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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楮(外两篇)

2018-08-21谭岩

湖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构树北戴河

谭岩

城市之楮

构树的学名叫楮树,也叫做谷树,或者本应就是“谷树”,只是人们发音的讹传和想当然的象形,把“谷树”唤成了“构树”吧。《诗经》里的《鹤鸣》篇写道:“鹤鸣于九皐,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熹注:“谷,一名楮,恶木也。”许慎也在《说文解字》说:“谷者楮也。”

朱熹所说楮者恶木,大约是指它的形状,歪歪斜斜,粗粗陋陋,比不上松竹梅兰苍翠高标,亭亭郁郁,暗香袭人招人喜爱。《水浒传》似乎更印证了这一点,不然丑陋的武大郞诨号怎么会叫“三寸丁谷树皮”,除了说其个头矮,还言其颜面肤色如构树皮般驳杂粗糙,比不上西门大官人的玉树临风,备受潘美人的待见。

不论是称楮称谷,可在乡下,人们都习惯称它为构树。

构树生长在房前屋后,在院场边,在菜园旁,总之比起杏、桃、梨那些果树来,占据着更显要的位置。显然并不是因为它长得好看:它的躯干虬曲树皮皲裂,时常还长疮似的旋着一个疱,脓似的流出一种黄油,干后就像一种松油的结晶体,引得蛴鸽(金龟甲)常扑在上面吸食;也并不是它能给人夏日的阴凉,让从田间劳动回来的人们站在树阴下摇着草帽扇着凉风,一面喝着水乘凉,它的树干低矮,树叶虽然葱郁,可叶子反面却有一层白绒毛,沾到人身上让人发痒,胳膊上一抓一条红痕。之所以人们让它们占据着显要的位置,离家近的地方,完全是因为与人们的生计相关:构叶是喂猪的主要食品。

那个年代,没有添加剂,更没有粮食加工的猪饲料,人就不够吃,常处饥饿中,哪有多余的用来喂猪?所以猪的食品多是猪草,是植物的茎叶。构树的叶子虽然有一层白绒,但是对于同样处于饥饿中的猪来说,那层绒毛可能会使叶子嚼起来更加绵软,何况这叶子的茎柄处常流出一种乳汁似的叶浆——它还有个别名就叫谷浆树,猪吃起来更是香甜可口吧。

构树的生命力极强,叶子被采摘一空,眼看一树光秃秃的只剩断枝秃干,可没过几天,就又长出了叶子,从稀稀的淡黄色变得一树绿油油了,一棵树就像一个大绿球。

构叶生长周期快,人们可以从春天采到秋天。夏天秋天的时候,猪吃不完,人们还把构叶采了晒干,户户人家的稻场是一地的绿叶。到了冬天,把装在袋子里的构叶扒出半篓泡了,倒进猪槽猪也低着头吃得叭叭响。采撷构叶时,时会拉断枝柯,或者因为长得太高,搭着梯子采摘也够不着,或者长得扫到屋檐了,大风一吹,枝条一摇摆,会扫下屋上的瓦片来,人们采摘构叶时那些长的,或者伸到了屋瓦上的枝条就会被砍去。这砍下来的枝条截断处,总会流出一层白色的汁浆,就如人一样,任何一处创面,都会流出血来,不过这构树的血是白色的,乳汁似的。這流着乳汁的构树枝条多半会晾到阶沿上,挨着墙竖着,等半干的时候,就会撕下一层树皮,一根根短绳似的,放到太阳下晒干,凑齐了一捆,就可以拿到街上的供销社收购站去卖,换回几包火柴或者一包盐。

后来,人们都不用猪草喂猪了,用添加剂,用猪饲料,拌了倒进猪槽。猪吃了就喝水,喝得肚子圆滚滚的,喝饱了就倒在猪栏里睡,不拱栏门也不拱墙,打着呼噜只长肉。吃了添加剂的猪,长得透体红光,亮亮堂堂,如同过上了富裕生活天天酒足饭饱的胖子一样,出得栏来还醉醺醺似的东倒西歪。原先用构叶用猪草,养一年才能出栏的只有架子没什么肉的猪,现今是两三个月就喂得肥肥胖胖,又体面又好看地上市了,变钱了。人们省去了猪草喂猪时代那天天采寻猪草、搭着梯子采构叶弄得浑身发痒,下了梯子后还得一刀刀一剁一箩筐猪草的许多麻烦,半袋饲料、一包添加剂、一桶水,隔着半截围墙,朝猪栏里一倒一提就够了,多省事,人舒服,猪也吃了长得快,于是那些曾经占据着房前屋后显眼位置的构树就多余了,就被砍去了。锯倒的树干倒在院场边,砍下的枝条也堆在院坎上——人们也不屑于去剥构枝皮变卖那些小钱了,用添加剂多喂肥一头猪,比那费心费力剥构树皮强多了。房前屋后,曾经长着构树的地方,要不就变得空旷,或堆着一堆稻草杂物,要不就成了杏树桃树的居所。如今在乡下,很难再见到那大片大片的一蓬蓬葱绿的构树了。

直到前些年到了城市里,才发现,乡村的构树竟然也“进城”了!

