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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克先生

2018-08-19周维强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8年8期
关键词:猪食匹克土坝

周维强

匹克是一头猪。它刚来我们家时,立春刚过三天。母亲牵着它,尖尖的嘴,浑圆的屁股,尾巴一甩一甩的,模样极丑。弟弟抚摸着它,白色的毛硬得像刷子:“哥,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就叫它Pig吧。”我想起刚学的英文单词,“猪”的英文单词就是“Pig”。

“匹克?这个名字好,寓意:更高、更快、更强。”弟弟接着话茬往下溜。

“呃,对,就叫它匹克,匹克先生。”

父亲为匹克先生盖了一座猪圈。村子里口碑极好的五星级瓦匠,亲自为匹克先生盖猪圈,它可真够有面子的。父亲盖的猪圈,精致而美观。

匹克先生住进了猪圈,和老黄牛飞鸿做了邻居。还有花猫大皮、狼狗黑子为它站岗,安保等级上升到了二级。母亲还是不放心,现在村子里经常有贼出入,我家的十几只鸡上个月刚被偷,让母亲心有余悸。于是,她把我的凉床从里屋搬到了靠近牛棚的地方:“你和二强轮流守夜,既看护了牛又看护了猪,一举两得。这学费可都指着这一头猪和一头牛呢,可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啊。”

得,安保等级立马上升到了一级。

我让黑子睡在我的床下,随时探听夜贼的踪迹。匹克先生安然地躺在猪圈里,吃着母亲为它熬煮的猪食,那可是五谷杂粮营养餐啊,红薯、南瓜、稀饭、麸皮还要加一些米糠。这家伙对米糠甚是挑剔,米糠必须控制在半葫芦瓢,加多了,它就使性子,把猪食拱到一边。真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儿。

母亲说,养猪,就是零钱聚整钱。别看平时喂它点好的,花了点钱,只要它一出栏,卖上个好价钱,那百元钞票立马就有好几张。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卖猪的场景就在眼前,她数着票子,心里美滋滋的。

虽说村子里有七十几户,但养猪的真没有几家。一来,养猪是个辛苦活,也是个技术活,养不好,说不定就得赔。二来,都嫌弃猪脏,没有养牛划算。所以,村子里养猪的也就那么几家,大多数家庭都养起了牛。母亲养猪是基于父亲曾是养猪的好手。父亲退伍前在部队里就养猪,部队里那几头猪,听说被父亲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一个个膘肥体壮,为此,团里还授予了父亲全团“养猪标兵”的称号。父亲回乡后,却不愿意养猪,他知道个中的酸甜苦辣,所以对养猪一直持否定态度。但拗不过母亲的坚持,养就养呗,他就负责出个嘴,做个养猪顾问,苦活累活让我和弟弟去干。

我们一群乡村的野孩子、泥孩子只要一来到田野里,就像马儿来到了草原,只管自顾自地撒开蹄子在田野里狂奔,哪有闲心去打猪草。麦子摇曳着青葱的绿意,天蓝如镜,照着我们青春的身影。几朵流云从村子里飘向麦田,几个小伙伴早就躺在了麦地的一头,抬头望天,哼起了儿歌。弟弟则提着竹篮,沿着田埂,寻找他的野味去了,无非就是巴根草、茅衣之类的。他还有个爱好,喜欢吹苇笛。看他那左顾右盼的样,估计又去寻找芦苇了。我则在麦田里寻找拉拉丁,开花的拉拉丁最好,一根一根从麦田里抽出来,和杨树枝混合着,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就像当年抗战时期的小八路,漂亮极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强子,那是不是你家的匹克先生?”

在村子通向田野的土路上,匹克先生优哉游哉地漫步在河边。时而啃食着青草,时而四处张望。我和弟弟赶紧冲向匹克。那家伙居然也不跑,我和弟弟就拦住它的前路,把它往家里赶。它似乎在自由的世界里觅到了幸福,就是不愿意回家。我和弟弟把它往回赶,它就躲着,东突西窜,非要往前走。

弟弟说:“哥,你回家去找根绳子。我用青草引着它,把它往家里赶。”

于是,我直奔家的方向而去。弟弟则手拿着一把把富木秧,放在匹克先生的鼻子前,把它往猪圈的方向引去。

我把父亲在部队里系坏的皮带做成项圈,然后再牵上一根绳子,就做好了拴住匹克先生的绳索。我把绳索套在匹克先生的脖子上,它极力地抗拒,奈何我下手时快且准,让它丝毫逃脱不得。就像观世音菩萨口中的紧箍咒,这回,我也给匹克先生戴上了金箍,看你还敢不敢私自逃出猪圈!

