇的由来,还在一条古驿道。古驿道从北往南,或是说从南往北也行,它是历朝历代南北交通的动脉,一路来,有许多的驿站,便于南来北往的信使和官吏歇脚,马匹添料。就因为有了一个驿站,慢慢就有了镇子。镇子有多少年的历史,看看石板街上留下的印跡就知道了。在石头上生生地踩出碗口大小的脚窝儿,不是靠着日月的更替,年岁的前行,历史的沧桑,能做得到的么。

怡水镇过年有许多的讲究,就凭着置办的年货,就跟周围的乡村不一样,周围乡村过年,不过是杀猪杀鸡,打糍粑,做甜酒,门上贴着大红对联,再把一个福字倒贴过来,寓意福到。怡水镇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的板眼,往来的过客会带来各地不同的习俗,怡水镇人过年的韵味也就变得更加的丰富多彩。

竹村人看见怡水镇店铺前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突然亮堂了,就知道快过年了,也就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准备年货。当然,李家的神龛上还多了一样东西,一把用红丝带包裹着的篾刀,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请锦绣斗笠神过年。

近年来,竹村的年味儿越来越淡,却是有一道风景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离春节还有一些日子,竹村的老人们就有些神不守舍,时不时地抬头对着村口张望,他们是盼望在城里打工的孩子回来。那些没有人外出打工的人家,看着别人老是把头扭过去,他们也就下意识地跟着扭头张望着。带着一种期盼,一种焦急。

腊月二十八,李环秀的弟弟李如福在父母的盼望中也回来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父亲板着的脸似乎更加的凝重,母亲却是儿呀儿呀地叫个不停,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思念和疼爱。

李环秀对这个弟弟也是心疼得不行,在城里打工时,发了工资总要给弟弟一些钱,李如福说不要都不行。

父母和姐姐心疼李如福也在情理之中,禾场那边的刘再前跟李如福同年,一个年初,一个年尾,年年月月,却不愿意离开竹村半步,要不是有一样织锦绣斗笠的手艺,漫漫岁月该怎么打发。

吃了睡,睡了吃,李如福说不仅要把路途中耽搁的瞌睡补回来,还要把这一年在厂子加班加点耽搁的瞌睡补回来。这话又让钱春香掉了一阵眼泪:“儿呀,在外面打工苦啊,累啊。”

李见才板着的脸就凭添了一股怒火:“明年别去打工,在家织锦绣斗笠。”

李如福就不睡了,脸上做出一种怪样,像刘再前那样,别说挣不了多少钱,还不被憋死,他才不干。

这时,钱春香却是唠叨另外的话题去了,或是给宝贝儿子解围,或许她心里就是那样想的:“儿呀,你跟再前同年呢,人家正忙着找媳妇儿。”

李如福说:“前天回来去看望再前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能有好脸色么。这一年,相过两次亲了。脚有点残疾,心气却高,一般的姑娘他看不上。也难怪,我儿子日后讨的女人肯定又漂亮又能干的么。”

李如福再没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块长大的好伙伴,那分同情也是从心里生出来的。

腊月的时候,太阳高照,蓝天旷远,小溪两岸的竹林已经提前换了新装,山野里不知名的花儿也错把腊月当成了春天,急着绽放出星星点点花骨朵儿。进了正月天却变了,开始是寒风凛冽,后来就下起雪来,雪还下得特别的大,一个晚上,山野全白了,路也不见了,刚刚绽放的花的妖艳,被雪打得七零八落,青翠的水竹,也被大雪压弯了身子,细听,那竹好像还在咝咝地喘息。李如福说:“我得去乡场看看,明天去深圳的大巴开也不开。姐,你还不去打工呀。在家相了一年亲,也没看到姐夫的影子,到底要挑个什么样的男人。”

李环秀的秀眉就拧了起来,说:“随便找个男人,你愿意叫人家姐夫么?”

李如福说:“四个条件,一要长得标致,二要有文化,三要心疼我姐,四要家景殷实。我姐这么漂亮,没这样四条,就亏大了。”

李见才坐一旁,满脸的皱纹刀刻斧劈一般,也不看儿子和女儿一眼,那样子像是在想他的心思。李见才有想不完的心思,也有不尽的抱怨。若要他说出来,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有他的女人知道他想的什么,对女儿说:“别看你爹那张苦瓜脸,去了刘再前那里,苦瓜脸就变成大菊花了。”

李环秀笑说:“儿子不愿意当爹爹的继承人,女儿不愿意当爹爹的继承人,再前才是他的希望所在,不然,日后去見祖宗时怎么交代。”

李如福却是不敢再吭声了,担心惹火烧身,眼睛盯着父亲,做出的鬼脸要多生动有多生动。

吃过早饭,天上的云朵突然就晾开了一片,露出难得的一方蓝天,地上的积雪似乎变得更加的洁白,晶莹,孩子们燃放鞭炮散落的纸屑,又好似洁白中盛开的点点花儿。

李环秀对弟弟说:“等着我,我也去乡场。”

李如福说:“姐你去乡场得换换衣服,打扮得漂亮一点,才有回头率。专门回来找男朋友呢,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好身材。”

李见才递给女儿一张百元大票,说:“去镇子上别空着手,买包化肥带回来。二月转眼就到了,田地还得种着,吃的饭总不能用钱买吧。”

李如福就嚷起来:“我姐是去逛街,买什么化肥,还要背个背篓,像什么样子。”

李环秀笑说:“背着我爹织的背篓,就是一道风景。”也不接父亲递过来的钱,背着背篓前面走了。

李见才追着他们的背影说:“把化肥买好,让如福扛,牛高马大一条汉子,懒。”

李环秀嘀咕说:“舍得你儿子扛化肥么?”

李如福在姐面前总要撒撒娇:“不是爹娘舍得舍不得,而是你这个做姐的让不让你弟弟扛化肥啊。”

李环秀道:“这才正月初四,真的明天要去打工了?没看见爹娘都舍不得你走么。”

“打电话来了。”

“谁?”

“她。”

李环秀可高兴了,道:“我弟弟谈女朋友了啊,为什么不对爹娘说,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还在谈。说了,没成怎么办。”

“到哪一步了,能对姐透个话么?”过后就自言自语说,“我弟弟长得多标致,家里条件虽是不能跟城里人比,在农村,也算得殷实人家,何况我爹的手艺远近闻名,哪家的姑娘把眼睛长在额头上了。”

李如福不说话,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李环秀果然就看见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正对着她笑,心里说,我弟弟的眼力真不错,那眉那眼,看着就舒服,问道:“哪里人?”

“不远。”

“不远是哪里?”

