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家》的诞生与首演的轰动
2018-08-15曹树钧
曹树钧
数十年来,根据巴金小说《家》改编的戏剧作品不计其数。其中许多《家》的改编本,经过时间的严峻考验,早已在舞台上销声匿迹。只有曹禺改编的《家》能在舞台上历演不衰。这是一个十分令人深思的艺术现象。我们经常在报刊上、会议上呼唤大作力作,呼唤精品,那么什么才是力作、大作、精品呢?曹禺的《家》早已为我们作出了响亮而有力的回答。曹禺的四幕话剧《家》,就是他为中国剧坛奉献的一部力作、一部名副其实的精品。它是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之后曹禺的第五部经典。
那么,曹禺的话剧《家》又是怎样诞生的?为何1943年首演轰动山城重庆并此后一直能在舞台上历演不衰呢?
壹
屹立在钟秀峰山麓的红拂寺,高峻巍峨,四周的青松郁郁葱葱。深秋的一天早晨,这儿迎来了一位远道的客人。作家巴金离开孤岛上海之后,绕道海防到昆明,探望了肖珊。1940年11月初,又来江安这座县城专程看望他的好友曹禺。曹禺一大早就陪着巴金来到这里观赏江安县郊的这一重点名胜。
红拂寺内,雕梁画栋,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失去了昔日金碧辉煌的神采,但当年的五尊摩崖佛像,还都神态毕肖,风姿各俱。曹禺向巴金介绍道:“这正中站着的红佛,身高二米多,体形魁梧,比例匀称,据说是这里稀有的艺术珍品。”巴金看着这尊神像,神情端庄,华美而不俗,衣褶流畅又富有质感,充满人间善良慈祥的情感。
游览过红拂寺,曹禺又顺道陪巴金参观了大小龙洞。洞口石壁上刻着的“右龙洞”三字依稀可见,为清朝乾隆年间邕庠生黄美所书。曹禺对巴金说:“关于这个洞,当地人还有不少传说。有一个传说讲,有人从洞口放进两只鸭子,一天以后,鸭子从四十里外的合麻口又钻了出来。可是,我和学生钻进去过,现在浅多了。只是洞里的水,冬暖夏凉,流淌而不出洞外,水又清澈甘美,我和学生夏天在这儿看书,摆龙门阵,渴了喝两口,确有沁人心脾之感。”阵阵秋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两人边谈边走下山来。
巴金说:“家宝,我给你的话剧《家》,你看了觉得怎么样?”
这是指巴金那天送给曹禺的剧本。这个剧本是吴天根据巴金的《家》改编的,将由上海剧艺社公演。
“看得出是下了工夫的。不过,它的结构同你的小说差不多,不知预演效果如何?”曹禺问。
“据说观众反映还不错,关于这本小说的改编,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曹禺停顿了一下,“能不能换一种改编方法,不按你小说的格局,着重表现几个人物。”
“那也是一种改法,是不是想试一试?”
“我是想试一试。不过,现在吴天已经改了,我再改,好不好?”
“没有关系。一部小说有几种不同的改编本,这在国外是屡见不鲜的。你就放手改吧,我也希望能看到你改编的《家》。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我现在正在构思一个新剧本,等这个剧本完稿之后,我就动手改。”
在江安,巴金在曹禺家里住了六天。每天晚上,在曹禺的书房里,两人隔着写字台对面坐着,望着一盏煤油灯摇晃的微光,尽兴畅谈。话题很多,也从《雷雨》谈到《蜕变》。
巴金说:“家宝,你的《蜕变》我准备收在《曹禺戏剧集》第四集里。六年来,你的确走了不少的路程。从《雷雨》《日出》《原野》到《蜕变》,这四个剧本就是四块里程碑。”
“我写得太少,不像你著作等身。”曹禺望着巴金说,“我的创作设想很多,可是干扰也太多。你的《家》我是一定要改成的。我很喜欢这部小说。不过,我觉得要改成戏,不可能把你小说中所有的人物、事件、场面全写进去。我想着重表现我感受最深的东西,那就是年轻一代对封建婚姻的反抗。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我来改编,我就以瑞珏、觉新、梅表姐三个人物的关系作为剧本的主线,而你小说中关于觉慧的许多描写,他和许多进步朋友的活动,有的点一点,有的就要删了,你看行不行?”
