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你的
2018-08-21刘永涛
刘永涛
出门前,安娜又检查了一下随身的皮包,里头躺着安娜仅有的那一个钱包,钱包里除了一张身份证,没有超过两百块的纸币。早上的时候,她本想再放进一些简单必须的化妆品,想起路远说过什么都不用带,她把那几样化妆品又放下了。她决定真的什么也不带。翻开小包的夹层,里面有两只避孕套,她忘了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她已经习惯一直在包里放两只避孕套,不管用得上还是用不上。
从酒吧里出来,她往下抻了抻身上的运动服。她又嗅到一股浓厚的霉味。这套运动服还是几年前买的,只散步时穿过一回,这几年来,她没再散过一次步。昨天晚上,她把它翻了出来。那是马达给她买的。那个混蛋……想到马达,她不由狠狠地骂,又狠狠地抻了下身上的运动服,好像这样就能把记忆中的马达活活抻掉。
安娜走到路对面,看见路远站在那儿浑身发抖。天一点也不冷,她知道,路远是为她的出现发抖。她当时并没有答应他,只说看她第二天的心情。所以这一切对路远来说,算得上恩赐?她的目光落在路远身旁停着的轿车,一台白色的宝马。她从来没有坐过宝马,纵使陈世也不过才是一辆黑色的奥迪。
路远过来主动替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等她坐进去关好车门才又回到驾驶座上。座位很舒服,舒服得她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她拉开包,才发现包里并没有放烟。路远慌忙扯开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了她,并送过来一束颤悠悠的蓝色火苗。她点燃,深吸了一口,烟是她唯一抽的苏烟,绵,软。两口烟下去,她觉得自己完全舒展开了。路远又递给她一个崭新的黑色便捷式烟缸。路远不抽烟,他的周到让她感到吃惊。她不动声色地弹了下烟灰,把烟灰缸放在车前板上。烟灰缸下面的吸盘立刻牢牢吸在了车前板上。她把它扒下来,然后又按上去。她没有见过这种烟灰缸。
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路远正热切地望着她,就像一只失散多天的狗望着自己的主人。
我他妈可是除了身份证连一支口红都没带。她吐出一口烟说道,又弹了下继续散发着霉味的运动服。
我们先去“云上”,然后再上路?路远小心翼翼地问。
云上是本地最高档的一家商场,化妆品,手包,时尚服饰应有尽有,还全都是大品牌。一个所谓的公司副总曾带她去过一次,给她买了一支口红,那支口红就花了一千多。
看样子你现在真成了土豪了,随便吧。她说,心里却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怨恨。
路远发动了车子,开出不到五十米,又突然停了下来,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开始失声痛哭。
她觉得莫名其妙,但瞬间便理解了路远的脆弱,可是他的脆弱没有让她感动,相反还令她有一丝厌恶。她冷冷地瞅着路远吸烟,心里说:真他妈是个稀货。
哪怕他们的第一次交集,她比他还稀。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安娜宿舍的同学都回家了,只留下她和另外一个外地的女生。那个女生拿出二十块钱,让她到网吧去玩上一晚。她明白女生的意思,她要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女生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只要周末同学都回家了,她就会掏出二十块钱把安娜打发走。安娜非常乐意,去网吧一晚才花十元,她还可以挣十块;再说了,她是宿舍里唯一没有电脑的人,去网吧一可以查查资料,二还可以消遣一下。
她先去了常去的那家网吧,爆满,只好到旁边的一家。那家网吧老板把她安排在地下室。当然,价格也便宜,六块。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有种占便宜的小得意。查完资料已是一点,她又看了一个电影。电影完了,她感到有點困了,摘下耳机,扭了一下头,才注意到小小的地下室里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个男生。
地下室里安放着四台电脑,她进来时,有三台电脑前都坐着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还穿着她们学校的校服。这家网吧就在她们大学对面。
剩下的是穿着校服的男生,他正盯着她,满脸瘆人的疙瘩豆绽放可怕的红光。更可怕的是他难看的小眼睛,里面有一种明确的邪恶。她预感到什么,惊恐的眼睛顿时大了一倍。
正是她的恐惧给他带来了力量。他快速起身反锁上地下室的门,然后向她扑了过来。她整个人都蒙了,甚至忘了呼救。当男生把她青苹果似的乳房揉捏得巨痛,她的意识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她还是不敢喊,他的力量大得吓人,她怕他会扭断她的脖子。
求你了,放过我吧,我还是个学生……她终于发出了低低的哀求。
男生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他开始发抖,甚至抖得比她还要厉害。但他没有松手。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穷得厉害,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男生突然哭了起来。