“自己猜。”

“怡水镇,半坡乡,还是山背?”李环秀像是对弟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近一点好,日后两家的父母老了,才能照顾到。”

李如福把手伸向姐姐。李环秀嗔他道:“钱都被她抠去了?”

“零钱。”弟弟的口气更是娇气十足了。

李环秀在口袋掏了一阵,才掏得三十几块零钱,就又拿出一张红色的票子,说:“零钱少了吧,再拿张整的。”

李如福却把那张百元的票子退给了姐,说:“过年她们厂子要加班,她没回家。不过就是在网上说几句话,见个面,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走几步,李如福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姐,早晨我去了再前哥家,再前哥坐在堂屋做活儿,眉头拧得像是两块生铁了。”

李环秀说:“一定又是那个亲事没说成吧。”过后喃喃道,“这才正月初四,就开始做活儿了啊。”

“这次可不是女方的问题,人家姑娘说,手指被机器砸掉三个,却是得了一笔钱的,结婚之后,要再前哥跟她去镇子上做生意,房子她买,铺面她租。当然,她不会嫌弃他的左脚短了一颗米,坐在铺子里做生意,谁看得见。再前哥不干,还说得决绝,不嫌弃她没了三个手指头,跟他学织锦绣斗笠是不行了,但她必须来竹村,不然,一切免谈。”

李环秀啊了一声,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声啊带了多少含意。

“要是我,点头还来不及。天上掉下来的福啊。去了镇子上,就成了半个城里人,日后生了孩子,读书也近。”

李环秀想骂他一句什么的,却又不知道骂什么好,说:“也许,他就不想丢掉学成的手艺吧。何况,门楣上还挂着那样一块牌子呢。”

李如福却不再说话,把手机扣在耳边,嗯嗯了几声,对姐姐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李环秀看着他进了镇上的一家网吧,心也被弟弟的甜蜜和幸福浸润了,兀自喃喃说:“今年去打工,先给弟弟买个能视屏聊天的高级手机,弟弟就不用往网吧跑了。”

整个的镇子还在细细地品味着浓浓的年味儿,孩子们三五成群,把手里的鞭炮奋力地往空中抛,一声炸响,烟雾做出了一个一个蓝色的球状,尔后,红红绿绿的纸屑像是天女散花一般。一些年轻人则把地上染着红红绿绿的积雪揉成团,追逐着,打闹着,嬉闹之声不绝于耳。

商店的大门全都开着,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面却不再是红蜡烛,而是一颗颗闪着红光的灯泡,格外的耀眼。李环秀看着这些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得意。那阵跟着父亲学手艺的时候,父亲就教她织过灯笼,父亲说,织灯笼没有多少技术,也要好好给人家织,一个灯笼少说也得挂三五年吧,一些人家爱惜着,过年时也就把灯笼外面的红纸换一换,就又变成新的了。当然,那些挂在门楣上面的八角灯笼,莲花灯笼,全都是出自刘再前之手。这些年,刘再前的手艺是大有长进了,往后,除了把锦绣斗笠织得更加的精美,不定还会弄出更多更好看的艺术品的吧。

李环秀在几家商店转了转,就去车站买了两张正月初九去深圳的车票。自己和弟弟一块去打工算了,一辈子的那一半,还得随缘,在家等不来。这五天,要和弟弟好好陪陪爹和娘。在家一年,李环秀是理解父母了,一颗心分做两瓣,一半在家里,一半在儿女身上。

李环秀去网吧找弟弟,告诉他车票买好了,还要叮嘱他别进了网吧就忘了回家,过几天不就要见面的么。得回家陪陪爹娘啊。

还没有走到网吧门口呢,却见如福抱着脑壳作鼠状逃窜出来,两个年轻人在后面追赶,一边还大声地叫喊捉拿打人凶手。李环秀吓得,拦住弟弟问发生什么事了。

李如福急得大叫:“姐你拦着我做什么。”

两个年轻人赶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如福打倒在地。李环秀想拦却没拦住,还被人家踢了一脚。过后,两个年轻人把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弟弟反扭着胳膊弄走了,这时,李环秀才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被网吧老板从网吧背出来,慌慌张张往镇医院去了。李环秀吓得脸都黄了,弟弟去网吧才多久,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匆匆去了网吧,想打探一下刚才网吧里发生了什么,那个被打伤的人是谁。自己的弟弟她知道,心地善良,还胆小,树叶子掉下来也要偏偏脑袋的,怎么会动手打人,还把人家打成那个样了。

地上有一摊血,旁边还有一台烂成几块的电脑,李环秀着急地问:“那三个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打架,我弟弟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只是,泪水和哀求也没能让网吧的工作人员开口说话,他们全是一副惊悚的样子。李环秀就想到了派出所周所长。周所长她认得,腊月的时候她去乡场,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人跟一个卖菜的老人起了冲突,年轻人把老人摆在街道旁边的几棵白菜踩得稀烂不说,还把他的箩筐也给踩烂了。没有人敢去解交,还是周所长匆匆赶来把老人给弄走了。人们说,不是周所长,老人要吃大苦头的。

派出所办公室在镇政府一楼,李环秀去的时候,院子里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李如福被铐在院子里一棵桂花树下,看见姐姐进来,就哭着說:“姐呀,他不是我打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年轻人一巴掌给打了回去。

“周所长,你要替我弟弟做主啊。”李环秀一边往周所长办公室跑,一边哭喊着。

周所长正在办公室跟一个年轻人说着什么,年轻人一脸怒气地跟周所长争辩,周所长就不跟他说了,大声地吼道:“把李如福送到县里去,判他几年。”分开众人,推着李如福钻进停在坪场上的小车,一溜烟开走了。

老远,李环秀还听到弟弟声嘶力竭地叫喊。

李环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竹村的,大老远就哭号起来:“爹,如福闯大祸了。”

李见才和女人钱春香正在给儿子准备行李,留不住儿子,就只有给儿子多准备一点好吃的,糍粑,腊肉,还用瓶子装了一些酸辣鱼,带去让他的同伴也尝尝竹村过年的味儿。

女儿的哭喊,把钱春香吓坏了,李见才却是将信将疑地问:“我儿子,怎么会闯祸,跟谁闯下的祸啊。”

“在网吧跟人打架,受伤的人被送到医院去了。”

“如福不是去买车票的么,去网吧做什么?”

“谈女朋友了,去网吧跟女朋友聊天,拦也拦不住。”

“现在在哪里?”