“你是写戏的行家,你看怎么合适,你就怎么改。”巴金直率地说。按照曹禺的要求,巴金又介绍了他构思《家》的一些情况。两人越谈兴致越浓,直到十点多钟,郑秀在楼下喊:“家宝,李先生,十点都敲过了,该睡了。”两人这才将煤油灯吹灭,同榻而眠。
1940年秋,曹禺主要精力在写四幕话剧《北京人》。写累了,他就靠在那张旧藤椅上“疏散疏散”(这是江安人流行的“躲警报”的口头语)。但这短暂的空隙,他也不舍得虚度,总是手不释卷地阅读巴金的《家》。
今天,他看到鸣凤死后,“倩儿偷偷买点纸钱给她烧,并且为尚未死的婉儿也烧一烧,觉慧十分惊讶。倩儿回答说:‘是她喊我给她烧的。她上轿的时候对我说过:‘我迟早也要死的。不死,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就是活着也还不如死了好。你就当作我已经死了。你给鸣凤烧纸的时候,请你也给我烧一点。就当作我是死了的人……我今天当真给她烧纸。觉慧听见这凄惨的声音,挣扎了一会,才困难地说出一把句:‘你烧吧,烧得好!就踉跄地走开了。他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
看到这儿,曹禺忍不住两行热泪流了出来,泪水将手中拿着的书也滴湿了。他坐在藤椅上,凝神沉思,默默无语。
“万先生,这是什么字,我看不太清楚。”坐在方桌上正在为他刻钢板的学生季紫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万先生,您怎么啦,病了吗?”季紫剑惊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曹禺面前,看见他在流泪,忙问:“万先生,您怎么啦?”
曹禺这才觉醒过来,用手绢擦了擦泪:“什么事?”
“万先生,您刚才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在看《家》,书中的一段描写太感人了。真是本呕心沥血之作,我的《北京人》,怎么写也写不过李先生的《家》。”
贰
經过将近两年的酝酿,1942年盛夏,在重庆酷热如蒸的日子,曹禺来到了唐家沱,开始了四幕话剧《家》的创作。
唐家沱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码头,在重庆以东十多公里的地方。曹禺到这儿写作,是好友张骏祥的推荐。张骏祥和昊祖光等几个人这时在唐家沱租了一个小别墅。别墅的主人躲空袭去了,因此房租也较便宜。在这儿,张骏祥认识了一位姓薛的船长。这位船长驾驶着一艘火轮,因为战事影响,轮船暂泊在这儿。薛船长常到张骏祥家来玩。
一次,张骏祥对薛船长说:
“我有一位朋友,叫万家宝,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写东西,你的船停在这儿,能不能让他住在船上写作?”
“万家宝,是不是写《雷雨》《日出》的曹禺?”
“正是。”
“那好啊,大概要住多长时间?”
“两三个月。”
“那没问题,我这条船至少要在这儿停三四个月。”
重庆是有名的长江三大火炉之一,对长期生活在北方的曹禺来说,夏天一早起来连空气都是热烘烘的,简直没法静下心来构思。到了唐家沱的江轮上,曹禺觉得这儿比重庆清静得多,也凉快得多。
火轮停泊在长江上,两面都是高山,晚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暗蓝的天空上,江上显得格外安静。对岸小船摇桨的桨声隐隐地随着和风传来,望着碧波粼粼的江面,微风阵阵拂面吹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曹禺的思绪进入巴金的小说《家》之中。小说开头是觉慧和觉民在大街上走着,剧本自然不能这样开头。他想起小说中觉新和瑞珏结婚的描写,但小说只有短短几行,不到一百个字。他觉得这儿倒可以大做文章,思绪不由得飞到幼时参加过的旧式婚礼。那是一个多么奇妙神秘的场景啊!洞房之夜,两个陌生男女聚在一起,原先各不相识,而现在要结成夫妻。他想,在这种时刻,人的感情一定是复杂的,思想活动也一定是很活跃的。在这一夜,觉新、瑞珏一定会想很多。一个年轻女子,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丈夫是好是坏,这将决定她一生的命运,她怎么会不思绪万端呢?他觉得婚礼这一场面,既能介绍觉新、梅、瑞珏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又能揭示出内在的尖锐矛盾,可以细致地挖掘,描写人物丰富、复杂的感情。
望着窗外的景色,曹禺觉得洞房安排在梅林旁最能表现主人公的心境。那样,推开窗子,可见月光照着一片莹白的梅花,湖光潋滟,显得庄严而凄静。
曹禺设身处地体验两位男女主人公在新婚之夜的心情。他提笔写了起来:
觉新(点头,沉重地一声长嘘)
嗯,牛,我是一头牛啊!