也许与农家生活的经历有关,那年到了武汉,众多的树木中,一眼看见的,让眼睛发亮的,竟然是那些构树。

省城也有构树?!像看见了熟人乡亲似的,欣喜地走过去望着这些在城市里生活着的树木。没错,它就是构树,在一道围墙围着的院落里,在长江大桥两岸的蛇山上龟山上,在长江江堤下的江滩中。所不同的是,这城市的构树,比起乡村的来,要气派得多,高大得多。乡村的构树,长得不会高过屋顶,而这街巷院墙里和长江两岸的构树,却长得有三四层楼高,那院墙里的已伸到了三四楼人家的阳台上;比乡下的构树树冠也要大,乡村的构树只是一棵树,长满了叶子也只是像一团坠在地上的绿气球,而这通往长江大桥的蛇山龟山路两旁边的构树,枝柯参天,四下伸展,一棵树就像一片森林;树杆很大,很粗,很古老,虬曲的枝干相接相盘,如同腾在空中的一群大蟒蛇。长在江滩边的构树,被江水冲洗得露出了虬曲的根,远望,像聚在构树下的一群江鲶鲟鱼的脊背。

江滩江水中的构树,因涌上岸来的江水的冲刷,总向一旁,向下游倾斜着。这行将倒伏的形象,宋时诗人胡寅曾大发感慨,写了一首七律,名《溪旁大楮为水所浸将蹶有感》:“树引江流得自滋,不虞波浪齿根基。原言捧土加培植,长荫行人暍暑时。”

望着城市里这些高大粗壮又古老的构树,才知道原来构树也能长得这样大,亭亭盖盖,倚空高槛,不输松柏;这才明白,乡下的构树并非生就的低矮,只是因为影响了人们的采叶,长得扫到了屋顶的瓦片,遮挡了晒场上的阳光,才被人们不断砍伐本要蓬蓬勃勃生长的枝柯。在人们的实用面前,即便是一棵几十年,上百年构树,见到的也只是一截粗硕扭曲的树干,不见伸展疏朗的枝叶;如何粗大的经年构树,在人们的刀斧下,也只是一头牛似的低矮的侏儒形象,不见高大伟岸的雄姿,更不见上接云天的凌云之志。

构树下的江堤上,每到傍晚便会有消闲的人们,消闲的方式五花八门,有的甩着响鞭,啪的一声鞭炮似的脆响吓得路人一跳,有的胸前挺着一个大线圈轮子,旁若无人放着风筝,蛇形的、鹰形的风筝拖着一根长长的线飞在江面上的高空中,有的三五成群,围着一圈儿踢着毽子……这些在乡下本是孩子们的游戏,到了城里却换成了全是成人的主角儿。这就是乡村与城市的不同,如果这些游戏的主角放在乡村,一定会被笑掉大牙,嘲笑为不务正业,要不是神经不太正常,可是在城市,人们却习以为常。江堤上散步的人群里,还会看见许多“神经不太正常”的人,要不扭腰扭胯,要不伸着两手张牙舞爪地如同螃蟹。全然旁若无人,全然怡然自得。他们不会为谁的目光,谁的评价而改变,全是随心所欲,自由张扬。这就如同那些树,那些构树,到了城市才能完整地生长。原来,“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的诊断有时也并不正确。现今,广阔的天地,自由的世界,不是乡村,是城市。

到了夏秋的时候,行走在构树森森的院墙头外的街巷上,或者走在上长江大桥的蛇山人行道上,总会见地上掉满了构树的果子,楮实。这如同长在树上的草莓,红艳艳的,挂满了枝,像一挂一树的小红灯笼。红透了的,一阵风吹就掉到了地上,红艳的汁流出来,地上就像开满了一地的小红花。早些年在乡下,人们因为要喂猪,不停地采着构叶,构树只在长叶,几乎没机会长出果实来,即便长出来也极少,且又瘦又小,虽像碗豆大小,也是孩子们抢之一光的美味。可是在城市,不用采构叶的构树虽可以一心一意地生长着楮实,长得大大的圆圆的,像裂了口的大草莓,却没有人来采食。