“被派出所周所长送到县里去了,周所长说要判他几年。”李环秀这样说的时候,就又哭起来。

一定是听到了李环秀的哭叫声,刘望来从那边屋里过来说:“哭没用,急也没用,先得把情况弄清楚,再看怎么办。”

刘再前说:“那家网吧的老板跟我们家不是表亲么,爹你快去问问啊,看把环秀姐急的。”

刘望来就匆匆走了。刘再前道:“我还真的不相信如福会跟谁打架,还把人家打伤住医院了。”

钱春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过年这几天一直忙,也没过来问问,你爹给你说的那个姑娘,有眉目了没有,有什么事要帮忙,就对我和你见才伯说。”

刘再前说:“志不同,道不合,当然谈不拢。我对我爹我娘说过多少次,不要瞎操心,他们总是不听。”

“二十多岁了,找个女人成了家,大人就放心了啊。”

刘再前再没做声,回自己家去了。只是,手里的丝篾,没有了刚才那样灵巧地跳跃,怀里的那轮月儿,也长得慢了许多。还时不时听到他嘴里嘀咕着什么。嘀咕的什么呢,没人知道,也许,他的心也跟着父亲去了乡场吧。

刘望来没有去网吧,他去了镇医院。大年大节的,怎么说也得先看看躺在医院里的伤者才是。

走进病房,才知道李如福惹上了何少基,心里直叫苦:“这个如福,是撞着鬼了,镇子上的人见了他谁不躲得远远的,你怎么就不离他远一点。”

何少基额头包着一块白纱布,遮住了大半张脸面,露在外面的两个眼珠却是骨碌碌地转动着。刘望来就想起大年初一给何镇长拜年,喝了酒的何少基斜着眼瞅了瞅他送去的一袋芝麻和两个锦绣斗笠,说:“眼下什么气候,八项规定,四个不准,你想用这样的手段求我爹给你儿子办残疾证,做梦吧。你儿子能办残疾证,镇子上那些头痛脑热的人也能办残疾证了。”使得他逃也似的走了,他要把芝麻和锦绣斗笠从大门抛出来,多没面子。

看着躺在床上的何少基,刘望来赔着小心问:“何主任,伤得重么?”

何少基的父亲何林生和母亲邹桂花都守在病床前的,何林生问刘望来:“给你们村主任打过电话了,李如福的父母怎么没有来?”

刘望来说:“村主任在镇子上开铺子做生意,也不知道给李家打过电话没有。我是在镇子上办事,听得说,就匆匆赶来看看何主任。”这时,刘望来才想起自己犯了大错,怎么就空着手,也没买些水果奶粉之类的东西带来。

何少基的母亲邹桂花说:“我儿子住在医院里,医药费没有交,还有营养费呢,工伤补贴呢。”

刘望来小心地说:“我这就给他们家打电话,要他们赶快送钱来。”

从医院出来,刘望来并没有给李家打电话,匆匆去了网吧,先把两包好烟塞进网吧老板的口袋 ,问道:“表弟,什么情况啊?”

网吧老板却是连连抱怨说:“新年第一天开门营业,就倒大霉,一台电脑,两千多块钱,找谁赔去。”

刘望来却是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蹊跷,说:“你知道李如福这次会是什么结果么,赔钱消不了灾,还得去西湖农场挑两年大粪桶。怡水镇谁不知道李家是善良人家,李如福二十多岁了别说跟人打架,跟人红脸的时候都少,敢招惹他何主任?怎么说我们俩还是表兄弟吧,在表哥面前,你要说实话。”

网吧老板两手一摊,像是闭了嘴巴的蚌壳,怎么都撬不开了。

刘望来说:“要表哥给你下跪么。”

网吧老板被逼急了,反问道:“表哥你说,你遇到这事,说还是不说?”

刘望来知道再求他也无济于事。回到竹村的时候,李家人站在禾场上的,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也站在禾场上,都是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大老远,刘再前就着急地问:“爹,问清楚了么,什么情况?”

刘望来却是说:“见才哥,你得去医院看看何少基才是。还要带点钱去。”

李见才那张多皱的脸就黄了:“跟何主任打架啊?要带多少钱?”

“先带一万吧。”

“要那么多?”

“我现在担心的,钱是小事,只怕关几天如福还真的不得出来。”

钱春香早就放出了悲声,张心妹想劝劝她,没开口,也哭起来。李环秀进房去拿来一个存折,对父亲说:“这是我这些年打工挣下的钱,我这就去取了,送到医院去。”

母亲说:“你的钱,得留着,说好对象,结婚要钱的啊。”

李环秀就哭起来:“这个时候,还说别的什么啊。”拿着存折匆匆走了。

李见才跟着女儿往镇子上赶,不拿女儿的钱,到哪里弄钱去,这些年攒得一点钱,全都买了砖瓦和钢筋。女人总是唠叨,要把房子弄一弄,儿子要找对象呢。

“爸,你先去医院看看那个何少基,我取了钱就送来。”

李见才不说话,心里只是暗暗地叫苦,新年大节的,怎么就碰着他何主任了。

李环秀把钱揣在口袋,先去了网吧。打了这么多年工,省吃俭用,攒得的钱眼见着就打水漂了,她不甘心,怎么着也得问个明白吧。

网吧老板刚刚从镇政府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一脸无奈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刚才我表哥要给我下跪,我也没说。”过后把手里的纸片扬了扬,“真是撞着鬼了,新年网吧开张,却丢财遭灾。一台电脑二千三,三个月的管理费六百,过几天还要来收房租,我还活不活啊。”

李环秀却是不由一怔,望来叔跟他是表兄弟,求他都要下跪了,自己求他,肯定不会有结果的,哭着说:“何少基要把我弟弟弄去坐牢,你就忍心么。”

网吧老板伸过手,那样子是要堵她的嘴:“你不能那么叫的。让他听见了,你也没有好果子吃。怡水镇谁见着他不叫何主任。”

李环秀说:“我在外面打工,哪知道镇里有个什么何主任。”

“我现在告诉你了啊。”

李环秀去医院交了钱,就去了何主任的病房,推开门,眼泪就豆子般滚了出来。父亲站在病床前,腰弯得像虾公,额头快贴着床板,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

何主任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那样子像是在想什么心思,床前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这个中年女人李环秀认得,她初中的同班同学何小宝的母亲,在镇子上开了一家饭店,镇子上的人们都叫她邹老板。李环秀不知道这个邹老板跟躺在病床上的何主任是什么关系,也来看望何主任了。

李环秀一声哭叫:“望来叔说要给网吧老板下跪,爹你这个样子比下跪好不到哪里去啊。”

“我想求求何主任。”

“求他何主任也不用把腰這么弯着啊。”

不曾料到,何主任却开口说话了:“你不是李环秀么?”

李环秀盯着那张缠满纱布的脸,她不知道这个何主任怎么认得自己。

“我是小宝,记不得了?”