我也很穷,否则不会到这里来上网……看在咱们都穷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她终于也哭了出来。
但男生还是没有松开她,他脸上的肌肉在剧烈地抽搐,就像有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撕扯着他,吞噬着他。
还好,他们终于想到了解决的办法。是他想出来的。他让她用手帮他弄。她答应了,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当看到他的下身,她又被新的恐惧占据了。她差点呕吐起来。她强忍着不适,但问题是她不知该怎么帮他弄。他教她。她无疑是一个最笨拙的学生。但她还是笨拙地帮他弄出来了。
他平静下来,他给她跪下了。
你不会去告我强奸,对吧,求你了,那样的话,我就完了,我只有跳楼的份……求你了,放过我吧……他满脸的泪水与恐惧。
我绝对不会去告发你,再说,你不算强奸,真的不算……她满脸恐惧地安慰他,害怕他像恶狼再次扑向她。
他们在乞求与保证、再乞求与再保证中来回拉锯了三次后,他疲惫而无奈地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跳了出去,到了楼上,她甩给一脸昏黄的网吧老板十块钱就逃了出去。
她没有告发他强奸。告发的结果只能让她在屈辱中再次遭受众人的嘲笑,她没有那个勇气。她过去几乎在学校里没见过他。奇怪的是自从那事发生后,她过一段时间就会遇见他一次,虽然她一直在躲着他,她估计他也一定是这么想。遇见的瞬间,他们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相向而逃。她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路远,计算机系的。
从“云上”出来,她浑身轻了许多,她摸了摸身上限量版的“阿玛尼”,还是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其实,在那家店,留着短发的导购小姐给她详细介绍过,但她不听,一脸不屑地从包里拿出了烟。
对不起,女士,我们这儿不让吸烟,实在是抱歉。导购小姐说着,把身体向前弯了弯。
她还是固执地抽出一支烟,点上,脸上全是冰冷的光。
导购小姐屈服了,她微笑着拿出一个崭新的烟灰缸放在台面上,说,如果真被发现了,这被罚的两千块就算是我们店提供的福利。
虽然搞不清“阿玛尼”的材料,但它轻柔的面料,让她想起了羽毛。她甚至觉得只要张开双臂,或许就能飞翔。她打开了包,拿出了烟。她的烟瘾又犯了。她和路远在“云上”呆了差不多两个半小时,她只抽了一支烟。她其实想抽,但还是克制住了,她知道她前面抽,后面就会有人在心里发出嘲笑与鄙夷。说到底,她还是在乎。她还在乎让人看不起,当路远要她在店里换上“阿玛尼”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
她点燃了一支烟,站住了,路远便走在了她前面。路远细心得令人发指,他除了给她买了衣服、化妆品,甚至在卖卫生巾的门店也停了下来。他拿了一包店主推荐的进口卫生巾,望着她。她记不住自己例假的日期,她大姨妈的脾气比她还要暴躁,心情不好了,一个月来两次,而有时却可以两个月都不来打扰她。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呆住了——二百三十块。竟然要二百三十块……她对别的东西觉得理所当然,它们本来就是奢侈品,而它,她太了解它龌龊的本质了,不过是夹血污的下三滥……她最贵的都没有超过二十块。这比打劫还要可耻,简直就是对金钱最粗野的强暴与污辱。
路远还是要了,要了两包。当他把那两包卫生巾放进提袋时,她麻木不仁的心,顿时被拉开了一条新鲜的伤口,她浑身都在抽搐。她想到了她挣的每一分钱,屈辱、卑贱而艰难,如同一部血泪斑斑的家史……
路远走了不到五米,站住了,扭头望着安娜。她望着他手里四五个满满当当的提袋,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她从来没有这样挥霍过,纵使做梦也没有过。这不是对路远的报复,不是,她知道。此刻,她突然对自己充满了怨恨与仇视。她怒气冲冲地望着路远。路远眼里的柔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坐进了副驾驶的座位,路远给她递过来一条毛巾。她没有什么汗,该擦汗的是路远,他额头的汗顺着脸庞往下流。她接过了毛巾,望着前方,眼前却闪过她和路远的第一次交集,它曾是多么的深刻,她以为她会记一辈子,但事实上,经过这几年的磨砺,它模糊了,简直不值一提。但此刻,她又想起了,隔着岁月,她觉得好笑又亲切,第一次体会到十年前路远内心的悲苦。她把毛巾递给了路远,示意他擦一下汗。路远受宠若惊地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几把。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她觉得当初就是被路远强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比被那个混蛋凌辱要强。
