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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之批判与本真性伦理的重建
——思想史视野中的泰勒及其共同体愿景

2018-08-15付文忠

学术交流 2018年4期
关键词:原子化工具理性真性

付文忠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当代政治哲学复兴以来,共同体主义(communitarianism)(词根为community的communitarianism一词,在国内译成社群主义、社区主义或共同体主义,虽有学科的差别,但社群主义和社区主义偏向中性,而共同体主义的伦理意味更强。[1]陈周旺也认为,用“共同体”的译法,更直接地表达communitarianism之共同体道德规范性的价值立场。[2])在批判和补充新自由主义的过程中因其对现代性的深刻洞析而异军突起。加拿大哲学家金里卡认为,“‘正义’是20世纪70年代的行话,‘共同体’(community)是20世纪80年代的行话”[3]序3。而共同体主义的代表人物桑代尔发现,“20世纪80和90年代有关被人们现今称作‘自由主义——共同体主义’之争的书籍和文章犹如雪片似的涌现”[4]前言1。其渊源可追溯至古希腊时代,很多共同体主义者都是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溯源。麦金泰尔就认为,“应当继承或回归失落了的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美德传统;而要使这种传统美德得以存在和维持,一个最基本的社会背景条件就是要有这样一个具有共同利益(善)的社群(或共同体)”[5]7。 由此,“共同体”这一概念日渐成为当代政治哲学研究的现实实践中的重要问题。

查尔斯·泰勒尤为注意现代性带来的种种问题,从而对现代性进行了深刻而系统的反思。本真性的伦理是泰勒对现代性问题研究提出的重要主题,他以深邃而又通俗的语言阐述了现代性所面临的三个隐忧,揭示了隐忧导致本真性伦理的滑落以及表达了复归共同体生活的努力愿望。无论是处于后现代的发达国家,还是正在努力迈进现代性的后发展国家,泰勒所提出的这些重大问题都不得不引起人们的兴趣、关注与思考。

一、现代性的隐忧及其影响

随着传统向现代的转变以及西方现代社会的成熟所带来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扬现代性的成就日益成为主流。然而,泰勒在对现代性的批判性考察过程中,深刻地指明了现代性在演进中的内在危机与隐忧,并指明了其对伦理道德的影响,进而引发了对本真性伦理与共同体的深思。

(一)现代性的隐忧及其争论

泰勒首先指出现代性的隐忧是当代文化和社会文明不断“发展”而显露出来的,其被人们视为一种失败或衰落,“这种衰落其实从17世纪就已经开始发生”[6]1;其中衰落带来了三个隐忧,即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工具理性的主导性以及由前两者所导致的自由的丧失。

第一个隐忧来自于个人主义。不可否认,近代自由主义的发展带来的个人主义为彰显个体的尊严、维护个体的权利、肯定个体的能力提供了最佳的论证。但是,从古老的道德视野中挣脱出来的这种个体主义很容易摆脱已有的限制而滑向极端。毫无道德约束,张扬个性,绝对尊崇个体权利与自由的个人主义是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它只强调关注自身和个体,进而容易失去一种共同感和归属感,容易摆脱“伟大的存在之链”,失去对人生意义的追问。正如托克维尔所说,身份平等的洪流“使人们只顾自己,而不去考虑别人”,“使每个人遇事总是只想到自己,而最后完全陷入内心的孤寂”[7]627-630。此即个人主义的发展所导致的第一个隐忧。

第二个隐忧来自于工具理性的主导性。所谓工具理性,在泰勒看来,就是达至目标的最经济的之途径之合理性,换言之,就是最大化的收支比。工具理性的盛行绝非益事,其主导性带来了广泛的不安:一方面,工具理性暗含的假设是人类可以在理性的指导下全面设计社会,从而产生有利的结果;另一方面,工具理性的主导性已经不满足只局限于技术和经济这些狭小的领域,逐渐扩展侵入到政治、医学乃至整个社会领域,其结果就是陷入到韦伯所说的“理性之铁笼”(Stahlhartes Gehǎuse)[8]117当中。

第三个隐忧是由上述两者所导致的政治自由的丧失。一个原子化的社会、一个人民只关心自我的社会、一个工具理性占主导的社会就会为托克维尔所称之的“柔性专制主义”这一新型独特的表现形成开启的大门。[6]11-12只关注自我的孤立个体在一个缺乏参与、缺乏中介横向联合团体的原子化社会中面临的是高度理性化的官僚政治和高度集权化的政府,他们失去的将是作为公民所拥有的掌控自身命运的政治自由。