啊,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我成了
不能说话的牲口,
被人牵来牵去,
到处作揖叩头?
天啊!难道真是为着死了心!
就从此分手?
写着写着,曹禺越写越有兴趣,接着又写了瑞珏在洞房中的几段独白。他似乎看见瑞珏那黑黑的眸子闪着慈媚的光彩,和蔼而温厚。听到觉新的一声长叹,长时间的冷淡,一种孤单的感觉袭进她的心里,他似乎听见她低声叹了一口气,一时眼前的恐惧、希望、悲哀、喜悦、慌乱,都纷杂地汇涌在瑞珏的心底,终于变成了语言,在曹禺的笔下倾泻出来:
好静哪!
哭了多少天,可怜的妈,
把你的孩子送到
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说这就是女儿的家。
写着写着,他忽然感到,何不设想在高家的湖边,新婚之夜也有这一阵阵的杜鹃声,借以衬托瑞珏、觉新的感情,同时又可以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想着想着,他似乎已经听见觉新新房窗外的杜鹃声。他将已写好的几段独白,又修改了一下。
曹禺本想用诗的形式继续写下去,后来感到吃力,便只写了洞房之夜的这几段独白。写完之后,他又前后延伸,扩展成两景、整整一幕戏。写完之后,自己又修改一遍,然后再诵读一遍,感到还是不满意。心里想先写到这儿吧,于是将手稿封好,准备明天寄给他所爱的朋友方瑞。随即他又写了一封短信,请方瑞谈谈读后感觉,并请她帮忙誊写一遍。自从他写《北京人》后,他所有的文稿都是经过方瑞之手,或誊抄过,或略加改动过。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曹禺一个人在餐厅聚精会神地写第二幕第一景鸣凤自杀的那场戏。这儿早晚都很清静,只有中午和黄昏时,一些船上的水手与曹禺一同进餐,这天下午,天空乌云翻滚,天气闷热异常,江轮上也热得让人直喘气,曹禺正写得兴起,他似乎忘记了热,打着赤膊。背上流着一串一串的汗珠,他不停地挥笔撰写。不一会,曹禺被一个声音惊醒:“家宝,家宝!”
抬头一看,原来是薛船长。他摇着一把芭蕉扇,看见曹禺一身大汗,忘记一切似地在写,惊讶地说:“家宝!真是,你们写戏的,原来也很辛苦啊!”
薛船长通过聊天,知道曹禺原来也在南开中学念过书,与他是前后同学,十分高兴,尽量少打扰他。今天见他如此忘我工作,佩服之极。
“薛船长,这么大热天,你不休息休息?”曹禺搁下笔说。
“我呀,一觉刚睡醒。家宝,你太辛苦了,这么下去要累病的。”
“不碍事。我就是这个习惯,兴致来了,拼命写,自己也管不住自己。有事吗?薛船长。”
“没什么事,是你的朋友又来信了。”说着,薛船长将厚厚的一沓信递给曹禺。
这是方瑞的来信。信封里还有一沓复写过的《家》的稿子。个别几个误写的字,她用娟秀的毛笔字一一改正过来了。在几页纸的信中,方瑞倾诉她看完《家》剧部分内容后的感想。回信写得热烈、真挚,曹禺看了一遍,又复看一遍,信中有些语句充满着发自肺腑的诗情,例如,她说她的脸“只有小时候母亲亲过,再有就是太阳晒过,月亮照过,风吹过。”曹禺觉得这些话写得既富有感情,又十分优美,就将它自然地化在剧中鸣凤向觉慧倾诉爱情的台词之中。
叁
经过三个月的笔耕,揭露封建势力腐朽、控诉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大家庭罪恶的四幕话剧《家》终于完稿了。许多剧团听到这一消息,都向作者要求首演权。曹禺不堪其烦,就委托一個代理人专门和剧团办交涉。他对这位代理人说:“哪个团演这个戏都可以,但是有一条,瑞珏这个角色非要由张瑞芳来演不可。”
曹禺觉得他笔下的瑞珏这个角色难度相当大,让剧校出身的演员来演很难胜任,演过《北京人》主演愫芳的张瑞芳演最合适。