后来知道,构树浑身是宝,不仅其叶营养丰富,能够喂猪,还是一种中药,李时珍说能治“刺风身痒”“去四肢风痹、赤白下痢”“治小便不通”;果实也能壮筋骨、助阳气、补虚劳、健腰膝、益颜色,葛洪在《抱朴子》中说,其“实赤者服之,老者成少,令人彻视,”还举了一例:“道士梁须年七十,服之更少壮,到百四十岁,能行及走马。”构树皮,不仅能换火柴食盐,还能做纸做币,故古有“楮墨”之称;宋、金、元时发行的纸币,也多用楮皮纸制成,故名“楮券”。人们上百年前还用构树皮织布,“可绩为纻”,故有“楮桑”的别名。

而现今,构树似乎除了城市绿化,遮阳蔽日,在雾霾猖獗的时候帮人们吸滞粉尘和吸收二氧化硫外,似乎再无其他用处。一日行走在围墙道上,见从院墙里伸出了几枝构树枝叶,葱郁肥硕,便想起了昔日乡下人清洁茶垢油腻的最原始也最简单的法子,便随手采了几片构叶。同事很好奇,我晃着手中的几片构叶说,洗茶杯啊。

有效么?

可试试看啊。

再过一天,同事见了远远就满面笑容:非常有用!还环保,无毒!其他同事听了,争相效法。

那从寂寥的院落里伸出院墙来的城市之楮,每天就伸展着胳膊似的伸出一枝枝树叶,拦着路过的人们,让人采撷几片,拿去做清洁的用品。

城市之湖

因《老残游记》,认识了济南,知道了济南还有一个大明湖。

不论在何时何地,一提起《老残游记》,“十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诗情画意就扑面而来,绿绦飘拂,清泉喷流,荷花盛开的景象也状在目前;清新,清润,清香,丝丝入胸,心绪也远离了尘嚣浮躁,渺渺远去,在那一片轻云软雾里荡开的湖水荷花中,又随了那摇着串铃的老残,踏进大明湖……

当这位握一串铃的老残,摇着清脆孤寂的铃声远去,消失在大明湖的堤岸柳阴,那沧桑瘦削的背影,却不得不让人想起另一个极为相似的身影,《老残游记》的作者,洪都百炼生刘鹗。

刘鹗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波澜的一生,如湖水荡漾,看似清闲悠然,却了无边际,浪荡无迹,又如湖中的荷花,出世便在风雨中摇曳,未及盛艳,便已成残花败絮。他想千锤百炼,以获重生,可惜,虽经百炼,似于太上老君的洪炉,让身心在风云舒卷的世事中炙烧熏烤,可最后既未炼成仙丹在握,以济苍生,也没有获得新生,到头来却落个客死塞外异乡的悲惨结局。

刘鹗出身官宦之家,其父中过进士,做过按察和道台。这位“官二代”却无纨绔子弟的习气,只是个性放旷不拘,所见不流于俗,史称“观察时事尤其犀利,爱结交平民为友。”他拒绝接受为了参加科举考试而必需的八股文写作的约束,却喜好哲学、军事、经济和数学等“杂术”,对拳术、治河、音乐、诗歌、天文、医药,甚至考古,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常有奇思妙想,宣讲于人,人们提起他来,都称“那个疯子”。可这个“疯子”却学集大成,除了著有小说《老残游记》、诗稿《铁云诗存》,还有天算著作《勾股天元草》《孤三角术》、治河著作《历代黄河变迁图考》《治河七说》《治河续说》、医学著作《人命安和集》、金石著作《铁云藏龟》《铁云藏陶》《铁云泥封》,被海內外学者誉为“小说家、诗人、哲学家、音乐家、医生、企业家、数学家、藏书家、古董收藏家、水利专家、慈善家”。涉猎如此之广,著述如此之丰,在中国文学史上实为独此一家,实谓一代奇才。

其父亲在世时,赖以父亲所资度日,刘鹗得于进行各种研究,父亲死后,为谋生计,到淮安开了一家关东烟草店,可是雇来的帮手理财不当,以致损失巨大,自知对不住人,在年关到来时自杀了,烟草生意就此结束;投身科举去谋一官半职,可又厌倦单调的学习,非放达的本性所愿拘,于是又凭自己所学,开了中医铺,却一连数日无人问津,门可罗雀。以他接受新事物、新科技的敏感,又在上海建了一家印刷厂,办石昌书局,那时是中国最早采用石印的印刷厂之一,可正当生意走上正规,即将红火之时,书局的一些亲戚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他为一家雇主所印的书擅自卖了,接下来是官司缠身,最后以印刷厂破产了结。