这三种隐忧并未获得一致赞同,而是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即泰勒所谓的“口齿不清的争论”[9]13。泰勒对争论的观点作了梳理:一种观点是对自我实现的个人主义进行辩护所形成的相对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权力,有对价值进行判断的自我理解。这种“主义”所奉行的是相互尊重的原则,其所衍生的“自恋主义”和“享乐主义”抛弃了人类应该追寻的理想道德,最终堕落成一种利己主义;另一种观点是中立的自由主义。这一“主义”倾向于在自由社会中的诸如“好”“善”之价值判断问题上持中立的立场。[6]22不同“主义”的并存背后有着更深层的根源,即人类对道德主观主义的坚持和常规样式的社会科学解释。前者追求主观享受和自恋,为相对主义提供了后盾,后者追求客观与科学,摒弃道德理想,从而为工具理性提供了温室。这一切都让本真性的道德理想更加灰暗朦胧。

(二)工具理性的主导性及其威胁

除原子化个人主义对本真性伦理的影响之外,泰勒认为工具理性的主导性也会给伦理价值带来威胁。对于工具理性问题学者之间也存在着争论,有学者将其视为一种衰落,而有的学者则将其看作现代文明得以发展的根本。简单的两极化并不能深入地看清工具理性的本质。泰勒认为这两种极端同样是错误的。工具理性的发展具有不可避免性,但是,工具理性的主导性也带来了道德资源消逝的危险。

工具理性和原子化个人主义是相互加强的。一方面,与工具理性相联系的是一种自负其责、自我推理、自主自决的推理道德,它讲求的是效率和结果,容易服务于更大的控制或技术统治的目的,而忽视日常生活中的伦理道德。这种控制式的推理道德冲击并威胁了有意义的、支撑性的伦理道德并试图取而代之。换言之,工具理性会使意义生活空虚化。另一方面,工具理性的威胁不仅仅停留在伦理道德层面,更可能延伸至政治领域。工具理性很容易也会太过频繁地服务于更大控制、技术统治的目的。[6]126

泰勒借用一个医疗领域的例子生动地阐明了工具理性的主导性所带来的威胁。在医学发展过程中,随着工具理性主导下的对更高技术的追求的欲望不断加深,病人逐渐成了提升医学技术的“小白鼠”,医院中原本存在的医患伦理也逐渐淡化,充满人情味的护理也失去了伦理意义,医疗技术成为了解决各种问题的工具。可见,随着工具理性的主导,世界中原本的“存在之链”的生存意义,逐渐变成了人们去追求具体利益的工具性的手段。道德价值的支撑在工具理性的冲击下变得日益狭隘和平庸,人们的日常生活会变得越来越空虚。而在政治领域,公共自由也会被工具理性带来的技术政治、技术统治所消解。由此而言,泰勒认为现代社会处于一个隐忧之境。

(三)现代性之隐忧对本真性伦理的影响

现代性之隐忧对现代社会,尤其是给本真性伦理问题带来了深远影响。认识本真性的伦理必然要考察“本真性之源”。本真性的伦理并非自古既有,而是现代文化的产物滥觞于18世纪末,立基于个人主义的早期内涵(即对自我的理解、对个体权利的重视)。18世纪已经出现了何对何错的道德感与计算后果的功利思想之间的冲突,而本真性的概念就发端于这种道德感中。这种道德感涉及两层含义:一是当代文化大规模的主观转向,即将自身视为具有内部深度的存在物,这与上帝或理念有关,由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对自身的反思而得以强化,最后由卢梭赋予“自身”等以一种无比的道德重要性和道德意义,而这种意义恰恰是自身内部才能获得的;二是这种内向自我的道德理想有着外在背景的制约。“成为你自己”致力于实现的是个体的“独特性”,然而“成为完整的人类行为者”还需要“同一性”。这种“同一性”有着“不可逃避的视野”,那就是自我存在的意义背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纽带。对自我的内向定义并不单是“独特”,更需要“差异”。泰勒认为“差异”“多样性”(甚至“多文化主义”)的修辞法,处于当代本真性文化的核心。泰勒认为,“本真性不是超越自我之外的要求的敌人;它以这些要求为条件”[6]51-52。