最后,由于伶、宋之的领导的中国艺术剧社取得了《家》的首演权,章泯任导演,金山饰觉新,张瑞芳饰瑞珏,凌琯如饰梅表姐,其他演员有舒强(饰觉慧)、沙蒙(饰高老太爷)等。
张瑞芳接到扮演瑞珏的任务,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曹禺如此信任她,让她挑主角的担子。担心的是,怕自己演不好这个角色,尤其是剧中第一幕,有那么长的大段独白,怎么处理才能让观众坐得住,而且看得兴趣盎然呢?她很快感到自己能在章泯导演下排戏,是一种幸福。她早就听说章泯是一个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著名艺术家,戏剧老前辈熊佛西的高足。他排戏格调很高,从不追求庸俗的表面效果,注意体现剧本深刻的内涵。她排戏时发现,章泯导戏不爱说话。如果你演对了,他就笑眯眯地看着;如果演得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也不吭声,只是扭过头不看了。这对演员来说,真是最大的痛苦。章泯从不长篇大论地同演员谈理论,而是让你感觉到他是一面最好的镜子,他的表情是鉴别你演技优劣的试金石。他从不具体教你如何说如何做,甚至不作一丁点提示,这就使张瑞芳有时感到困难很大。洞房之夜,长长的独白,觉新和瑞珏两个人各自在两端说话,瑞珏有时候站起来,有时候还要走几步。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说话,这成了考验演员的难题。初排时,张瑞芳一演瑞珏老觉得头抬不起来,坐在那里起不来了。这使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
一天,张瑞芳到张骏祥那儿去请教,正好曹禺也在,她高兴极了,就将这个难题提了出来。
“你先把你怎么演的,演给我们看一看。”曹禺建议说。
于是,张瑞芳端来一张方凳,将洞房独白这一段从头至尾演了一遍。
演完之后,曹禺说:“这一景几段独白,你要念得像说话,不要像背书,否则就不自然。”
“我老觉得头抬不起来,这问题怎么解决?”
張骏祥想了一想,说:“你是否换一个道具,不用凳子,用椅子怎么样?需要起来的时候可以扶一下椅背,有点依靠。”
于是张瑞芳又换了一把椅子,按张骏祥的意见做了,果然慢慢地能站起来了。张瑞芳高兴得笑了起来:“太谢谢你了,张先生。这样觉得舒服多了,也自然多了。”
“瑞芳,这几段独白,你还要仔细地磨一磨。”曹禺说。
“是的,万先生,我还要再琢磨琢磨。我演这个戏感觉特别舒服,台词没有废词,标点符号也经过推敲,很有嚼头。”
“我写《家》,标点符号也确实是费了点心,剧本里‘我……我,‘你……你停顿很多,这些地方你不妨挖一挖。”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排练,《家》终于在重庆首演了。
夜幕降临了,山城万家灯火。售票时,观众排成一字长龙,人们争先恐后,前挤后拥,售票处的小房子都被簇拥而来的观众挤歪了。接连几天的戏票顿时抢售一空,连五元一张的荣誉券也不例外。
预演时,剧场里安静极了,似乎池座里空无一人。七百多个观众都注视着台上一对新婚夫妇灵魂的倾诉。舞美设计李恩杰的设计别出心裁,他将两扇大门摆在台中,隔开了两边,一边是象征着封建的古旧的花床,一边是象征着希望与新生力量的大窗。闹新房的人物的上场,导演处理得既热闹华贵,又滑稽可笑。当觉新和瑞珏独白时,导演让两个演员在舞台的两端用一种和对白稍有差异的朗诵式的方式演出,显示人物心底的秘密。
舞台上的洞房窗明几净,湖边风光旖旎。夜半,湖边忽然传来了春天降临前杜鹃的欢叫声。男女主人公渐渐接近了,杜鹃非常清脆的声音,跃动着生命的活泼。瑞珏看见了觉新的全貌,惊喜地说:“妈。真的,您没有骗我,他是个好人!女儿肯!”