公元一八八八年,早过而立之年的刘鹗,仍是一事无成。这一年,黄河在河南郑州附近决口,水漶千里,民不聊生。刘鹗目睹水灾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他在一份禀牍中写道:“黄之大汛之际,一千余庄沦没水中,举家被难者,不知凡几。目击心伤,惨不忍言。”对治河之术烂熟于心的刘鹗决定投效河道总督吴大澄,以尽平生所学,既济苍生,又酬壮志。吴大澄是他父亲生前的朋友,对这个贸然自荐的先前同僚晚生,开始自然是带着怀疑和猜测,以为无非是轻薄之徒来做食客,赚一闲职。可面对这位年轻人的既有思路又有措施,让人耳目一新的江河方略,正苦于治水无门的总督大人,一下睁大了眼睛。遂后,凭着真才实学,刘鹗在黄河堤坝上的大缺口合龙工程被委以要职。他首战告捷,平生第一次将自己的思想和学说成功用于实践;更可贵的是作为官员,也并无官气,他脱下长袍,行走于民工之中,也像个民工一样参与治水,亲自在人群中指挥、敦促,在那个时代,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也在所谓的官场引起小小的震动。他“短衣匹马,与徒役杂作。凡同僚畏惮不能为之事,悉任之。声誉乃大起”(罗振玉《刘铁云传》)。

河道总督一方面是大缺口合龙成功,心情愉快,另一方面也是要找一些真才实学能干事的人,让自己以后在治水上省省心,就向京城举荐了这位前同僚的儿子,还让他负责测绘河南、山东、直隶三省黄河地图。山东巡抚张曜得知有位治水奇才,特邀请到自己衙门里,给刘鹗任了个治黄顾问的官职,官衔为提调。此后一段时间,刘鹗也仕途通畅了几年,升任过知府,此间的一八九○年至一八九三年,有思想又有了实践,就在山东任上完成了几本有关河工和数学的书,如《治河五说》等。刘鹗坚持己见,在治河问题上寸步不让,加上文人的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后来的大人物袁世凯,这为他后来的灾难埋下了祸根。

刘鹗结合在山东办理河务的实践,对原《治河五说》进行了补充,增加了《治河续说》两篇,提出“修民埝束水攻沙”“筑斜堤澄淤填堤”“建滚坝播河涨泄”“补大堤同河启塞”四种措施,形成新版《治河五说》(也有人称之为《治河七说》),在张曜病故后,又呈送给山东继任巡抚福润。

一八九四年,山东新任巡抚福润以奇才异能推荐刘鹗,刘鹗因此被召进京,专门参加总理衙门的考试。他在北京待了两年,眼界大开,确信只有工商业得到发展,才能国富民强,而发展工商业,首先必须发展铁路业。此后,他到汉口做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大力倡办京汉铁路。因为和汉口某些官员的观点不一,刘鹗回到北京,又建议修一条从天津到扬子江上他的家乡镇江对面的铁路,在京中做官的同乡认为会破坏风水,坚决反对并最终将他从同乡会的名册上除去。

到了一九○○年,义和团运动以外国军队占领北京而告终后,京城粮食奇缺。饥民陈尸街头,而商人却囤积粮食,牟取暴利。刘鹗得知驻扎在太仓的俄国军队在焚烧大米仓库,便马上通过他在俄国公使团中的朋友周旋,设法买下了这些即将被焚烧的大米,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售与老百姓。他的朋友,古文字学家,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奠基人罗振玉得知情况后,极力称赞说,“君平生之所以惠于人者实在此事”。没想到,这也直接成为他苦难人生的导火索,以袁世凯为首的他的仇敌,以私售太仓粟的重罪告了他。

原来,刘鹗与袁世凯共在山东巡府张曜手下共事时,袁世凯为自己长久不被重用,曾请刘鹗向张曜请求提拔任用,而张曜却认为袁世凯“才可爱而性未定,资可造而识未纯”,并没有加以重用,没什么心机的刘鹗竟原原本本地转达了张曜的话,把袁世凯气得七窍生烟,也认定是因为刘鹗不肯为他出力,两面三刀,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从汉口回到北京后,刘鹗先后计划开办自来水厂和电车公司,又到天津帮助组建了海北公司,生产精盐运销朝鲜,此后又回到上海开办了一家往来大连、日本贸易的公司。随着这些业务的开展,对开办浦口港口也很热心,就在亲朋好友中借了大量的钱做地产,买了一大块地。这时袁世凯已到军机,就和一个姓世的人,刘鹗的父亲早年曾得罪过的人,联名以“汉奸以及在浦口为外国公司购买土地的罪名”控告刘鹗。军机处随即下达逮捕他的命令,好在他的连襟、山西巡抚丁宝铨获得了军机处军机大臣庆亲王的帮助,化险为夷,頭一次指控随后就不了了之。第二年的一九○八年,袁世凯又说他在浦口为外国人买地,出卖国家利益,同时翻出旧账,说他在一九○○年时私售太仓粟。那时的袁世凯已如日中天,谁也不敢得罪,朝廷也让他三分,自然,一介小小的书生便顷刻之间沦为阶下囚。