泰勒集中阐述原子化个人主义的危险和意义的丧失以及对本真性的伦理滑落的影响。本真性伦理有着个人主义的审视,但并非原子化的、反常的和破裂的个人主义,而是作为道德原则或理想的个人主义,有着对认同的“同一性”的要求。而这有赖于个体与他者的对话关系、有赖于社会认同。无论是卢梭还是黑格尔都对社会认同有着普遍的承认。认同,并非意味着承认相同之处,对差异的认同才是认同的本质。这并不表明所有人就必须属于同一个政治社会,相反而是要求共享一个参与式的政治生活。总而言之,泰勒认为现代性之隐忧导致了本真性伦理的衰落,使社会碎片化,而最终导致人类将“纯粹工具性的看待社会”[10]136。人类无法挽救这种恶性循环,没有万能的药方,但也并非意味着没有出路。

泰勒对现代性的认知有着自身独特的视野,即站在传统道德伦理观念上来看待现代性问题。而现代性研究大家马克思和哈贝马斯主要从社会制度层面来反思现代性问题。泰勒认为现代性的隐忧根源在于个人主义的原子化与工具理性的主导性,而马克思和哈贝马斯同样认为现代性的衰落根源在于社会制度与结构的内在矛盾。马克思把握到了现代社会当中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矛盾及其“异化”的特征,进而揭示现代性深层次问题的根源及其发展趋向。尽管有所区别,但是马克思对现代性的认识和批判也深深触及到了西方自由主义内在的危机与矛盾,原子化的个人主义是引发伦理与制度问题的一个根源,在这一问题上,他们之间具有一致性且相互促进,但泰勒立足于个体主义却未能突破自由主义仅仅是从共同体的伦理道德予以解救,而马克思则深入西方自由主义的危机与矛盾之中予以批判。他们在最终的解决方案上存在显著差异,这引发我们对现代性与共同体的深刻思考。

二、本真性伦理的根源及其现代性冲击下的困境

泰勒有着极强的学术敏感性和对现实的关切性,他提出了当下社会关于现实和理论研究的重大问题,并在对现代性之隐忧的独到观察和解释的基础上作出了复归本真性伦理的道德图景的努力。

(一)本真性伦理的根源及其演进

泰勒以一种历史的视野对本真性伦理进行了一番考察,并从“自我”的内在转向的角度对本真性伦理进行了再审视。对本真性伦理的理解与对“自我”的审视密不可分。现代文化中,“自我”意味着遵从自己的内心,发现独特的自己,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忠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对“自我”的理解实质上也是个人主义和工具理性所带来的结果,同时也导致了对本真性伦理之道德视野的忽视。正如泰勒所说“个体在现代西方文化中占有无可置疑的优先性,这是现代道德秩序的核心特质”,这一优先性的核心特质在现代人看来是自然而然的,却不知个体独立性并非先天的,“我们最初的自我理解深深地镶嵌于社会之中……只是到了后来,我们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自由的个体”[11]64。众所周知,古代的诸多学科很大程度上都是伦理学或与伦理学相关联的。那时对事物的理解皆不是孤立的,而是从各种有序的关系中理解个体、人类以及宇宙。这一理解在近现代却实现了原子化个人主义式的根本性转折。这一转折伴随着科学革命的兴起、宗教改革以及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随着个体主义的兴起和转向,对个体的理解也由外在的视野转向了其内在的独特性,最终经由各种实践确立了个体本位的现代文化。这一转折同时也实现了从宇宙转向了对“自我”的理性认识。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强调“我思”从而导致了个体的主观化以及道德和认识上的相对主义,进而瓦解了古典的具有普世性和至善化的宇宙理性。

上述变革虽然带来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却为社会埋下了泰勒所称之的现代性的隐忧。泰勒以现代个人主义的滑落为主线考察了三种现代性之隐忧。政治自由的丧失是原子化个人主义和工具理性带来的后果,而原子化个人主义与工具理性又是相互加强的,二者都是科学主义发展带来的后果。正如泰勒所说:“原子主义往往尤其是由科学主义观点产生的,科学主义观赞同工具效益,也隐含在理性行为的某些形式之中。”[6]117-118个体化、原子化的个体往往以自我为中心,产生一种个体主观化的幻觉,这种个体的主观化最容易被工具理性的“目的—手段—效益”的思维模式所控制,最终将个体推进“铁笼”。然而,“铁笼”虽然存在,但是泰勒认为其并未被锁死。事实是我们处于一个斜坡之上,有着极易滑落的危险,即标榜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极容易滑向一种相对主义、享乐主义和自恋主义的歧途,而工具理性的主导性极易产生唯理主义的僭妄。