李环秀吃惊地道:“何小宝,怎么变成何少基了。”

“我爸给我改的名,上高中的时候就给我改了。”

“真的是老同学啊,我还以为何主任是谁呢。”

何少基坐起身子,说:“初中毕业就没见着你了,转眼就十年了。”

“打工,两年三年才回家过个年,怎么见得着我。小宝,你出息了,当主任了。”

何少基指着站在一旁的李见才,问道:“刚才你叫他什么?”

“我爹啊。我是来给老同学赔礼道歉的。跟你打架的是我弟弟。”

何少基瞪大着眼睛问:“李如福真是你弟弟?”

“我的亲弟弟。刚才,我把这些年打工存下的钱取了一万,给你交医疗费了,剩下的钱,留着给你做营养费和工伤补贴。老同学,实在对不起。”

何少基的母亲一旁说:“你弟弟也太狠毒了,下手多重,我儿额头的伤口缝了五针。医生说,还会留下后遗症的。”

李环秀泪眼婆娑地问何少基:“我弟弟说,你额头的伤不是他打的,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

何少基说:“算了,等会我给周所长打个电话,让他别把你弟弟往县里送。”

李环秀听他这样说,泪水又簌簌地淌落,连连说:“不管怎么说,你受伤了,住医院的费用还得我家出。”

“不用,住医院的钱可以报销呢。再说,也用不了多少钱的,住一天两天,就出院了。”

邹桂花就骂起儿子来:“我去对你爸说,不能你说算了就算了。”气冲冲出门去了。

何少基冲着他母亲的背影说:“我额头的伤是我自己撞电脑上的。”

原来是这样。李环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问道:“我们一块读书的时候,不是说你爹在大坡乡做副乡长么,什么时候调回怡水镇了?”

“升了,就调回来了。”何少基眼睛盯着李环秀,“女大十八变,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样漂亮啊。知道么,那阵读书的时候,你并没有入我的眼呢,面黄肌瘦,穿得也差。”

那时读初中,才多大,你就把眼睛盯着女同学的啊,李环秀佯装不悦:“怪不得那时你就没有正眼看过我,记得有一次借你的钢笔用,你说,你就看不上竹村那个穷地方。”

“我爹说,他农校毕业,在竹村蹲了几个月点,知道竹村有多穷。其实我也没有去过竹村。”顿了顿,何少基笑道,“李环秀,我还真的喜欢看你刚才进来时的那个愁眉苦脸的样子。美女愁容,别有一种韵致。谈朋友了么?”

李环秀心里想,你怎么是这样的心态,说:“竹村的姑娘,嫁不出去的啊。”李环秀想伸手摸摸缠在他额头上的纱布,又不敢,说,“要是我弟弟知道你何主任是我的老同学,不知道有多高兴,怎么会跟你打架。”

何少基说:“我们去网吧收市场管理费,网吧老板不肯缴,还迷信,说正月开门第一天,送钱出去,一年就没钱赚了。气不过,我要把网吧给封了。你弟弟也是的,要他走,他不干 ,还跟我吵架,我还真的想去收拾他,脚绊着地上的扫把,摔了一跤,额头撞在电脑上,电脑撞烂了,我的脑袋也撞破了。”

“我弟弟正跟他女朋友视屏通话呢。”心里说,再前那表叔太不地道了,正当的费不肯缴,弄出事来,还不肯说,撞烂一台电脑真便宜他了。问道,“老同学不是读大学去了么,怎么回来了。”

“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再说了,我妈一天打几个电话,就说想我,不回来怎么办。我爹让我暂时做着怡水镇市场管理委员会主任。”

“权力挺大的啊。”

“罚个款,没收个箩筐背篓,或是封个门面,也就一句话。可是,我们那工作也不好做,市容市貌得管,市场管理费得收,不然就要挨批。别人还在家过年呢,我们就上班了。”

李见才站在一旁,像是做梦一般,刚才还着急儿子会去西湖农场挑两年大粪桶的,转眼就天下太平,云开天青了,大着胆子说:“何主任,你说要给周所长打电话的,麻烦你打个电话,让周所长把我儿子给放了吧。”

何少基掏出手机,对着手机说他额头的伤口在医院住一天两天就好了,不要把李如福往县里送,过后,又对李环秀说:“等会我让他们把钱退给你。”

李环秀说:“你认我这个老同学,我感激不尽的,你还得对你爹说说,你娘不是找你爹去了么。”

“那个家,我说了算。”

李见才又觉得过意不去,对女儿说:“等会给你的老同学买些营养品送来,多买一些,不然,怎么好意思啊。”

“不用。过两天我想去老同学家,欢迎么?”

李环秀和她父亲齐声道:“欢迎,何主任是贵客,接都接不去的。”

“现在竹村不像我爹说的那时那样穷的吧。听说竹村人世代靠织锦绣斗笠为生,前些年还被评为非遗名录保护起来了。”

李环秀说:“过去全村男女老少都织锦绣斗笠,我也织。现在年轻人大都去城里打工,没多少人做那手艺了。农人做阳春买个斗笠遮风挡雨还得先去刘再前那里预定呢。”

何少基说:“那个刘再前虽然是个残疾人,织的锦绣斗笠还真的不错。”

李见才却是担心地说:“何主任真要去竹村,还得走几里山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你吃得了那个苦?”

何少基说:“别的村都通公路了,竹村怎么没通公路?”

“这得问你爹啊,你爹是镇长,他不从上面弄钱来,公路怎么修得通。”

“我对我爹说,弄点钱,把公路修通,才方便。”何少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李环秀,像是看不够似的,“这岁月,就像是变戏法,能把美女变成夏枯草,也能把黄毛丫头变成芙蓉花。”

竹村人世世代代视竹如生命,培育它,爱护它,让它生机勃勃地在天地之间生发,成长,竹村人也就有了生存的保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只是,四十年前,竹村的竹却遭到了灭顶之灾,差点就断子绝孙。那年,何林生农校毕业,回到怡水镇工作,领导说他才十几岁,刚刚走出学校的大门,要到工农群众中去学习锻炼。他去的地方是竹村,竹村的群众把他当作贵客一样,他却是没有好脸色对待竹村人,说竹村没饭吃,原因就是人多地少,把竹林毁掉,村前坡头,大片大片地开垦出来,种上包谷红薯。人们都不敢吭声,他们是记起几年前從城里来的一群胳膊上戴红套套的年轻人砸村口那块石碑的事了,那些年轻人除了说竹村的资本主义尾巴长,还把乾隆皇帝也扯上去了。何林生要是也拿了顶大帽子往竹村人头上扣,竹村人只怕就没法活了。

过去满山遍野绿盈盈的竹,几个月时间,就变成了癞子头上的毛发。当然,竹村人也不敢织锦绣斗笠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贫瘠的荒山坡上广种薄收,糊口度日。

好在,几年之后就把田地和荒山分给了各家各户,竹又慢慢地生发开来,竹村又恢复了满目的绿色。可竹村除了一些老人丢不下祖宗传下的技艺,年轻人也就只有刘再前还在织锦绣斗笠了。李见才常常想,要不是刘再前因为担心别人说他是个跛子,只怕也不会跟着自己学织锦绣斗笠的。流传千年的技艺,在自己的手里将要失传,日后怎么向祖宗交代。

这天下午,李见才坐在刘家的堂屋教刘再前织锦绣斗笠上的狮子滚绣球,这是织锦绣斗笠的顶尖技艺,可一老一小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抬起头来,对着禾场外面的小路张望,手里的絲篾不听使唤,常常织错了花儿。

“伯,那个何主任不是说的假话吧?”