那个混蛋是体育系的,高大潇洒,吸引着学院众多女生的目光。当然也吸引着她。她每次都在蓝球场边默默地关注他,她不像别的女生发疯般尖叫,但她在心里尖叫、疯狂。当他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整个人都痴呆了。这也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她太平凡了,除了一双大大的眼睛,身体就像一张纸片,连她自己都嫌弃。但他说他就是喜欢她身上的朴实。她几乎是怀着愧疚不安的心情接受了這份对她来说比天还要大的爱情。在他面前,她卑微得不能再卑微,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了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多少减轻她内心的惶恐。
他们只好了一个月。若干年后,安娜认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只搞了她一个月。他之所以选择她,还是看她来自农村,傻,好骗,当然,也有尝个新鲜的意思。
一个月后,无论她怎样哀求都无法再让他回心转意。他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生调情、接吻,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她绝望了,她的身体、自尊全被他踏在脚下,还有更重要的,她刚刚搭建起来的爱情的模样也被他彻底践踏了,面目全非……
宾馆你订好了吗?他们刚刚上了高速安娜就吐出一口烟问道。
“天上人间”可以吗?路远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前方。
安娜猜到了,那间五星级宾馆是六年前盖的,当时的宣传片铺天盖地,令人神往。虽然后来沱海又新建了两家五星级宾馆,但再没有哪家能及得上“天上人间”的一半,它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她又想到了马达。五年前马达曾和她说过,等他们有钱了,就去沱海,就住在“天上人间”,躺在大床上看海……四年过去了,马达的样子日渐模糊,越发清晰的是她从来没有来过的沱海与“天上人间”……
王八蛋……她暗暗骂道。
安娜大学毕业的第二年遇见了马达。马达其貌不扬,和她是同乡,不过在小县城里。那时的安娜在一家小公司当普通职员,马达也好不到哪里去。共同的遭遇让他们相拥取暖,认识半年后,他们住在了一起。
和马达同居的前两年,她和他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到外面吃过一顿超过五十块钱的饭,甚至一个星期才吃一次肉。他们为了能在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立足,几乎节省了一切开支。但他们越节俭越发现,他们依旧属于这个城市最可怜的群体,连卫生间都买不起。
得改变了。马达提议开一家酒吧。她立马响应,她积极的态度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这才意识到她身体里其实也藏着一匹野马,或者说,她穷怕了。
他们拢了拢身边的积蓄,统共不到五万块。马达回家弄了十万,但盘下那家酒吧起码得五十万。马达开始向在城里的大学同学借钱,但他们的处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借了十几个,才勉强借到十万块,而且还要付比银行高三倍的利息。还差二十五万,他们却连一块钱都借不到了。马达急了,也赌了,他借了高利贷。
酒吧顺利地盘下来了,但从盘下来的第二个月起就祸事不断,先是打架,还是打群架,吓得客人纷纷往外跑,连钱都顾不上收;接下来是一个报复社会的精神病患,在酒吧里喝多了酒,拿出刀砍伤了四个顾客。他们的酒吧一下子出名了。恶名。顾客伤了,酒吧多少得承担连带责任,那段时间,他们被搞得焦头烂额、心惊胆战,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三个月后,放高利贷的人来了。马达说能不能再缓两个月。放高利贷的人说可以,便重新签了协议。两个月后,放高利贷的人又来了,但本息加上竟然要四十万。马达急了,说,你们这是敲诈。放高利贷的人说,怎么是敲诈,你第一次还不上,规定的利率就得再翻两个跟头,白纸黑字,难道还想抵赖不成。马达绝望了,说,再给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只有安娜到了店里。马达说他去借钱,但一直等到下午,也不见马达的人影,只等来了马达的短信。短信里说,他已经跑路了,所有的借条和协议都是他签的名——他们还不是夫妻,不会有什么事,让她也想办法跑路。看完马达的短信,安娜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没想到看上去可靠的马达竟然会瞒她,说穿了,她就是一个烟雾弹,好掩护马达安全跑路。她其实就是一个最大的傻叉。她气疯了,给马达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关机。她意识到,最迟不过明天,那个她熟悉无比的号码就会成为空号。
她跑不了了,她被放高利贷的人用刀子“请”到了他们的住处。他们威逼恐吓她,用刀子在她脸上左右比画,她的胆都要吓破了。为了防止她逃跑,他们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去卫生间,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也跟着。她想关门,但他不让,他不屑地说,你死在里面了怎么办,你以为你脱光了值钱吗?妈的在老子眼里一文不值……
她只有褪下裤子,她再不褪下,就会马上尿在裤裆里。憋极的尿水发出响亮的声音,如同她响亮而彻骨的屈辱、恐惧与无助。她坐在马桶上号啕大哭……
当她醒来,看见路远正望着她。她直起身子,立马又点燃了一支烟说,我睡了多久?