(二)本真性伦理的张力

本真性伦理具有上述根源,但也存在内在的张力和弱点。本真性伦理一方面关注内向的个体,另一方面有着宏观的视野,有着外在的关系和认同。这种平衡在一个现代性的社会很难维持。面临着原子化社会的巨大压力,本真性伦理很容易被抛向滑落之道,即滑向以“自我”为中心的原子化的纯工具性自恋主义,毫不怀念旧有的纽带和关系;以及滑向虚无主义,像尼采那样解构了所有的理想和道德。面对这些张力和弱点,人类所能选择的就是在文化悲观主义和文化乐观主义的极化中“继续战斗”,从事挽救性的工作。

本真性伦理的张力在两极化的争论中又涉及更为复杂和更为微妙的语言问题,即在现代文化越来越趋于“主观化”的运动,有着方式(manner)与行动的质料(matter)或内容(content)之分。[6]99用本真性伦理来言说:一方面涉及信奉某个生活目的或形式的方式,即自我的取向;另一方面又涉及自我的取向必须以某个外在的东西为背景,来表达和满足自我的需求。这两种区分的混淆加剧了本真性伦理的衰落,也加大了人类进行挽救性工作的难度。

(三)本真性伦理的困境

泰勒以其广阔的视野、深邃的智慧看到了现代社会在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时,也孕育了种种的不安、异化和危险。不像麦金泰尔对现代西方以来的道德持有的否定态度,作为温和共同体主义者的泰勒肯定了现代性的种种合理性,也看到了其中的隐忧。泰勒所提出的这些重大问题实际上并不是否定现代性,而是要修正现代性。修正现代性的诸多隐忧就是要重建曾经被现代性所剥离的本真性伦理的道德图景。泰勒不是文化悲观主义者,也不是文化乐观主义者。文化悲观主义者看到了现代文化的困境是那些负面低劣的“主义”,他们看不到现代文化中源自古典伦理的具有积极作用的道德理想和本真性伦理的存在。所以,泰勒认为我们需要避免对本真性伦理之拥护者与反对者的两个简单和极端的立场,而是“去实现本真性的更高和更充分模式”[6]113。

但是,这一愿景如何达至呢?泰勒大部分著述都阐述了现代性隐忧对个人自我内在独特性的绝对强调所带来的困境,同时,他也认识到个人自主性、独特自我的发展其实也是本真性的内涵,对自我的绝对强调和放任实质上是本真性伦理的浅薄之处。与之相反的是一种超越自我、塑造自我且具有深度意义的愿景。这样一来,泰勒认为完整的本真性的伦理是这样的:一方面,本真性意味着自我、自我的独特性以及成为你自己,这些都是通过自身内部的自我阐发与定义才能获得的。这种对个体内向的重视是现代文化的成就,但又极易滑落。另一方面,泰勒极力主张对本真性伦理的追求离不开“不可逃避的视野”和“对认同的需求”。“成为你自己”实现的是个体的“独特性”,然而“成为完整的人类行为者”还需要“同一性”。这种“同一性”有着“不可逃避的视野”,那就是自我存在的意义背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纽带。

这也就意味着本真性伦理承认个体的独特性与自主性,但是,这种对个体独特性与自主性的追问有着一个更高意义的背景限制。实际上,如果从价值判断的角度来看,我们不能主观地判断自己的独特性、自身的价值性,因为对自身价值的判断标准和尺度是外在的,是在整体性的共同体中互动形成的。这些背景和判断的标准就是对个体的道德规范,也即泰勒所言的本真性的更高和更充分的模式。

三、本真性伦理重建之路:共同体方向的努力愿景

泰勒以其深邃的视野审视了现代性的成就、隐忧及其带来的危险。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工具理性的主导性、政治自由丧失的危险以及现代性文化中的各种“主义”,已经让这个曾经充满活力的社会变成了分裂的社会。泰勒充分意识到分裂的社会是很难与共同体的认同联系起来的,其结果就是怂恿了原子主义,加强了工具主义,从而陷入恶性循环。泰勒曾以美国为例来说明美国社会的糟糕和混乱,一如桑代尔所观察:“从家庭到邻里到国家,我们周遭共同体的根基正在瓦解……自治的丧失和共同体的侵蚀一起界定了这个时代的焦虑。当前主导的政治议程不能对这种焦虑做出回应,更不要说解决了”[12]3-4。