“应该不是,何主任说他跟环秀是老同学,过些日子还要来我们家呢。”

刘再前就大声地对着禾场这边喊:“姐,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李环秀也是把眼睛盯着村前的小路,焦急地盼着弟弟回来。过来问:“再前,有什么话要问我?”

“我心里不踏实,如福怎么还不回来。”

“我也着急啊,打他的电话,说是关机。再不回来,就只得给何少基打电话了。”

刘再前就又劝起他们来:“别着急,如福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去了吧。”

李如福是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回来的。钱春香搂着儿子只是哭,李见才一旁不做声,眼睛盯着儿子却不松开。做父亲的,跟做娘的不一样,心里有千般的疼爱,万般的挂牵,也不会流露在脸上。

李环秀却是一个劲地抱怨:“打你的手机说关机,打何少基的手机,说你回来了。你就不知道爹娘急成什么样了么。”

“手机被他们砸坏了。”李如福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周所长说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么?”

李见才说:“何主任是你姐的老同学,他说算了还不就算了。”

李环秀问弟弟:“在拘留所关了一天,没有吃什么苦头吧?”

李如福说:“周所长并没有把我送到县公安局去,小车开出镇子,就把我藏起来了,说他正在安排人先弄清楚什么情况,送还是不送,再作打算。”

“周所长真是个好人。”两滴浑浊的泪水,从李见才那皱纹密布的脸上淌落下来,数落儿子说,“别人看见何主任避得远远的,你还敢跟他吵架,找死。他们要赶你走,走了不就是了。”

“我正跟我女朋友说话,等一会儿都不行。”

李环秀有些没好气地道:“何少基说,你那是妨碍他们执行公务。”李环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刘再前道,“一个下午没看见你爹,又到哪里去了。”

“没有说。走的时候,把我刚织好的一个锦绣斗笠也拿走了,看那样子,怕是要求谁的吧。”

李环秀说:“白送人了,我给你钱。”

刘再前说:“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能让如福平安回来,织十个锦绣斗笠送人我也愿意。”

李环秀从口袋掏出手机,说:“我给望来叔打个电话,说如福回来了,免得他着急。”

电话打通了,没有接,却听到望来叔大声道:“我回来了。”从禾场外面走来,老远就说,“下午我到镇里赵书记那里,想求他说句话。过后,又去了医院,何镇长正在跟他宝贝儿子怄气,他女人也是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我去之后,他们又都像是没事一样,还盘根究底地问你们家的情况,何镇长还说,过几天他要来竹村走走。”

“何少基说要来我家,现在,他父亲又说要来竹村走走,什么意思嘛。”

“我也觉得奇怪,来竹村有事,应该对村主任说,对我说什么。还对你们家特别感兴趣,问了这,又问那,没完没了。”

刚刚把心放下来的李家人,又都坐立不安起来。钱春香准备了鸡鸭鱼肉,李见才还去乡场买了两瓶好酒,过后,一家人围坐在一块,猜测是何镇长来,还是何主任来,或是父子俩一块来,该怎么接待两位贵客才好。

“还是要准备一个红包,不管是父亲来,儿子来,到时候把红包给他们。”

正月初七,镇政府上班的第一天,何林生果然来了。是在下午,何林生一只手拄着一根棍子,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子,他的后面还跟着竹村的村主任。村主任也姓李,比李见才小一辈,人没进屋,声音先进屋了:“见才叔,何镇长来了啊。”

让李家人没有想到的,何林生提的塑料袋子里面有两瓶王中王酒和两条金牌香烟,说是送给李家的。村主任说:“没见过这烟这酒吧。金牌香烟一条八百,王中王酒一瓶一千。”

李见才和钱春香浑身就不由哆嗦起来,说话也不圆泛了:“何镇长,您这是为什么,我们家受不起的呀。”

钱春香暗示男人,李见才连忙把那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取出来,塞进何林生的口袋。

人们发现,何林生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却是盯着李环秀一动不动,手在口袋上面拍了拍,说:“这红包我收下了,过些日子,再加倍地还回来。”

这话更是让李家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时,村主任开口说:“叔啊婶啊,你们家双喜临门了。一喜,如福平平安安回来了,这二喜,何主任看上了他的老同学,何镇长亲自上门来提亲了。”

这时,何林生的脸上才挤出一丝笑来,说:“这几年,我和我女人因为少基的亲事可是操碎了心,我给他说有工作有单位的姑娘,他不乐意,我女人店子里的服务员个个如花似玉,他还是一个都瞧不上,去年腊月,镇政府来了一个青年干部,又漂亮,又能干,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朱副镇长出面给少基保媒,他才点头呢,见着李环秀,又不干了,非要找他的老同学不可,他娘的话不听,我的话也不听。今天自己要来提亲。我说哪有自己去提亲的,再说,新年大节的,头上包块白纱布上人家的门呀。我去说一说,然后你们自己谈。”何林生过后摇着头,一脸的无奈,“我家这儿子,从小娇生惯养,说不跟老同学结婚,他就不考公务员。你们说,我能让他一辈子做那个招聘的市场管委会主任么。”

李家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怔在那里,谁会想得到呢,何少基怎么就看上一个乡下姑娘了。一见钟情,还是那样的决绝。

“别只顾着高兴,你们得表个态啊。”村主任提醒说。

李见才和钱春香眼睛盯着女儿,李如福也把眼睛盯着姐姐。李环秀勾着头,心乱如麻,脑壳里面萦绕着一句话,莫非我等的就是他何少基么。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呢,李环秀一阵才说:“何镇长,这事实在太突然,你得容我想一想。”