上了高速,你就睡着了,一直睡,路远看了一下手表说,你差不多睡了四个多小时。
到了?她嗅到了海水的腥味。
到了,路远柔声说道。
她望着眼前那幢高大而辉煌的建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睡了一觉,就到了,而在她困顿的生活中,它差不多远在天边。
进了“天上人间”的大堂,路远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她也把自己的身价证递给了大堂的前台小姐。
前台小姐把一张房卡递给了路远说,先生,您多交的那份订金绝对超值,那间房是最好的视角,当然也是最好的享受……
路远迟疑了一下说,能再开一间房吗,就在这间房子的旁边。接待小姐看了一下电脑说,虽说现在还不是旅游最旺的时候,但那几层全订光了,五层可以吗,并且价格还不到四分之一……
行吧。路远叹口气说。
安娜不由自主又去包里摸烟,她有点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了。提着她的东西,路远一直把她送到房间,房间有差不多六十个平方,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富丽堂皇的水晶灯。
这他妈简直太奢侈了,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路远望着她微笑不语。
她意识到什么,有些恼恨。她挑衅地说,怎么,不敢和我睡一张床,是怕老娘把你给上了,还是怕我有病?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回头我就把我房间的电话号码发你,你随时可以叫我。路远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她扭过头,点燃了一支烟,手微微有些发抖。
现在正是黄昏,是看落日的好时候……路远说。
安娜慌了,她把手里的烟扔进烟灰缸里,就去拉窗帘,但他妈拉不开,死活拉不开。路远拿起桌上的遥控,摁了下去。窗帘一层层向两边退去,然后是落地窗户,也开了。她冲到阳台上,眼前是在风中起伏的海,在硕大而鲜红的夕阳映照下,色彩无比丰富与辉煌……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沱海的落日,无数次,但眼前的一幕,还是深深震撼了她。她眼里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四年了,自从她摆脱了那群放高利贷的,就再也没有流过泪。她本以为她再也不会有眼泪了,不会了,然而现在她……她不知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触动了……
夕阳终于完全陷入到大海的深处,海水归于一片深沉。她这才想起路远。她转过身,阳台上就她一个人,整个房间也空空荡荡。她放心了,那是她一个人的落日,也是她一个人的泪水……
她回到房间,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是路远发过来的,上面是他的房间电话号码,还问她想不想下去吃饭。她晚上一般不吃饭,只喝酒。她给路远回了短信,她不下去,让服务生送瓶红酒上来就成。路远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十分钟后,她房间门铃响了,她拉开门,服务生推着餐车进来了。服务生把两瓶酒放在茶几上,还端上了四碟甜点。她说她没要。服务生说是一位叫路远的先生让把甜点也送上。她火了,说他妈的立刻给我端走。她的粗野吓了服务生一跳,他开好红酒,醒上,把四碟甜点重新放在了餐车上。
她泡了一个澡,她还没洗过这种冲浪式浴缸,不泡个澡实在太他妈的可惜了。她从浴室出来后,红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她倒上一杯,晃了晃,又闻了闻,轻轻地喝了一点,红酒在她的唇齿间停留。没错,是正宗的法国红酒。她和陈世的酒吧也卖法国红酒,但基本上都是假的,那些人根本喝不出来,她也是这两年才喝出了红酒真正的滋味。
她拿起了手机,来电显示有一个未接电话,是陈世打来的。她没有回过去,她不担心店里,有马丽在,她完全不用担心陈世会弄出新的花招。陈世的甜言蜜语和他下面的東西对马丽根本构不成困惑。想到陈世,她不由笑了,冷笑。
陈世是在安娜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的。他站出来是有条件的。虽然欠高利贷的钱先由他垫付,但他要的是高于银行五倍的利息,同时,还马达同学的钱由她挣的那部分出。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正处于彻底崩溃的边缘,哪怕是根稻草她也不会放过。
他们共同经营酒吧后,陈世高薪请了一位很有名气的歌手驻唱了两个月。酒吧重新红火起来,数着每天可观的进项,她不禁有些恍惚,这是她和马达曾经梦想过的数目。要是不出那些意外,也是完全可能实现的数目,然而梦魇般的挫折压垮了他们,她发现,她和马达其实就是两个十足的倒霉蛋、背时鬼。
一开始陈世并没有动她,两个月过去了,他只把心思放在酒吧上。这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和马达开酒吧时,他就经常过来坐坐,目光在她的胸脯上来回走动,她了解那目光意味着什么。和马达在一起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她赢来了她的第二次发育。她变得丰满起来,无论是胸,还是臀,都正在成为男人们眼中欲望的沃土。还有她的肌肤,如蛇蜕一般,散发出白净而迷人的光芒。
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陈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她拉到酒吧的后台。她没有反抗,她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落在借高利贷那些人手里时,她曾经想过,只要能摆脱,就是让一百个男人睡,她都心甘情愿……她其实是没有反抗的资本,在陈世面前,她是那么的一贫如洗,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陈世高高在上的存在,是她屈辱、卑微的明证。