台下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不一会,观众原先以为洞房里只有两个人,忽然从床底下接二连三爬出正在“听房”的三个淘气的孩子,最小的手里还抱着一只猫,顿时,全场观众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幕演下来之后,张瑞芳说大段的台词,感到腹中饥饿,看见桌上预备好的面条,她对舞台监督司徒慧敏说:“我想吃一碗排骨面。”
“现在就吃?”司徒慧敏吃了一惊,“马上就有你的戏呢!”
“不要紧,来得及。”
“戏不能拖,一定要在十一点前结束,你快吃吧,可别误场。”因为重庆夜晚没有汽车,戏不能演得太晚。舞台监督时间卡得很紧,他见张瑞芳确实很饿,便破例。
张瑞芳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将面条扒拉下去,就贴墙沿着天幕,从台底下钻过去。因为心急,半路还绊了一跤。她爬起来,忙赶到幕的另一侧,一上场刚好接上第二幕的戏。
司徒慧敏一见张瑞芳上场了,这才用手帕擦了擦汗,看看怀表。半分钟也没有拖,他宽慰地笑了。
曹禺的话剧《家》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显示了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1943年4月8日,话剧《家》在重庆银社由中国艺术剧社首演。
当年4月至7月,中国艺术剧社在重庆银社连续演出《家》。
《家》的演出轰动山城,连满三个月,前后演出一百余场,创造了重庆舞台演出的最高纪录。报上的评论说:巴金的小说《家》通过曹禺的改编,《家》这个剧本已经成了一种新的创作。这里面注入了作者强烈的爱和憎,体现了作者在他作品中一贯表现的那种深挚的感情。
演出获得了出人意料的特大成功,曹禺十分兴奋,他感谢章泯、张瑞芳等人的辛勤劳动,也十分感谢巴金的大力支持。剧本《家》完稿后,曹禺真有些忐忑不安,怕好友巴金不同意这样的改编。他觉得这个剧本不太忠实于原著。尽管大致情节与人物都是根据原作,但总有些不同的地方,况且有些场面作了较大的改动。然而,他将剧稿寄给巴金征求意见时,巴金不仅毫无责怪之意,还欣然肯定和热情赞扬了曹禺的创造性劳动。这使曹禺终生不能忘怀。
另一位挚友也十分了解曹禺,那就是已经接连导了曹禺创作的《蜕变》《北京人》两个戏的张骏祥。他不仅写了长篇评论分析《家》的改编独特的艺术成就,而且十分欣赏《家》的演出,从演出中剧场内的反映,进一步看出曹禺剧作的功力。他同一位朋友说:“《家》的洞房,觉新和瑞珏那场戏后,忽然从床底下钻出三个闹新房的小孩,逗得观众哈哈大笑,家宝真是把观众的心理摸透了。我真服了他。”
对导演的艺术处理,评论界也十分满意,“这次演出(按:指中国艺术剧社演出的《家》)导演章泯先生给予剧作者某些部分以新的解释,我们很感满意。同时舞台设计者能够帮助导演完成一个整体的演出,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像第一幕新房,我们能从华贵里感到凄凉衰落的意味,并感到落后的势力与新生的希望的有机的结合的意味。……导演者使观众感到闹新房一场,一面是热闹华贵,另一面是滑稽可笑(对落后的陈旧的生活予以嘲笑),……鸣凤自杀一场,则是阴森惨淡,死气逼人,这种扭转的造成也是很成功的,此外在动与静的场面的把握,画面的组合与运动各方面都使我们感到导演者是用了一番苦心的。”
中国艺术剧社的这次演出被评论界誉为“舞台表现的‘完整性的典范之一。”张瑞芳的表演被评论家赞扬为这一时期表演艺术的辉煌的例子。“她将自己的才能与心血化作了清沁的朝露,滋润着这一个角色,……在《家》第一幕第二场(洞房)里,同样的独白,张瑞芳的每一个音节都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真挚。”
读着山城报纸上如潮的好评,曹禺兴奋得彻夜难眠。他忘不了两年前巴金的江安之行,是他支持自己改编《家》,详细介绍了他写作的情形,谈了觉慧、觉新、觉民三兄弟,还告诉曹禺该怎么改。巴金来江安的六天是曹禺难以忘怀的六天,虽然时近初冬,小屋里只有煤油灯的微光,但是每次想起来,总觉得那小屋里很暖很暖,也很光亮。
