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拿走他人的棺材
2018-08-16李少威
李少威
倘若问我是什么东西第一次触动了我跟哲学挨点儿边的思考,我将回答说:“棺材。”
出身乡土,棺材是见得多了的。童年玩捉迷藏,我有一个不被人找出来的法宝,那就是钻进我奶奶的棺材里去。那东西除了我,没几个孩子敢靠近。
我奶奶的死去,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但她的棺材早就置办好了,并落满了灰尘。那时的人过了中年,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往土里插的意思了,就要张罗打一口棺材的工作。打好之后,架在房梁上面,抬头就能望见,看着就感觉踏实。
棺材闲置的时候都是绝对纯天然原木色的,当它要被漆上颜色以及桐油的时候,那就是用上了。
老人把棺材称为“大木”,虽然早已没有那么大的树—一截木头就能打一口,但这个称呼沿用下来,听着显得庄重、贵气。就如年年的春联都贴什么“金玉满堂”“花开富贵”,从来不曾实现过,但人人都爱听这些话。
有一次我奶奶可能又去二层上看她的棺材,从上面掉下来,受了很重的伤,她感觉可能要派上用场了,就跟父亲说:“去把我的大木上漆吧。”然而她错了,她的死去仍然是十几年后的事情。
这么谈论长辈之死亡,一般人听着似乎有点不敬,然而这正是我的意图。在我成长的传统客家环境里,人们不忌谈生死。我外婆活着的时候,如果孙儿辈让她动了气,她总是以这一句话开头来斥责:“等哪天我死了……”
倘若问我是什么东西第一次触动了我跟哲学挨点儿边的思考,我将回答说:“棺材。”
和许多地方不同,我们那是二次土葬。人死之后,用棺材收敛,埋下去,过了几年,还要挖起来,把遗骨认认真真用油擦拭一遍,纳入一个坛子,那个坛子称为“金埕”,“金”应当就是指遗骨,表示先人的可贵。把坛子入土,才有了墓碑,上一次叫“埋”,这一次就叫“葬”了。埋到葬之间,要起棺,原本很宝贵的棺材,挖出来以后就很不神圣了,丢在土坑旁边不再去管。因为木板厚,往往仍然很结实,人们就会在需要的时候扛走,把它架在沟壑上面,聊以为独木桥。我之所以不害怕棺材,跟走多了这种红漆斑斑的独木桥有关。
我奶奶最后也没有用上她的棺材,因为她死得太晚,已经改了火葬。“死得太晚”是很多老人的真实想法,原本是城市火葬、乡村土葬,后来乡村也火葬了。我家后来搬到了县城,但奶奶还在乡下住,曾经被父亲接到县城住了几个月。有一天她突然要求收拾东西回农村,因为她在楼下跟老头子聊天,听说了火葬的事情。然而回去是回去了,也没有避免她害怕的结局。
人都怕死,但我们有办法平衡这种恐惧。宗教有神,有来生,有极乐,这是一个办法,但我们中国人不信宗教,至少在死的问题上不信,宗教是活着用来寻求现实帮助的。我们相信伦理,并在伦理上引申出对死后的想象。棺材保护死后的人,让他完整,让他面目可识别,因而就能找到先死的亲人或朋友,这就是安全感的来源,棺材让人们相信死后并不孤单飘零,仍有一个家。如果这叫迷信,那也是必要的迷信。
火葬当然是文明的,我也支持。不过我仍有困惑,我们那的土地和北方平原不同,到處是山,人死上山,坟墓和耕地以及水土保持都没有丝毫冲突。年年扫墓,都要费尽周折披荆斩棘才能找到坟墓,因而可见它和野草杂树也没有什么冲突。火葬没有给自然带来什么变化,只给人的心灵造成了改变—人们对死后的世界,再也无法预计,不能信任,充满恐惧,念兹惶然。
我奶奶是本乡最后一批有棺材的老人,虽然最后没有用上,但生前的每天,她都留心着怕被人偷去了。以我的看法,不管将来最终是火葬还是土葬,当人有棺材的时候,无论如何别拿走了,那太残忍,非人所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