一九○八年七月,刘鹗在南京被捕,被军舰送到汉口,然后一路经过湖北、河南、陕西、甘肃,到达新疆的迪化,后寄宿在迪化的一座戏台下,靠行医度日。一九○九年八月,被流放十三个月后死于迪化。甘肃巡抚毛实君是刘鹗的同学,也有姻亲关系,他安排将尸体从迪化运到甘肃兰州,刘鹗一个儿子在那儿接到他。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在河南洛阳迎候,一个在汉口迎候,次年,刘鹗被安葬进先祖的坟茔地。

《老残游记》创作于一九○四年,是刘鹗在上海期间正热心办贸易,开港口之时。据说,最初写小说是为了帮助一个叫连梦青的朋友。连梦青为《远东报》主笔,与沈虞希及天津《日日新闻》主持人方药雨为友。方药雨根据沈虞希提供的材料,把宫中之事揭诸报端,触怒慈禧,朝廷严究泄漏之人,沈虞希遂被害,连梦青也受此案牵连,逃离了北京。连梦青为人耿介高傲,不肯接受朋友的金钱,靠写作谋生,就让刘铁云写了东西送给他,他再卖给出版商。《老残游记》的前八回被连梦青登在了商务印书馆的《绣像小说》杂志上,后因出版商在登第八回时擅自做了改动,没有征得连梦青同意,连梦青一怒之下,拒绝让《绣像小说》杂志继续刊登。因此《老残游记》后续的数回在一九○四至一九○七年刘铁云北上期间,于《天津日日新闻》以单页副刊的形式不定期地登出。

刘鹗写济南,写大明湖,自然是因为他对这里的熟悉,熟悉济南和大明湖,也是因为与他治河的经历有关。一八九○年春,刘鹗来济南,开始在山东办理河务。次年(一八九一年),他又把家眷接来济南安家,先后居住在济南小布政司街、英武庙街,小布政司街上有家客店名曰“高升”,刘鹗后来写作《老残游记》,这些街名与店名可在书中找到。

一八九五年秋冬间,张曜去世后,继任山东巡抚福润保荐刘鹗以“奇才异能”到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考验,以知府任用;这年腊月,刘鹗从北京回到济南,在泉城过了一个春节,次年(一八九六年)正月回北京,完成了在山东办理河务的事宜。

综观刘鹗在山东治水的日子,他的生活是得意的:得到了一任河道总督和两任山东巡抚的赏识提拔和重用,平生所学的治河之术得于一展其才,即便在忙碌的一九○四年,开始回忆和写作有关济南和大明湖时,心情也还是惬意的,因此,我们得以看到了一个摇着串铃,如神仙般悠哉乐哉的老残。

甲午年的九月,因参加一个笔会来到了济南。以前过了无数趟,却无缘滞留,这一次,是专门到济南,到大明湖。

正是秋日,天尚炎热,所幸济南这地方虽已不见昔日“家家泉水,户户垂柳”凉爽湿润的气候,但也树叶婆娑,荫凉片片。来到大明湖,买票进了公园的大门,一片垂柳和湖水就在眼前。追随老残的足迹,走了进去。

湖边柳树古朴,躯干虬曲如龙,一看就知道上了年岁,或者正是见证当年的老残和刘铁云的吧。

那些柳树,枝叶披拂,长长的柳条如同女子柔柔的秀发,在风中摇摆,婀娜多姿,又如一眼眼从地上冲出的一柱柱喷泉,哗哗翻涌着绿波。

倚堤岸的一片片荷花,人为地禁锢着,限制着它的蔓延和生长,似是用铁丝箍着一块块,圈在线内的荷花开得一片粉红,间或也有朵白色的荷花如鹤孤立,像点在那片荷花中的一盏灯。