他没有吻她,也没有抱她,他心不在焉地解开她的衣服,然后是她的胸罩,她白花花的乳房袒露出来,如在暗夜里盛开的花朵。但陈世只是看看,他并没有伸手去抚摸一下,好像她的胸脯是他庄稼地里的两颗土豆,他只是顺道查看一下收成。
他后退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
你个畜生……安娜骂道,她明显感受到了新的耻辱与践踏。
陈世转过脸来,他脸上挂着自以为是的微笑,她痛恨他的微笑,他一直以为他那种微笑能迷死所有的女人。
一年后,陈世在他不值班的晚上开始外出。她知道他的勾当,他的运气不错,他有一张还算帅气的面孔,还有他的巧舌如簧,他总能把形形色色的女人哄骗上床。
她和他也上过床——在和她发生关系后,他便即时声明她是自由的,背后的意思是,他也是。她没有反对,她知道她的反对只能证明她的虚弱。在和他搞了一次又一次后,她也获得了狗屁不如的快感。但也正是这狗屁不如的快乐成了她对抗他的崭新的武器。一切也不过只是她的需要。
然而现在,他更愿意去搞外面的女人了。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着她的再一次落败与被冷落的命运。她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抗。一次醉酒后,她终于把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男人带到了自己的卧室。半夜,她去上卫生间,碰见正在值班的陈世。
怎么样,和不同男人上床的滋味不错吧?陈世一脸明晃晃的笑。
是,比和你在一起快活多了。她狠狠地刺他。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无耻。
陈世又笑了。他知道他赢了。
她拿着手机不放。她在等马丽的电话。其实她看沱海的落日的时候,她就想给马丽打个电话。但她把这种强烈的冲动压下去了。她怕她笑话,她知道马丽永远也不会笑话她,她是怕自己笑话自己。一年前,和她同一个学校比她低两届的马丽走进她的酒吧时,她只看了一眼,便看到了马丽那张漠然面孔下的苍凉与伤痛,屈辱与屈辱的气息是相通的,只一眼,她便决定雇用她了。
前天夜里,路远走后,她把马丽叫到了跟前,说了路远的意思。马丽动员她去:为什么不去,亲爱的,你就当去玩一趟也好,你确实该放松放松了,你的神经差不多快要锈死了,再说路远是个菜鸟……
宝贝,问题是,他就是个菜鸟。安娜喝下一口红酒说道。
亲爱的,问题是他不仅仅是个菜鸟。马丽夺下她的酒杯说。
她怔怔地望着马丽,脑子里闪现着路远看她的眼神,忧郁而专注,整整一个月了,那个傻叉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只是望着。
相信我,亲爱的,你一定会有好运气的,一定……马丽隔着桌子把身体倾斜了过来,这回她没吻她的脸,而是把一个吻狠狠地印在安娜的唇上。
短信的提示音响了,是路远。路远问,需不需要他过来陪她喝酒。她想都没想便回了短信,不用了。她只想一个人喝。路远回了短信,还是一个字:好。
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的是马丽的号码。她飞快地接了。
宝贝……她说。
亲爱的,怎么样?马丽的语气里有一种急切的关怀。
还行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看到落日了吗,听说沱海的落日不是他妈一般的美……
看到了。
亲爱的,你真该死,你为什么不拍一张让我看看。马丽在那边抱怨起来。
对不起宝贝,我光顾看了……
马丽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
她也笑了,一种东西从心里涌出来,她想对马丽说点什么,但就是张不开口。
亲爱的,你得答应我。马丽柔声说道。
答应什么?安娜低低地问。
你得好,你好,就等于我也好……马丽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她的心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隔着漫漫夜空,她恍若又看到了马丽:那个被男人甩过两次又甩过两次男人的马丽,那个干过保险、超市收银员、传销、宾馆服务员、公司小职员……如孤魂野鬼般继续在这座城市游荡的马丽,那个交不起房租被近六十岁的房东压在身下的马丽,那个曾像她一样屈辱而可怜的马丽,那个和她像一对亲密的恋人般相互称呼相互亲吻和拥抱的马丽……
她突然想流泪了,但她把满满的泪水又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两个月前,她们彼此交过底后,就共同发过誓,从此,她们只能笑,再也不准哭,绝对不许……
门铃响了,她端着酒杯把门打开,外面站着一男一女,他们是来做按摩的,不用说这一定是路远安排的,他真细致,还叫来一男一女让她挑。谁会拒绝享受呢,她当然更不会。她要了那个女的,她更愿意让女人挣钱。
女技师给她按了一个半小时后,才退了出去。她几乎不能动了,浑身的骨头都像一块块被拆下,然后又重新拼接起来。她都快不是她了。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懒得接,由着它响。那个陌生电话便一遍遍打。她烦躁起来,但还是接了电话。
安娜,是我……那边的声音胆怯而迟疑。
她拿着手机发傻,好半天才听出那陌生而熟悉的声音是几乎已忘记长相的马达。
安娜,真是对不起,当初是我不好,把你一个人留下,我有罪,我真的有罪……马达在那边开始忏悔。
你还好吧?她平静地说,连她自己都为这平静的语气感到吃惊,其实今天想起马达,她还在心里暗骂过混蛋王八蛋。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是什么让她慢慢融化了……
我还好,真的还好,听说你现在也好起来了,是吗?