何林生的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这事摊在谁的头上,高兴都来不及。村主任一旁连忙圆场:“环秀被突如其来的大喜事弄得像做的美梦一样,还没有回过神来。想想就想想,让她慢慢细细品味去吧。我还在想,我老叔跟何镇长攀上亲,我们竹村也能沾点光的,请何镇长从上面弄点钱来,把公路修通,进进出出有一脚好路走,竹村人也就不会老想着往外面搬了,不定城里人还会把竹村当作世外桃源,来玩,来吃,来住,来看再前织锦绣斗笠了。”

何林生说:“我那儿子这次是真的动心了,恨不得明天就结婚。容不得久拖的,一个晚上考虑够了吧,明天我来听你的答复。我是想,趁着我还没有退休,给环秀安排一个工作,要是不愿工作,帮着少基他娘管理酒店,照看超市的铺面也行,少基他娘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顿了顿,又说道,“后天我要去县里开会,对领导说一说,弄点钱来修公路。现在想起来,那阵我要竹村人毁竹种粮是错了,这一路走来,满目青山绿水,多好。公路修通,不定真有人来竹村玩呢。”

何林生走了,村主任也走了,李环秀眼里的泪水终于憋不住,啪哒一声掉下来,喃喃说:“怎么会是这样。”

李如福却是一脸的高兴:“姐啊,我挨一顿打值了。何少基做我的姐夫,我说的四个条件全达到了。”

什么时候刘望来也过来了,说:“跟何家结亲,的确是高攀了,父亲做镇长,母亲当老板,一家餐馆,一家超市,赚钱像是摘树叶子。何少基日后考上公务员,三五年之后做个副镇长那是壁板上钉钉的事情。环秀侄女去了,有她享不尽的福。”

钱春香开始还愁苦着一张脸,听刘望来这样说,脸上的愁容也就消散殆尽,对女儿说:“这一年来,媒人把门槛踏破,你都看不上,现在满意了吧。”

李见才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语,拧着的眉头也没有散开。刘望来笑着说:“环秀说要想一想,她是在等父母表态。环秀是个孝女,父母不点头,她不会答应的。”

李见才说:“攀上这样的好人家,真是祖坟上冒烟了,不过,日子是环秀自己过,把握你自己拿,父母不做你的主。”

李环秀还是不做声,站起身,出门去了。

正月初一初二村里就有年轻人相邀着去城里打工,那些年三十或是正月初一才赶回家的,就迟几天走。早走也好,迟走也好,走的时候身后都跟着他们的孩子,走一步,孩子就会叫一声爹和娘,哭着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这些年轻人开始还嘻嘻哈哈的,外出打工,不但能挣钱,还能见着大世面,城宇楼廓,车水马龙,五彩霓虹。不像刘再前,整天坐在自家的堂屋,看着巴掌大一片天地,做着同一件事情,钱还挣得不多。可是,年幼的儿女一声哭喊,他们的心就软了,眼泪就出来了,能告诉孩子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么,说过年回来,买不到车票怎么办,就是买到车票了,他们还心疼挣来的汗水钱送给火车上了呢。除了孩子的哭叫,年迈的父母就站在自家的门前,满脸离愁,老泪纵横。在老人心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都是他们心里的牵挂。

原本高高兴兴出门,这时却变成了逃也似的离去,泪水洒了一路。浓浓的年味儿,就变成了依依不舍,变成了牵牵挂挂,那颗心也就丢失在路途中了。

李环秀十六岁初中毕业就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父亲怎么留都留不住的。已经十年了,才回来跟父母一块过了四个年,回来时心里那个高兴,两年三年没吃着娘做的饭菜,两年三年夜里没跟娘睡一头说女儿心里的悄悄话,两年三年没有听爹爹唠叨织锦绣斗笠的事。淡淡的思念和牵挂,就变成了浓浓的乡愁。住几天,往城里赶的时候,两脚像是灌了铅,担心父母生病,担心父母做活儿苦啊,累啊,还担心父亲年老眼花,织的锦绣斗笠错了花儿,发自己的脾气,还用篾刀把在外人看来多么漂亮的锦绣斗笠剁得稀烂。自己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是不是还去城里打工呢。心里除了父母,又多了男人和孩子,满满当当的牵挂,满满当当的情和爱。那就嫁给何少基吧,一切问题全都不是问题了。李环秀仿佛就看见了自己面前的那条路,说它是一条撒满鲜花的阳光大道,说它是一条彩虹铺起的幸福之路都行。

可是,可是,李环秀心里居然冒出了许多的可是来。嫁给何少基,日子好过,吃穿无忧,父母和弟弟也能照顾好,可心里不踏实呀,日月天长,保不准谁又会碰着我弟弟这样的倒霉事啊。再说,再说什么呢,李环秀不敢想了,何少基的心里,十年前的那个面黄肌瘦,衣衫破旧,梳着两个小羊角辫儿的李环秀肯定没了影踪,就是说,何少基是在第一眼见着就喜欢上她李环秀的,那么,日后碰了個比她李环秀更漂亮的姑娘呢,会不会也一见钟情?李环秀的浑身不由打了个哆嗦。

不经意,李环秀看见了刘再前,坐在禾场那边自家的堂屋做手艺,勾着头,细如发丝,白如玉脂的丝篾在他的指尖上飞舞,怀里的那轮月儿就渐渐地变大。也许,他一边织着斗笠,一边想着心思吧,他要想的心思该有多少。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想,整天就那样专心专意地做着同一件事情,为了生存,也为了父亲让给他的那块挂在门楣上的牌子。那是一份荣耀,更是一份责任和担当。李环秀就想,要是没有刘再前,心甘情愿地做父亲的徒弟,还十分勤勉地要把父亲的手艺继承并发扬光大,父亲会是急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心急火燎地逼着自己或是弟弟坐在堂屋跟着他做手艺啊。

在竹村,刘家和李家相处得最好,两家人靠着祖宗传下的技艺,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过着。世态变迁,人间炎凉,也没能冲淡两家的情谊。

李环秀刚刚懂事的时候,她就知道望来叔和心妹婶把她和弟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少不了她和弟弟一份。李环秀的身后,也总是跟着两个弟弟,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如福,一个是刘家的再前。两个弟弟都把她这个姐叫得甜,她也从没有把两个弟弟分成亲的疏的。她记得,小时候,再前经常赖在李家不回去,白天不回去,夜里也不回去。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又薄又破的被子扯来扯去,半夜的时候,睡在隔壁房里的母亲还提醒她:“环秀,给两个弟弟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盖了几次,她就懒得盖了,两个弟弟睡觉原本就不安分,经受不住五更的寒凉,就把被子扯得更加的厉害。李环秀睡在他们旁边,自己忍受寒冻,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他们身上。