铁公祠掩映在一片柳树中,如果不是湖堤边标有“铁公祠码头”,还真难于寻找。这一方宁静的小庙堂,相比其他一些热闹的地方,卖地方特产的,租相机的,这个静卧于柳荫里的。悄然而进,除了墙壁嵌有几块石碑,别无供物,更不见一个游客。唯有铁公的神像神采依然,双目如炬。墙上的石碑也因岁长日久,漆面也变得灰白斑驳。

铁公祠堂外有一荷塘,荷花正艳,塘边有一亭阁,开着茶馆,可是人们都在那些热闹的去处,坐下来喝茶的也极少,里面茶几空无一人。叫了杯当地的特产,绿茶泡荷花,坐在临塘的木桌上,看那秋阳下的荷叶荷花,似还没进入秋天,叶正翠绿,花正灼艳。透过亭楼的大门,望着大明湖的湖水,秋阳下也波光粼粼,往来游客船只,一派热闹景象。这昔日的老残,是否也在某个亭子,望着这些湖水荷花?

湖水荡漾,这天底下也是一片白光。

城市之日出

正如木鱼非鱼,北戴河也不是河。

可是最先在脑海里的,也以为这只是一条河,常常听说某某达官贵人一到夏天就要到北戴河避暑度夏,于是在有限的见识中想象出一副高雅的凉爽场景:一条大河波澜宽,可是岸上并非农田稻花儿,并非乡野气息,而是花团锦簇公园似的富贵图,鲜花如毯,绿草如茵,河水清且涟漪;翡翠似的河水中,是一群悠闲的洗浴人,裸着上身一身富态的达官,身着小衣一身雪脂的貴人……这完全是一个初中生根据家居的环境,家门口河坎下的那条沮河,以及有限的书画知识凭空的构想。

后来才知道,北戴河并不只是想象中的一条河,避暑的人们并不是在一条河中洗澡纳凉,它位于渤海之滨,是“东临碣石,以观苍海”的一处海滨胜地。可是为什么又叫河,却长时间没有去细考,直到突然有了一个机会要去北戴河,才弄清这地儿却的确是与河相关。

北戴河这地方有一条河,叫戴河。戴河南北流向,从北向南注入大海。戴河的两头,以方位划分,自然有了北戴河,南戴河之称;位于北戴河的村落,也因其方位也叫北戴河村。

一八九○年,清政府决定将唐津铁路向东延长至古冶林西煤矿。可是针对当时日本意欲掠取朝鲜和“俄患日亟”的形势,大臣李鸿章对铁路的修建提出了“移缓就急”的方针,决定暂停修建芦(沟桥)汉(口)铁路,先行修建由营口经吉林到珲春的关东铁路。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亲自操办这条铁路,为了海防之便,又提出改由唐津铁路经山海关(时称榆关)、沈阳而达吉林的方案。建议得到朝廷认可,并在山海关成立北洋官铁路局,为专门修建此路的官署。天津至山海关间的铁路,名为津榆铁路,负责这条铁路的总工程师是个英国人,叫金达。金达在勘测铁路线的时候到了北戴河村,并在此小休几日。休息时自然也要寻着凉风朝海边走走,这一走就发现了一个天然海滨浴场:海滩沙软潮平,海岸风景秀丽,这位生活方式讲究、酷爱海浴的白领洋人立刻表现出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他一边脱衣下海游泳,一边快活地竖起手指不停地“OK!”。畅游一番后,仍然对这一片美丽的海滩流连忘返,回去摊开铁路设计图纸,提笔就在图纸上重重地标上了一点,决定要在北戴河村设立一个站点,方便以后来这儿避暑游玩。他的倡议得到了开明的洋务运动大臣、负责修这条铁路的李鸿章的首肯。因为他的宣传,许多外国人都慕名前来,很快,这块避暑的处女地被开发出来——本要用做军事的铁路,却在旅游中发挥出了特殊作用,津榆铁路成了中国的第一条铁路旅游观光线。从内地来这海滨胜地,人们的首选交通工具自然是新落成的铁路,可坐火车在哪儿下呢,自然是北戴河站,而后再到海边。于是久而久之,“北戴河”也成了这片海岸的代名词。

铁路建成后,英、法、俄、美等国纷纷涌进北戴河,争相圈占和抢购土地,建教堂、修别墅,以当时的清政府的力量,自然无力加以阻拦,加上洋务运动方兴未艾,洋务运动不仅是引进的铁甲利舰,洋枪洋炮,还有铁甲利舰载来的洋人的生活方式。一八九八年,清政府顺势而为,正式划定戴河以东至金山嘴沿海向内三华里为避暑区,准中外人士杂居,开辟“各国人士避暑地”,成为一个带有殖民地色彩的避暑地。一九四九年后,北戴河又新建了不少休养所、疗养院、饭店、宾馆,成了我国规模较大、设施较全的海滨避暑胜地。