她愣了,几乎可以肯定马达和他的大学同学陈超还有联系。几个月前,陈超看她生意不错,告诉她他的钱可以最后再还,这样也算是一点小投资。她果真把他排在了债务名单的最后一位,半个月前見陈超时,他还不想要,说他现在已经完全信任她了,但她还是还了。
她知道马达为什么敢给她打电话了,只是因为现在她已经还清了欠债。
我还活着。她笑着说。
马达在那边哭了,又开始忏悔,但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她把手机放在了一边,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来到阳台,她住十八楼,大海几乎就在眼皮底下。她望着海滩,几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正把一具尸体用床单裹起来抬走。但她的长发和一只年轻的手臂从床单里伸了出来,晃动着,看上去就像一面颓败的旗帜。她不止一次听到过男男女女到沱海自杀的消息。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午餐她是和路远一起吃的。路远要了龙虾还有鲍鱼,她几乎没吃过什么海鲜,尤其是和马达在一起的那几年,她一顿都没有吃过。路远夹起一个鲍鱼放进她的碟中,她夹起,放进嘴里,滑腻腻的,突然让她感觉有点恶心。她放下筷子,点燃了一支烟。
吃过午饭后,路远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其实外面还有很多可看的地方。安娜拒绝了,她说她只想回到房里。路远叹了一口气,望着她。她转过了身,她知道路远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她现在还不想听他说。路远一直把她送到了门口,她进去,狠狠地关上了门,把路远热望的目光直接折成两段。
她躺在软床上,并且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一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她拿过手机,上面有未接电话,是陈世打来的。美好的睡眠过后,她的神思更加涣散而慵懒。她没有给陈世打过去,她突然觉得陈世也不是那么可恨了,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如同她人生成长的一服催化剂。正是陈世的出现,让她在生活面前变得粗犷而生机勃勃。在酒吧里,她可以和任何类型的男人打成一片,她无所顾忌地坐在他们腿上喝酒,并且把他们伸向她大腿深处的手毫不客气地打开……她讲黄段子,比他们所有的人都黄,她爆粗口,让所有的男人都觉得带劲。她野蛮生长着坏脾气与妩媚,让所有的男人觉得亲近、唾手可得而最终又无可奈何……半年前的凌晨两点,她望着酒吧里昏暗的光照下,那些男人堆积着的酒气、欲望与虚无,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怕了,她再也不怕男人们了,一点都不怕了,她同样对这个世界也不再感到一丝恐惧……
安娜丢下手机,走进了卫生间,她在洗手池前站住了。她望着那面大镜子,心里突然一动。她慢慢脱掉了白色睡袍,让身体完全裸露出来。她胸脯丰满,腰肢纤细,曲线曼妙,还有她的肤色,发着光。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美。但她的美让她感到困惑。她酗酒无度,一天两到三盒烟,严重缺乏睡眠,还有她的内心,堆积着漠然、暴虐、怨恨甚至仇视……所有这些最终都没能消解掉她的美。其实这是青春的力量。她三十了,正处于鼎盛时期,然后呢?那些提前透支的精力与破败的心灵会让她加倍偿还,她会比一般女人更快地衰老,那时的她和她的身体,不光会让她自己感到厌恶,还会让所有的男人感到厌恶……她的美,终究不是她的,一点都不是她的……
什么是你的?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问。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而那面光滑明亮的大镜子,在向两边裂开,裂出一条幽深而昏暗的小路,她恍若找到了她的归宿,除了无尽的孤独与荒凉,她将一无所有……
她把手里的睡袍狠狠砸向大镜子,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
她没有用冲浪式浴缸,她用的喷头。她把喷头的水开到最大,她几乎有点站不住,但这是她所需要的。她要把那些更深的恐惧从她的身上与内心完全冲掉。
从浴室出来,安娜没有收获一点轻松,相反,就像刚打了一场恶战似的疲惫而厌倦。她又想按摩了,她拿起手机,想给路远发个短信。
这时,陈世的电话进来了。她望着陈世的号码发呆,突然有些可怜他了。
她的手机还在固执地响,她可以感到那边陈世的愤怒。她接了。
婊子养的,你他妈为什么不接电话?陈世在那边气急败坏地质问。
她保持著沉默。
看样子真是乐不思蜀了,IT的鸡巴就像大龙虾一样让你惊喜吧……陈世继续恶毒地说。
陈世……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她从没有像这样叫过他。从来没有。
陈世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他说不出话来了。
你的胃药没有了吧?在吧台下的第三个暗格里有一整瓶的三九胃泰,你不是说这种胃药对你管用吗?我给你买的,但忘了告诉你……
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装什么大尾巴鹰,我可以告诉你,你就是一个婊子,就是一摊屎……陈世几乎用最恶毒的话骂她,但他又飞快地挂了电话。
她感到了他的虚弱,从来没有过的虚弱。她知道她彻彻底底地把他赢了。但她并没有觉得好过,相反,内心充满了抑郁与悲伤。
她拨通了马丽的电话。
宝贝,我想你了。她浑身发抖。
亲爱的,我也想你……马丽温柔地说。
她开始号啕大哭。
第三天中午路远又准备点鲍鱼的时候,安娜发作了。她说,她吃海鲜过敏,点些素菜就成。她的暴躁让路远有点不知所措。她点燃一支烟,扭头望着另一边,狠狠地吸着。她真的厌倦了,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挥霍。她感到有罪,她不过是想透过奢侈看看那后面还有什么,但她确实忍无可忍了。