当然,她和弟弟也是经常在刘家睡觉的。心妹婶不像自己的母亲隔着壁板叫她给两个弟弟盖被子,心妹婶悄悄从那边房里过来,一边给他们盖被子,嘴里还一边说着什么。说的什么呢,李环秀没有听清楚,就又睡着了。她睡得真香,真甜。

三个孩子快乐并淘气着,刘再前却出事了。那年李环秀七岁,刘再前和李如福五岁,是在六月,上午父亲逼着三人学织锦绣斗笠,吃过中午饭,趁着父亲不注意,他们就偷偷地溜到村前的小溪里游泳去了。

生长在小溪边的孩子,对水有特别的喜爱。还没到小溪边呢,李如福和刘再前已经把衣服脱光,让李环秀抱着,他们要玩甩炸弹的游戏,从水潭旁边一丈多高的岩坎上往下跳,嗵的一声,水潭里的水溅起两人高,吓得小鱼小虾四散逃窜。不曾想,刘再前往下跳的时候,脚被一棵藤子绊住,头就朝前栽了下去,离溪坎上的尖岩就差半颗米,脑壳没有变成烂冬瓜,左脚杆子却被磕成了两截。刘再前他爹找来最好的草药郎中,草药郎中却是说,粉碎性骨折,再好的祖传秘方也是不能让这只脚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把敷在脚杆子上的草药包揭开,刘再前可高兴了,又是跑又是跳的,父母却是放出了悲声:“儿呀,你踩短啊,左边的肩膀老是往一边斜着。”

刘再前是记着这话了,走路的时候,有意把左边的肩膀抬高一点,却是越这样就越见鬼,走就变成跳了,人们不当面取笑,却在背后指指点点。刘再前小学毕业,就再不肯读书了,还不肯走出竹村半步,小小年纪,整天坐在堂屋钻研师父教给他的编织技艺。后来,李家姐弟也相继没读书了,但他们决不愿意坐下来跟着父亲学手艺,而是加入到去城里打工的队伍。过年回来,还总是背着父亲鼓励刘再前,打工又不是逛大街,谁知道你的左脚比右脚短半颗米。当然,他们还会说出去城里打工的种种好处,挣钱,还见了大世面。刘再前却是把两个字说得响亮。不去。后来,李家姐弟回来,就不再鼓励他去城里打工了。也许,脚有一点踩短,只是他不愿意去城里打工的原因之一吧,重要的,他是不想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啊。

刘再前出事,最感内疚的是李环秀的父亲,刘望来说自己的手艺不及他,让儿子去他门下学徒,他却没有看护好,不然,再前不跟自己的儿子一样,是个人见人喜欢的帅小伙。教他的技艺就格外的认真,口传手授,百教不厌:“再前,不要看着别人外出打工挣钱。日后老了呢,没工打了呢。常言说,一技在身,胜过良田百亩。”刘再前不做声,只是一脸的凝重,手里的丝篾,像彩蝶一样飞舞,心里想的什么,心路历程的走向,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晶莹的泪水挂在漂亮的脸上,李环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钱春香说:“我的儿,别犹豫了,日后我和你爹去镇子上,也有歇脚的地方了。”

“姐,日后父母老了,你得多照顾点。我没钱用,你的钱却没地方花,到时候还得给我一点。”李如福更是高兴得,说出的话三分任性,三分撒娇。

李环秀仿佛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好人家,我不想。”

李如福就嚷起来:“姐,你相了一年亲,这个看不上,那个不如意,何主任你还说不想,你要哪样的人家。由不得你,我替你答应了。”

李环秀说:“你就不想想啊,你姐真要跟何少基结婚,又能在何家待多久呢。”

“不可能的么。他何少基自己追你的啊。”

“總有红颜褪去的时候吧,那时何少基再见着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呢。他能跟我一见钟情,就不能跟别的漂亮姑娘一见钟情了?再说,你这样的遭遇,要是在别人身上又发生了呢,他何少基说那是工作,习以为常,你姐心里不好受的啊,日久天长,还不忧郁出病来。”

李如福还要说什么,李见才瞪了儿子一眼,吼他说:“要不是你,何家怎么会来找你姐。环秀,你不同意,就得想好怎么回何镇长的话。明天,他又要来的。”李见才过后喃喃说,“这个主,做父母的还真不能做,看得出,何镇长和他女人对这门亲事并不乐意,却是拗不过他们的宝贝儿子。”

“何家我是不会去的,要不就结婚,断了何少基的念想。”

“跟谁结婚?一个晚上你能找个好对象?”

“再前。”李环秀说得很平静,她没有看父母,也没有看望来叔和心妹婶,眼睛瞅着禾场那边的堂屋,“不过是走路有点跛,别的没什么不好。”

李如福却是破口骂起来:“姐,你脑子进水了呀。”

李见才和钱春香也不责怪儿子在一旁怎么的吼叫,对女儿说,“一辈子的事情,你可要想好。”

“想好了。”

“想好了也不行。跟了我那儿子,你走不出去的。”刘望来一旁这样说。

“要往哪里走?夫妻双双坐在堂屋做手艺,看竹村的四季变幻,风光山色,听小溪的潺潺流水,鸟语莺歌。再不用听厂子里机器的轰鸣,闻大街上车尾的臭气,看城市上空浓浓淡淡的雾霾,多好。”

张心妹却是哭得悲悲切切:“我家再前要是没有那点败相,我们就高高兴兴把你娶过去。环秀,你是多好的姑娘。”

不等心妹婶把话说完,李环秀却是对着那边大声叫喊:“再前,你过来,姐有话要对你说。”

刘再前只是隐隐约约听到环秀姐不乐意去何家,他原本是想过去劝劝她的,想一想,也许,环秀姐是被突如其来的大喜事懵了头,两家的大人正在开导她,自己也就没必要去掺和了。听到喊,不知道要对自己说什么话,有些不舍地放下怀里的五彩圆月儿,从禾场走来。

“明天,去民政局办结婚证。”李环秀大声地说。

刘再前没有领会她说的意思,看着她,一脸的茫然。李环秀说:“听到没有,明天我们俩去民政局办结婚证。”

刘再前终于听明白了,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跟我结婚?还不把你羞死。”

李环秀说:“不跟你结婚,我就得跟何少基结婚。日后你织了锦绣斗笠,挑到镇子上去卖,他何少基找个名目把你卖斗笠的钱全给罚了,看你喝水去。”

“不是说他要考公务员的么,不会再当那个什么市场管委会主任了啊。”

“当了领导,权力更大了。”

“有我姐。”

“那时他不要姐了呢。”

刘再前无言以对,他还真的没想那么多,那么远。

“说好了,明天吃过早饭,带好自己的身份证,去县民政局。”李环秀过后对四个老人说,“我和再前结婚,刘家不要给彩礼,我们家也没有嫁妆。两家相隔一个禾场,端了饭碗坐一块就是一家人。”