总之这北戴河,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避暑的代名词。怀着避暑目的,到北戴河站下了火车,又乘坐公交到大海边的目的地。坐在公交车上,望着修建一新,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又宽阔又高大的北戴河火车站,不知道百年前慕名而来的人们,和现在走的是不是同一条路线,但是目的和心情,大约都是一样的吧。按照百度的指引,在一个公交站点下了公交车,拖着行李没有走几步,一股不同于往日的风扫过肌肤:同样是烈日下,却感到那风的不一样,内地酷暑的风吹上来像火苗,有一股灼热感,又像钢刀,那刀片很薄很尖利,风一上来,就把皮肤生吞活剥,一阵阵刮皮似的疼痛感,而这北戴河的风,吹上来却很凉爽,仿佛一层湿润的轻纱,绵软而幽凉,给烈日下的皮肤盖上了某种凉爽湿润的东西——这就是海风了!四顾而望,果然已经大不一样,街道两边茂密的树叶在风中摇曳低伏,仿佛呈现的也是浪的形状——北戴河到了。

到了北戴河,自然是要下海水浴,可是到海滨浴场已经不是第一次,自然也没有那位金达的英国人那么大的兴致,倒是听说这神州九大观日处,北戴河海滨就是其中一处,宣传单上说这北戴河观日出,“东临大海,一望无际,日出时景色别致。”突然就生出了要观一观这北戴河“日出时景色别致”的想法。

向宾馆的服务员打听到了日出时间,又与热情有礼的宾馆门卫头天晚上约好了开大门时间,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按时起了床,兴冲冲出宾馆大门。

出大门时一看时间,凌晨四点刚过。“作家之家”宾馆的服务员说,现在北戴河的日出时间为四点半左右。从宾馆到海滨,头天来报到时走过,也就一刻来钟吧。

刚过凌晨四点,天色已经泛白。宾馆门口那棵硕果累累压得枝叶拂地的核桃树,院里的几株造型很艺术化的古松,古松下的条椅,松林里的亭阁,都已露出了形状。天空下,树,亭阁,楼房,人,好像都装在一个半透明的大玻璃瓶里。出了宾馆大门,行走在山冈通往海滨的小道上,听见山冈的树林里有小鸟的叫声,好像只有一只孤鸟,叫声轻微,窸窣。这早起的鸟儿是怕吵醒了同伴们的梦吧,如同心血来潮看日出的我们,也轻手轻脚,怕惊扰了其他来休假者的美梦。这凌晨的空气有些凉意,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感受着眼前的景象,恍惚间回到多年前在乡下劳动时打早工的经历,也是这样的时间,也是这样的天色,心境却不一样罢了。正想着,山冈的深处传来了一声迢遥的鸡鸣,仿佛涌来的一阵泛着白光的海浪,冲破了大地朦胧的睡意。突然就想这北戴河也有鸡叫?接着哑然失笑,笑自己脑残,有人必有禽,尤其是有农户,菜农,或者渔民吧,何况这是一片有山有田的农民与渔民的杂居地,城市与郊区的结合部。但看这四周的景象还真像内地,像华中平原的丘陵地带,连树,松树和果树也长得一样,再一想,果然,这不像在与内陆风格迥异的南海边,椰树棕树,这里是一棵也没看见,如果不是有一片海,有凉爽的海风,单看这山道两旁边的植物,听这鸟叫鸡鸣,真看不出已从亚热带的内陆,到了中温带的海边!

到了海边,三三两两的,沙滩上礁石上已经站了一些人了。无疑,这也是来看日出的。此时的海滨呈现在黎明的朦胧中,海岸边是黄色的沙滩,以及涌上岸来撞击着礁石的白色海浪,沙滩礁石之外,便是朦胧的水的世界,和天空一样,一派灰蒙蒙。这片灰蒙蒙的世界不断涌动,到了岸边,便掀起一道白色的海岸线。黎明的天空,那片灰蒙的天上的世界比之天下的海的世界,似乎多了许多的澄明与安静,给人感觉是离天近离海远,天空是一览无余,而海却只露出了它的一角,只有连着海岸的一片海域可见,而方丈之外,全都隐在一片雾蒙蒙的不可预知的世界里了。静谧的天幕上,还挂着一盏灯,一轮黄色的明月,照耀着这片海滩黎明。

走过一片松软的沙滩,来到了海边。随着海一步步走近,吹过来的凉风有了湿润的气息,海浪声也清晰可闻。为了能更清楚地看清那海上日出,来观日出的人们都站到了离海最近的那块海岸礁石上。