路远点了几个素菜,青白翠绿。路远把每样菜都往她的菜碟中夹了一些。她还是不动,又点燃了一支,望着路远。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真正看着他的眼睛。
一个多月前,路远走进了她的酒吧。只看了一眼,她就认出他了,虽然他脸上的疙瘩豆几乎不见了,目光清澈,但她还是认出他来了。他也认出了她,他的身体像袋鼠似的向后跳动了一下,浑身开始发抖。他的惶恐让她觉得无聊而好笑,她再也不是上大学时的那个她了。她淡淡地说,怎么是你,进来坐吧。路远犹豫了一下,把半个屁股安放在椅子上。她问,想喝点什么?路远怯懦地说,什么都行。她有点火了,走到吧台让马丽给他送过去一瓶洋酒,而不是一杯。这个傻叉是该付出点代价了,就算是对他过去侵犯她的补偿。
他不会喝酒,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连半杯都没有喝掉,他几乎是枯坐在那儿,在昏暗的灯光下,目光如幽灵般追随着她。但等她注意到他,他又慌忙避开。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这多少让她意外。她本以为他再也不会踏进这家酒吧了,起码是不敢。她让马丽给他送了一瓶洋酒。三千多块的洋酒。他没有拒绝。她好奇了,过去和他闲聊,问他现在在哪里发财。他说在IT行业。
就你这副德行,还能在那个行业混,应该很不错吧。她无所顾忌地说。
还,还好。两个字的事情,他竟然有些结巴,眼睛里是一种期期艾艾的光。
她没兴趣和他再聊下去了,站起身,走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就那样坐在一张固定的圆桌前,心甘情愿地接受安娜的敲诈。但他追随安娜的目光不再显得躲闪,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那个傻叉每晚至少消费四千块,真他妈是个傻叉……马丽帮她算过后,笑得有点夸张。
一个星期后,她决定捉弄一下他。她对马丽说,宝贝,你去把他解决掉。她相信马丽的魅力,像陈世那种阅女无数的人,都能被马丽忽悠得神魂颠倒,何况对面那个傻叉。那个傻叉一看就是一个菜鸟。
马丽去了,穿着一件露出大半个胸部的衣服,扭动着腰肢坐在了路远的对面,陪他喝酒。他没有拒绝,但他尽量喝得节制,他透过一双醉眼,继续追随着安娜,或许是由于酒精的原因,他的眼神显得炙热而迷狂。
一个星期后,马丽走到了她面前,无奈地缩了一下脖子。
我估计那个傻叉的性取向有问题,要不,让陈世去试试,就不知他肯不肯。
性取向……她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对面那个傻叉还差点强暴我呢。
那估计就是一根筋……马丽小心翼翼地挑着她肉中的刺,笑得意味深长。
她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親爱的,你发现没有,那个傻叉有点像韩国的欧巴。马丽一副色迷迷的表情。
她望了望路远,他的眼睛虽然不大,但很清亮,还真他妈有点像欧巴。
但她不屑地说,还欧巴呢……
半个月后,她决定刺激一下路远。她开始陪路远旁边几桌的客人喝酒。她无所顾忌地说黄段子,轮流坐在每个客人的腿上,当一个客人趁着酒劲,把一只手伸向她的胸脯时,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推开,她知道路远正看着。客人得逞了,哈哈大笑起来。她转过了头,望着路远,脸上挂着放荡的笑。路远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但他死活不挪开他的目光,继续望着。
二十多天了,安娜差不多快要疯了,路远的目光就像一坨狗屎粘在她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她给陈世说了自己的意思。陈世兴奋了,说,你确定要这么干?安娜说,没错,但别太重,让那个傻叉别再来就行。
那晚,路远前脚走出酒吧,陈世就带上两个人跟了出去。不知为何,她的心紧缩成一团。半个小时后,陈世回来了,他说,放心好了,估计那个IT至少得躺一个星期,他肯定不敢再来了。安娜什么也没说,她把满满一杯洋酒一饮而尽。
但三天后,路远又出现了,他脸上还挂着伤,走路走得跌跌撞撞。他坐在属于自己的酒桌前,要了一瓶洋酒,边喝边像狼一般地望着安娜。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过去跟他摊牌。
你这个傻叉,强奸犯,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安娜目光里满是仇恨的光。
不怎么样,我只想让你陪我去一趟沱海,你什么都不用带……求你了……他的眼里突然充满泪水。
安娜醒来已是下午四点,这几天来,她没有走出“天上人间”半步,除了中午去餐厅吃饭,别的时间她几乎都用来睡觉,像要把这几年欠的觉都补回来似的。
她从床上起来,脱去睡袍,准备去洗澡。门铃响了。她把睡袍拿起又放下,她裸着身子,透过门镜一看,果然是路远,她的预感是对的。她径直拉开了门。路远望着赤裸的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喉头开始剧烈地滑动,一时间有退出门外的犹疑,但他还是进来了,安娜关上了门。
安娜从身后把路远推倒在床上。
别说你不想搞我。她半歪着头,目光里满是嘲讽。
想……路远舔着发干的唇实事求是地说。
看在你花那么多钱的份上,你想怎么样都成……噢,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喜欢我用手……不过我用嘴也是可以的,我几乎不给男人用嘴,但你例外……她浪笑着,赤裸的身体向他压了过来。
够了……路远突然暴怒起来,把她狠狠地掀翻在大床上,整个人从大床上跳了起来。
安娜躺在大床上一动不动,这是十年前她曾经领略过的暴力,她知道他身上有这种东西。但她心静得很,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平静过。她听着他继续愤怒地喘息,如风,还有海水,好像海水突然从窗外涌进来了似的。此刻,她是海水的一部分。
夜晚的时候,她终于走在了沙滩上。脚趾下的沙子细腻而光滑,她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路远和她并排走着,他的脸显得比夜色更黑。
你有过女朋友吗?她突然问道。
没有,一直都没有。
十年了,这怎么可能?