在桂林,巴金讀完曹禺《家》手稿后评价说:“他写出了他所有的爱和痛苦。那些充满激情的优美的台词,是他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那里面有他的家,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泪,有他的灵魂的呼号,他为自己的真实感情而奋斗。”他充分肯定了曹禺改编的《家》具有独立的生命。
肆
这之后,曹禺的话剧《家》一直在舞台上历演不衰,据不完全统计,仅1943年当年就有中国艺术剧社、中旅、中华剧艺社、留桂剧人协会、抗敌演剧二队、勤政剧团、剧宣七队七个剧团八次公演《家》。上世纪40年代剧宣四队、温州海鸥剧团、演剧四队在温州、武汉、长沙、衡阳等地多次演出《家》;上世纪50年代江苏省话、辽宁省话、中国青艺、四川人艺、天津人艺、上影演员剧团、北影剧团等多次演出《家》,并将此剧列为它们的保留剧目。曹禺的《家》还成为艺术院校培养青年学子的基本教材之一。仅以上海戏剧学院为例,1957年、1960年、1981年、1999年四次将《家》作为毕业公演剧目。1999年由陈明正导演的99届表演系毕业公演的《家》两次赴京演出,演出在可容1700人的世纪剧院,观众非常踊跃。一下子来了八成,楼下几乎坐满,以后几场,越来越多,反映越来越好。在座谈会上,专家们一致赞扬,认为戏剧学院毕业生应该多排一些像话剧《家》这样有质量的经典之作。
无论上戏、中戏,还是各省的艺校,曹禺的《家》的片断经常演出,成为他们训练演员表演和台词的基本教材之一。
曹禺的《家》还产生了世界影响。1985年上海人艺赴日本演出,日方希望演出剧目是第一流的,导演、演员也是第一流的,经反复研究最终选定曹禺的《家》。由佐临导演,魏启明、陈奇、乔奇等著名演员担纲演出。佐临执导该剧时,将原剧长达四小时内容压缩在两个半小时内,对原剧重新作了剪裁,并用梅兰芳、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三种表演方法融合为一的方法排练,先期先在上海、四川、香港演出,引起强烈反响。9月,在日本东京、名古屋、大阪、横滨等地演出,所到之处,备受欢迎。《家》剧访日期间,佐临导演与日本文豪井立靖、日本戏剧家千田是也亲切会见。
1982年10月,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城表演艺术中心公演英语话剧《家》,又一次大获成功,这次演出演员由密苏里大学戏剧系学生担任。演出时,不少观众为剧中人瑞珏、鸣凤、觉新、觉慧的命运流下了眼泪。美国评论界认为“《家》的演出使美国人深刻地理解了二十年代的中国社会,这是理解后来发生的伟大的中国革命的钥匙”,此剧是该校“推出的一部舞台力作”。一年半后,该剧导演英若诚还收到美国观众对此剧演出的反映。几位在剧中扮演角色的演员还写信给他,说“参加《家》的演出是他们毕生难忘的一次经历。他们不但在表演上学到了东西,而且对中国建立了感情,觉得中国离他们近了。”
电视是当代影响力最大的传媒。这一时期,曹禺的经典剧作已经通过电视在全世界产生更大的影响。1987年中央电视台与上海戏剧学院联合摄制了大型电视传记片《杰出的戏剧家曹禺》,片中穿插了《雷雨》《日出》《原野》《蜕变》《北京人》《家》《王昭君》七部舞台剧的演出片断,全面地介绍了曹禺剧作的艺术特色。1991年,此片在日本东京举办的“中国话剧展览”上向外国朋友播放,第一次通过电视系统地介绍了曹禺五大经典的创作道路和艺术成就,大大地扩大了曹禺经典剧作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
1982年美国密苏里大学演出的《家》也制成录像,在一家美国电视台播放了四次,这是国外用电视转播曹禺经典剧作全剧的最早记录。此剧演出的片断录像,也已被选入我国第一部大型电视传记片《杰出的戏剧家曹禺》中,产生了更为广泛的影响。
巴金的小说《家》与曹禺的话剧《家》,这两部名副其实的经典将永远活在亿万中外观众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