此时的海能见度非常低,天空与海连为一体,中空明亮,是铅蓝色,而低空天海相接处,却是厚重的灰色,仿佛天空垂下的硕大的裙裾,盖住了那片大海。只是从那裙裾里,从灰蒙的雾色里,不断涌出波浪来,一条条的,一波波的,越涌那条波浪越大,如同一条条横着身子被推上岸来的巨蟒,蟒头喷着泡沫与浪花,哗啦啦地摔上岩来,在礁石上摔得粉碎。

在礁石上站立良久,海仿佛是一成不变的灰蒙和雾色,是不断涌上来的浪花,但天空似乎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亮,那轮黄亮的月亮,这时成了银白色,仿佛嵌在那片云间的一片银首饰。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抹霞光,仿佛一条黄色的通道,又仿佛几只展翅飞翔的鸽子。

霞光刚一出现,站在礁石上、沙滩上的人们,等得疲惫的脸上立刻露出兴奋来,蹲着的站了起来,站在沙滩上的,也走到礁石上来,仿佛要离太阳更近一些。人们一起对着东方的海空仰望着,脸上是期盼着的兴奋,仿佛是等着重大事件的发生。海浪仍然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海水落到脊背处的衣服上,感觉出这黎明时分海水的冰凉。冰凉增加了海水的质感,仿佛溅上身的不是一滴水,而是一颗颗砭人肌骨的子弹。可观日出的兴趣仍在那片海域上,大家调好了相机随时准备要记录那个灿烂的时刻,全然不顾后背的湿润与冰凉。

四周是越来越亮,海边的树林,树林里的房子,远处的沙滩,都已清晰可见,海中那天空的裙裾般垂裹着的海雾,也后退了,变得稀薄了,临近海岸的海面也渐渐开阔起来,可仍只有篮球场般大小,仿佛几个跃步就可触及那片天海相接的天幕。天上那抹霞光变得更加黄亮,几抹白鹤似的白云,似展开了翅膀,淡了,也远了,在蓝色的天幕上斜逸而去。然而人们面对的,期待着的东方的海空,仍是一片雾锁沉沉,丝毫不见有日出的迹象。难道天气预报有错,今天是阴天?不对呀,分明是个大晴天;眼前的景象,也分明是日出的样子嘛。

那,太阳!

不知谁喊了一声,大伙随着声音,随着惊讶的人的目光,扭过头去:原来在人们身后,在一旁海岸线的陆地上,在那片掩映着房屋的树林里,露出了太阳。这正如希望,并不常在人们盼望的地方出现。

刚露出脸的太阳,像挂在树林间的半个熟透了的果实,只见一片血样的红色,并不见灼人的光。渐渐的,那红色的果实从树林里浮起来,露出了三分之二的样子,在云雾的遮掩下,也不见圆满的轮廓,像一只放大了的火龙果,吐着火舌似的茎须。

这吐着火舌的太阳还没完全浮出那片树林,又陷进了那片厚重的云雾里了。云雾像一抹山,山际,镶上了金边,那抹山的背后,似是山连着山的云海,那片云海似沉浸在一片火海里,火山样地融化着。

观海的人显然都十分失望,本想看海上日出,却不料成了海边日出,海边日出就海边日出吧,可日头还没露脸呢,却又扎入了云雾里,连个影子也没有了。一些人失望地离去了,提着鞋子走过了沙滩,还有一些人,兴趣转向了摄影,三五成群,举着手机,呼朋唤伴,或在浪花翻涌的海边,面对手机镜头,摆出各种姿势,让人拍,或者自拍。

海浪,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从近在咫尺的雾幕里涌来。仿佛这天海间垂吊着的一面大幕布,将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幕前的,幕后的,幕后的世界,神秘莫测却有着巨大的能量,涌来不尽的浪涛和扑来永不停歇的冲击。浪涛冲上岸来,又退了回去,仿佛是要取走这幕前世界的什么东西。

在海浪的冲刷和人们的喧嚣中,在云雾中无声挣扎的太阳突然跃了出来,在那一层数层楼高的云雾之上,向海滩喷射着金黄的光芒,让人不敢仰望。站在礁石上,熠熠的阳光从岸边的海水上空投射而来,海水里铺设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大道,仿佛那是一條上天的云梯。

天海之间垂着的幕布,悄无声息退去了。大海,一下变得悠远而辽阔。在远方,在天际,大海融入了天空,或者天空融入了大海,天海之间,融为一体,不再有什么遮盖——只要有光明,世界就变得更加辽阔。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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