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人
2018-08-19莫泊桑
【法】莫泊桑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官运!像许多人一样,让·玛兰,外省的一个法庭执达员的儿子,来到拉丁区学法律。在他经常去的几家啤酒店里,他认识了好几个夸夸其谈的大学生,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议论政治。他打心眼里佩服他们,专程跟着他们从这家咖啡馆到那家咖啡馆,遇到自己有钱的时候,甚至还替他们付酒账。
后来,他当了律师,替人打过几场官司,不过都没有打赢。然而,有一天早上,他却从报上看到从前住在拉丁区的一位同学新近当了议员。
他重新又变成了他那位同学的忠实走狗,变成了一个跑跑腿、打打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不久这位议员摇身一变,当了部长;过了半年,让·玛兰也被任命为行政法院参事。
最初,他得意得简直有点飘飘然了。为了炫耀,他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仿佛别人只要一看见他,就能猜到他的身份。别说他走进铺子里见了老板,就是见了卖报的、赶马车的,他也会在谈着最无关紧要的小事时,找个空子说:“像咱们当行政法院参事的……”
后来,由于他的地位,以及一个有权有势而又有宽宏大量的人的责任感,他自然而然地感到有一股压抑不住要去保护别人的欲望。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他都主动地给予无限慷慨的帮助。
他在林荫大道上遇到了熟人,就高兴地迎上去,握手、问候,然后不等人家问他,就连忙说:“您知道,我现在当行政法院参事了,很想为您出点力。如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您甭客气,尽管吩咐好了。我在这个地位上,是有权力的。”
他每天都要给人写几十封介绍信。他在美国咖啡馆、比尼翁饭店、托尔托尼饭店、那不勒斯饭店,还有许许多多地方都写过。他写给共和国所有的官吏,上至部长,下至治安法官。他感到幸福,感到心满意足。
一天早上,他准备到行政法院去,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雨了。他想叫一辆马车,心里一犹豫,没有叫,就冒着雨上街了。
雨越下越大,淹没了人行道,街面上也积满了水。玛兰先生只好在一个房门口躲雨。已经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士站在那儿。在当行政法院参事前,玛兰先生不喜欢出家人。自从一位红衣主教在一件棘手的事情上客气地向他求教以后,他现在对他们也尊敬起来了。倾盆大雨哗哗地下着,他们俩怕身上溅湿,不得不躲到门房里去。玛兰先生心里痒痒的,总想替自己吹嘘几句,他说:“这个天气真讨厌,神父先生。”
神父哈了哈腰说:“可不是,先生,对一个在巴黎仅仅只耽搁几天的人来说那就更讨厌了。”
“哦!您是从外省来的?”
“是呀,先生!我只是路过这儿。”
“不错,在首都只耽搁几天,却偏偏遇上下雨,实在是件恼火的事。像咱们當官员的,一年到头守在这儿,就不会把雨放在心上了。”
神父没有搭腔。他望着街上,雨水已经没有刚才大了。他突然下了决心,像女人过水沟时撩裙子一样,掀起了道袍。
玛兰先生看见他要走了,连忙喊道:“您会淋湿的,神父先生,再等一会儿,雨就要停了。”
神父犹豫不决,停下来说:“我很忙,我有一个紧急的约会。”
玛兰先生好像很替他担心:“不过您一定会淋得浑身湿透的,我可以问您是到哪一区去吗?”
神父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朝王宫方向去。”
“既然如此,如果您愿意,神父先生,我可以和您合用我这把伞。我到行政法院去。我是那里的参事。”
神父抬起头,望了望他:“多谢,先生,我接受您这番好意。”
玛兰先生于是挽住他的胳膊,搀着他走了,一路上关心他、照应他、指点他:“当心这条水沟,神父先生,要特别留神车轮子;有时候车轮子会溅您一身泥。要注意行人的雨伞。对眼睛来说,再没有比伞骨子更危险的了。特别是女人叫人受不了,她们什么都不管,老是拿伞骨子戳人的脸。她们从来不肯让人,简直可以说这座城市是她们的。她们在人行道上,在街心里作威作福。”
玛兰先生接着说:“您这趟到巴黎来,多半是来散散心的吧?”
神父回答:“不,我有事。”
“哦!是件重要的事吗?我冒昧地问一声,是哪一方面的事?如果您用得着我,尽管吩咐好了。”
神父好像挺为难,吞吞吐吐地说:“啊!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私事……跟我的主教一点小误会。您不会感兴趣的。是……是一件内部的……教会方面的事。”
玛兰先生一听可起劲了:“哎呀,这正属行政法院管。既然如此,您尽管吩咐我好了。”
“是的,先生,我也正要到行政法院去。您的心肠真是太好了。我要去见见勒尔佩、萨翁两位先生,说不定还得见珀蒂帕先生。”
玛兰先生干脆站着不走了。“哎呀,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神父先生,呱呱叫的同事。三个人我都去替您恳切地托一托。包在我身上好了。”
神父嘟囔着说了许多感恩的话。
玛兰高兴极了。“哼!您真可以夸口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神父先生。您瞧着吧,有了我,您的事情解决起来一定非常顺利。”
他们到了行政法院。玛兰先生把神父领进办公室,搬了把椅子,请他坐在火炉前面,然后自己坐下,伏案写道:“亲爱的同事:请允许我恳切地向您介绍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
他停下笔来问:“对不起,您贵姓?”
“桑蒂尔。”
玛兰先生继续写下去:“桑蒂尔神父先生,他有一件小事当面向您陈述,务请鼎力协助。”
他写了三封信,神父接了信,千恩万谢地走了。
玛兰先生办完公事,回到家里。这一天平静地过去。他夜里睡得很好,第二天在愉快的心情中醒来,吩咐仆人替他把报纸送来。
打开的第一份报是激进派的。他念道:有一个姓桑蒂尔的神父,被揭发阴谋反对现政府,被控告做过许多我们甚至不愿说出口的卑鄙龌龊的事,而且被怀疑是一个伪装普通神父的老耶稣会士,如今为了种种据说是不便公开的原因,被主教解了职,召到巴黎来解释他的行为。谁知他找到一位姓玛兰的行政法院参事做他的热心辩护人,这位参事居然大胆地替这个披着宗教外衣的罪犯,写了最恳切的介绍信给他的同事们———所有的共和国官吏。……我们提请部长注意这位参事令人不能容忍的行为……
玛兰先生一下子蹦起来,穿好衣裳,跑去找他的同事珀蒂帕。
珀蒂帕对他说:“唉!您简直发疯了,居然把那老阴谋家介绍给我。”
玛兰先生张皇失措,结结巴巴地说:“别提了……您瞧……我上当了……他这人看上去那么老实……他耍了我……卑鄙可耻地耍了我。我求您,求您设法狠狠地惩办他一下,越狠越好。我要写信。请您告诉我,要办他得给谁写信?我去找总检察长和巴黎总主教,对,找总主教!”
他突然坐下来,伏在珀蒂帕的桌子上写道:“总主教大人:我荣幸地向阁下报告,最近有一个桑蒂尔神父欺我为人忠厚,用尽种种诡计和谎言陷害我。受他花言巧语哄骗,我竟至于……”
他签了名,把信封好,转过头来对他同事说:“您看见了吧,亲爱的朋友,这对您也是个教训,千万别再替人写介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