有一段時间,淮北平原的天好得出奇,几乎每天都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我和弟弟只要一得空,就会直奔田野里,薅马郎菜、打猪草,匹克先生吃青草上了瘾,连猪食都吃得少了。为了让它不掉膘,青草只得作为它吃完猪食后的零食。匹克先生先是抗议,绝食。也只是绝食了一会儿,耐不住腹中饥饿,于是大口大口吃起了猪食。我和弟弟适时地把青草供上,它像是一个吃完了饭得到了赏赐糖果的小男孩,竟顽皮地把青草拱到了鼻子上,然后一点点地吃起来。

四月的一天,有人在村子里推销起了猪饲料。猪饲料的确让匹克先生胃口大增起来。一盆猪食显然已经满足不了它的胃口,一盆半还吃得连盆底子都舔得干干净净。

我和弟弟担心匹克被偷的事,最终发生了。那天半夜,弟弟睡在牛棚里看护飞鸿和匹克。我半夜里起来撒尿,特意去猪圈里转了一圈,猛然发现匹克不见了!我摇醒了弟弟,冲着父亲和母亲喊:“爸、妈,猪被偷了!”

一家人急急忙忙穿起衣服,四处寻找。村路向西,几个人仿佛抬着什么向前急走,我在村口敲起了盆:“抓贼啊!抓贼啊!”然后,不顾一切地向那几个人冲去。村子里的人听说有贼,都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有的拿着镰刀,有的拿着菜刀,还有的拿着叉鱼的叉子。

几个小毛贼丢下了匹克,就向西奔去。只见匹克四蹄朝天,猪绳被割断,嘴里含着一个馒头,满嘴的酒气。

“看来,猪是吃了含有酒精的馒头,醉了后,被这伙贼抬走的。”村里的王大伯说。

“幸亏强子发现及时,要不然,这头猪算是给贼喂的了。”父亲揩了揩额头的细汗。

“得给猪套上锁链,然后钉死在猪圈。要不然,这贼下次还来偷。”母亲说。

第二天,父亲就去镇上买了一条铁锁链,然后做了一个结实的项圈,给猪套上。为了安全起见,他选择了一个又粗又长的铁钉,把锁链死死地钉在猪圈的地上。父亲的办法,很有效。自此,匹克先生的安全等级上升到了特级。

六月间,天热得似火。暴雨是在一个傍晚来临的,下了三天三夜。

暴雨终究导致淮河发起了大水。淮河大堤决了口子,滚滚洪水淹没了农田和村庄。我们是在半夜,被村长通知要搬到村后的土坝子上的。父亲让我和弟弟牵着牛,他和母亲则慌乱地搬着家里可以紧急带走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向村后的土坝子上冲去。我们村最早的时候,村人都住在村后的土坝子上。后来,修了公路,村里人就开始在公路的北侧建房,图交通方便。如今,洪水淹了农田,淹了村庄,村后的土坝子成了洪灾来临时的栖息地。

暴雨是在黎明前停的。父亲和母亲一夜没合眼。眼瞅着洪水一波波从南方席卷而来,房子低矮的,半截墙都淹没在洪水中了。黎明的时候,父亲望着眼前的洪水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猪也没牵。”

母亲也是一脸的茫然。

弟弟说:“匹克先生一定淹死了。”

我则凝望着猪圈的方向若有所思。心中对于文具盒、新衣服的幻想,在想象匹克先生沉入洪水中的那一刹那,化作泡影。

这时,邻居王二嫂说:“强子妈,有人看见你家的猪,被洪水冲到大新集去了。”

大新集离我们村十几里路,就算被冲到大新集,这一路向南,要么猪被淹死,不淹死最后也成了别人家的猪了!

我沮丧地说:“学费,被洪水冲走了。”

正当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土坝子上,失落地品味着洪水带来的苦涩时,村长站在他家的房顶上喊:“强子妈,快来看,那是不是你家的猪?”

只见,匹克先生正从村西的洪水里向土坝子方向游来。它浮在水面上,露出鼻子和尖尖的嘴巴,模样憨厚而可爱。它游泳的姿势矫健而敏捷,也许是脖子上还拴着铁链,它的头时不时地被水没过了鼻子。

匹克先生加快了速度,游上了岸,铁链子还坠在脖子上。父亲把它拴在土坝子上。

我们一家人围着這头猪,竟说不出话来。村人们也围上来,纷纷说着,真是遇到奇事了,被洪水冲走了十几里,还能游回家,真是难得。弟弟则揉捏着猪的小腿,按摩着它的腹部,匹克先生自在地躺在坝子上,微闭着双目,阳光照在它肥硕的身体上,折射出晶亮的光。

秋天,匹克先生卖了750块钱。卖猪的时候,母亲没在场,是父亲让镇上的胡屠夫称好了开车带到镇屠宰场去杀的。卖猪的时候,村里的好多人都围过来,送匹克先生最后一程。它不叫也不闹,四五个壮汉把它的蹄子捆好,抬上了农用三轮车。我和弟弟数的钱。其实,我和弟弟数钱的时候,心里都别扭得很。

那一年,我们家卖了一头猪,六十块钱给我和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也给我们一家人买了新衣服,年底过年更是过了一个“肥年”。那一年,是1991年,也就是从那年起,母亲好几年都不吃猪肉。我们家再也没养过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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