刘再前看着李环秀,像是还有话要说。李环秀走过去,挽着他的胳膊往那边屋里去了,说:“往后天天在一起,还没时间说话么。快回去,收拾一下,明天要起早一点,不然下午就赶不回来了。我还得赶回来帮着收拾新房,才像个结婚的样子。”过后就笑起来,“这样手挽着手逛街,谁看得出你的左脚短了那么一颗米。”

刘再前憋了多久一句话,还是说了出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李环秀说:“不就是那个非遗传承人的事么,我答应你。”

这天晚上,李见才和钱春香在刘家半夜才回来,回来之后老两口还商量着什么,五更才睡。那边刘家一整夜却是灯火通明,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话说不完。

李环秀却是睡得特别的踏实,特别的香,醒来,天已经亮了,她还回味着晚上做的一个梦,梦到的是一片绿绿的竹,把她的身子包裹着,在绿意里荡漾,那个惬意。

母亲早就起床了,做好的饭菜摆在桌子上的。匆匆吃过早饭,李环秀换了一件新衣裳,还把自己认真打扮了一番。刘再前却是在家里不愿意出来。李环秀说:“还没收拾好么?”

刘再前说:“姐,羞死我了啊。”

“結婚,大喜事,有什么可羞的。”脚步登登地去了刘家。

看得出,刘再前也是认真打扮了一番的,新衣新裤新鞋,脖子上还扎了条领带。让李环秀不解的,走路也不跛了。喜事临头,还能遮掩身体的缺陷呀。上前一步,就把他的胳膊挽上了。

李家和刘家,四个老人,加上李如福,把两人送出禾场,看着他们渐渐远去,两个女人早已泪流满面,李如福却是一个劲地骂咧着,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姐,你前面走,去车站把车票买好,我不进站,在路口等。”

李环秀说:“我们都不去车站,在镇子外面的国道上候着,有过路的中巴车,拦下就是了。早去,早回,不然,爹娘都盼着的。”这样说过,李环秀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看不够似的。从小一块长大,还没这样认真地看过他呢,其实,他的五官多端正,那眉那眼,清清爽爽,还有那身板,结结实实,站着像一棵松,足足高出自己半个脑袋,要是没有那点残疾,走在大街上,该是有多少回头率。

下午,李环秀和刘再前从县民政局回来的时候。刘家的大门上已经贴上了大红对联,饭菜也已经办好。按照李环秀的吩咐,没有请客,但刘家却来了两个尊贵的客人,一个是何镇长,一个是他儿子何少基。何镇长说原本只是他一个人来的,少基说他要来跟李环秀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就一块来了。

听说李环秀和刘再前到民政局办结婚证去了,何林生脸面的变化可真快,先是一脸的不悦,过后,又换成了笑样,说:“好,锦绣斗笠非遗名录不愁没有传承人了。”

何少基却是铁青着脸说:“我不信,她怎么会跟一个跛子结婚。”

看见李环秀和刘再前从禾场外面走来,何镇长乐呵呵地说:“碰上了,是一定要讨杯喜酒喝的。”

何少基不说话,却是把手伸了过去。李环秀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从手袋里取出两个红色的小本本,何少基翻开看了看,圆瞪着眼睛说:“莫非我还不如一个脚踩短的手艺人?”

李环秀说:“老同学,你要原谅我才是,我和再前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不能说他有了点残疾,我就另攀高枝吧。你爹说,镇政府那个刚调来的女青年干部你不是已经点头了么。人家有文化,端的铁饭碗,你们才门当户对。”

何少基不再说话,气冲冲地走了。李环秀对着他的背影说:“结婚一定要告诉我,我要来喝老同学的喜酒。”

“到时候,肯定要来接你的。看得出,你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何镇长没有跟儿子一块离去,说,“明天去县里开会,我就去找领导,退休之前,争取把竹村修公路的事情落实下来。”

李环秀连连说:“真要把竹村的公路修通,竹村的群众要给你立碑。”

何镇长那脸就笑成一朵花了:“环秀不但重情重义,还明事理。”

李环秀笑着说:“何镇长表扬我,求你帮忙,不会拒绝我的吧。”

“要我帮什么忙啊?”

“我和再前想成立锦绣斗笠合作社,到时候要办什么手续,还得请你关照啊。”

“真的?”

“当然。那时公路修通了,进进出出方便,竹村人也就不会老想着往镇子上搬了,一些年轻人不定就会回来重拾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实话告诉你吧,如今在外打工是越来越难,那个钱不好挣了。”

吃过饭,何镇长才走,也许是由于高兴,酒就喝得多,走路步子也有些趔趄了。

钱春香说:“看来,我女儿这一步是得这么走。真要去了何家,公公婆婆的关系难得相处啊。”

张心妹抹着眼泪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文一文地积攒,再前自己做手艺的钱也存那里,不会让环秀吃苦受累的。”

李如福又想说什么,看见父亲眼睛瞪着他,只得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瞅瞅姐,又瞅瞅再前哥,站起身,回家去了。

天黑了一阵,钱春香对女儿说:“去县城一个来回,还不累,去睡吧,我和你爹也要回去睡觉了。”

李环秀说:“是该休息了,再前从来没有走过那么远的路。”

刘再前却是不肯进房去,说:“姐,我要跟你认真谈一谈。”

李环秀说:“半夜了,有话明天说。”

“不,今天就说。”

“去房里说,也没人要吃了你。”伸过手,就把刘再前拽进房去了。

刘再前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何主任知道你领了那个证,死心了,会按照他爹的意愿,跟镇上那个女青年干部结婚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的老婆,要我回哪里去。”

“我愿意跟你去领那个证,是想你免去何主任的纠缠。我不会跟你结婚的。”

“你还那样想的呀。”李环秀眼睛柔柔地看着他,话语里带着几分新娘的羞涩,“这么说,是我比你大一岁,不配你了。”

“我说了,这辈子决计不会离开竹村的,即便是把左脚的鞋垫垫高一颗米,走路看不出半点蹊跷,也不会走出竹村半步。可你,竹村不是你的久待之地,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又总是向着你这样的漂亮姑娘召唤。”

李环秀的眼泪就出来了,说:“你以为我在路上说的那些全是屁话么。新婚之夜,我再对你来个信誓旦旦吧。从此我不会离开竹村,就和你一块坐在堂屋织锦绣斗笠,办锦绣斗笠合作社。那时我爹常说,我的这双手,十指修长而灵巧,就是为织锦绣斗笠生的呢。”这么说的时候,眼泪就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泪水还这样的多。

刘再前也就不再说话,陪着她,任凭泪水流淌。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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