自从那次和你之后,我心里一直被恐惧占据着,我怕你哪天想不通会告发我,你知道强奸犯有多么让人看不起吗,纵使在牢里,强奸犯也是别的犯人鄙视的对象。直到大学毕业了,那种阴影也没有完全消除。
后来呢,后来为什么没有?
后来是穷,彻彻底底的穷。毕业后开始四年,我住的都是地下室,后来去了一个有些发展前景的小公司后,情况得到了一些改善,但只是改善而已,我还是连房都买不起。现在的女人都现实……说穿了,我也是自卑。
那你怎么解决,你可别在我面前装圣人。她讥笑着说。
……实在过不去了,也找过小姐。
找过多少个小姐?
有二十多个。最后一次是三年前,我发了点小财,去了个高档点的地方,竟然碰见了一位校友在里面做。
那肯定很尴尬。她说。
我有一点,她倒无所谓,她说,这个来钱快,都是被穷逼的,现在的大学生一文不值,尤其是他们这种普通大学……她还说,看我的精气神就知道活得艰难,她愿意免费招待我一次,也算是尽校友之情……我没有答应,走了,但在回去的路上,我满脸都是泪,她虽然是我校友,但她本质上是一个小姐,我让一个小姐同情、可怜我,那我是什么,我岂不比一个小姐还要活得屈辱与可怜……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安娜也沉默着,一种酸涩的东西一点点往上泛。
后来我开发的一款软件被一家大公司看上,他们把我招了过去。我算是真正迎来了事业的转机。我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开发出了公司的一项核心软件。公司给了我超出预期的奖励,一套房,一辆车,还有五十万块钱……
你的运气不错。
这不仅仅是运气,你知道那两年半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没有一天休息,过年都不回家,除了睡觉,就是在电脑前坐着,都快坐成一块木头了……他的情绪激动起来。
安娜冷冷地说,有些人付出的一点都不比你少,但他们得到了什么,还不是在社会的底层继续挣扎……
相比之下,我的运气确实还算不错,他叹息了一声,我现在在这个行业也算是有点名气了,纵使现在这家公司把我炒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信心可以活得更好,我认为现在可以去找一个女朋友了,我刚下完决心,就走进了你那家酒吧,就遇見了你,一切就像是一场宿命……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它在哪?她扭了一下头问。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用手指向她身后的地方,她顺着他的手指望着远方,远方是一片黑暗,但她和他还是久久地望着——那座看不见的城市,他们盲目热爱着的城市……
第四天的晚上,他终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和她喝酒。整个白天,他们都没有回“天上人间”,他带着她,差不多逛遍了沱海的所有景点。
他沉默着,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默。
她也沉默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像想要掩饰什么。
安娜,我爱你。他喝下满满一杯红酒说道。
她一点也不意外,虽然她知道他早晚会说出那个字,但那个字深深刺痛了她。
爱?你他妈也配说爱,再说你对我了解多少?她目光里满是轻蔑与嘲讽。
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所有的……他眼里的热泪流下来了。
她愣了,意识到一定是马丽出卖了自己,不用说,带她到沱海来,也一定是马丽给他支的招儿。只有她知道,她是多么想到沱海来。
是马丽那个贱人告诉你的?那个贱人……她恶毒地骂着,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内心深处是多么爱马丽。
是马丽告诉我的,她对你的爱一点都不比我少。我爱你,正是你的遭遇才让我真正爱上了你,就如同怜惜我自己……
这么说,你喜欢烂货,婊子……她眼里闪烁着冰冷的光。
只有这样,我才能赎我的罪,我曾经对你犯下的罪……他低下了头。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是上帝吗,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强奸犯……安娜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满腔仇恨地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曾给她带来致命伤害的马达与陈世,但对他不行,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临近让她如此焦虑与疯狂。
路远果然被她激怒了。他把她狠狠地推倒在大床上,恶狠狠地说,没错,你他妈就是一个婊子,只是一个婊子……
你就是一摊臭狗屎,一个彻彻底底的强奸犯……她挣扎着歇斯底里地骂。
路远扑上来,掐住了她的脖子,想要堵住那些拼命往外滚落的字字句句。他热泪滚滚: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我爱……
路远脸上的肌肉在剧烈地抽搐,还有遍布的凛凛的光,如同陌生的爱……她在窒息般的幸福中,触摸到了自己内心的柔情蜜意……她知道,这次不会再有意外了,她终于可以到达她想要去的地方……
责任编辑: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