以问题为导向是泰勒的特点,但是,泰勒在提出与分析问题的同时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泰勒认为对抗社会的这种分裂虽无普遍有效的解决方案,但也要依特定的情况而定。实际上,泰勒指出了一个总体的方向:那就是要重建本真性伦理的更高和更充分的模式。本真性伦理的更高和更充分的模式就是泰勒所努力追求的共同体愿景。这是具有切实的实践载体和价值的,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领域:

一是建构积极互动的市民社会。共同体意味着每一个人生活于一定的公共空间中,这种公共空间有着密切联系、对话互动和价值归属的特点。在实践指向上,市民社会是共同体的重要平台,但是,随着现代性隐忧的出现却导致了“公民疏离感;政治共同体内部的分裂同样会阻碍甚至完全断绝民主决策的制订;中央集权与分裂如果会产生所谓的政治分化,则其效果会更为严重”[13]208、211、212等三种倾向。因而,泰勒除了在哲学概念上对市民社会的渊源与发展进行梳理和辨析之外,还指出必须建构积极互动的市民社会实践,即设定市民社会的集体目标以及达成目标所需要的具体的法律规章制度。在这些法律规章制度背后必须本着集体的道德理想;市民社会的具体构成必须有非官方的社会团体与个体所组成,防止官方控制政治的目的;市民社会的互动必须是影响国家而不是反过来不受国家的影响。因而,市民社会的建构实际上就是一种公共领域的实践,要求公民真正的民主参与和自主管理,从而培养共同体的对话互动、价值意义与归属感。

二是追求承认的政治。针对本真性伦理滑向以自我为中心的原子化的纯工具性自恋主义以及自我认同性的问题,泰勒开出了承认的政治的药方。本真性的伦理或者说共同体的意义存在并非孤立的。自我不仅意味着差异性(特殊性),还包含同一性(普遍性)。“同一性”依赖于与其他个体的互动,依赖于普遍的认同,也依赖于平等的承认。个体只有在得到平等承认的基础上才会有共同体的归属感。寻求普遍的认同与承认的背景是多元社会、文化和政治中尤其是公共领域之中存在的多元的善。但是,多元善的存在、个人权利的平等性与对同一性的追求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冲突和矛盾。由此引申出了泰对承认政治的重视:“一方面,他把差异政治看作是从平等尊严的规范中派生出来的,认为承认的必要性在于能否真正贯穿平等的原则,这构成了对无视差异的自由主义的批评;另一方面,他把不同文化具有平等价值作为一个假设或逻辑起点,而不是实质性的判断,实际上是强调承认的政治必须在公共交往的前提下进行。”[14]19因而,泰勒在求同存异的情况下对共同体生活的形成追求就是承认的政治。霍耐特同样认为原子化理论“始终都把人类的‘自然’行为理解为孤独个体的单独行为过程,共同体的形成,是额外考虑的内容”[15]17,进而提出“为承认而斗争”的理论,即“人的完整性,在其存在的深层,乃是归因于我们一直在努力辨别的认可和承认模式”[16]140,通过自信、自尊、自重,从爱的承认关系中实现同等诉求,通过共同体团结的承认关系获得社会价值,最终实现“美好生活”的价值目标。

三是勾画社会想象。泰勒通过社会想象对现代性进行了独特的洞察和追寻,认为这“是人们想象其社会存在的方式、他们与他人和谐共处的方式、事情在他们与他们的伙伴之间进展的方式、通常可以获得满足的期望,以及作为这些期望之基础的更为深刻的规范性概念与图像”[11]23。所以,在泰勒看来,社会想象并不单纯是一套观念体系,而是可以实践的道德秩序,是以平等和自由为主要内涵的。在这套秩序中,主体是社会中平等的公众,通过社会生活集体的共同实践,来形成一种共同的期待感,来去理解广泛的社会背景,来指导人们认知共同体中的道德秩序和其中每个人的位置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平等相处。这种社会想象培育的就是共同体的精神和意义。

简而言之,泰勒总的努力愿景为挽救现代性的隐忧、本真性伦理的滑落,寻求更有意义的生活的拯救之道。这一重建是立基于共同体生活之中的。对抗原子化、反对分裂,重建本真性伦理的更高和更充分的模式需要立基于共同体才更有意义。

四、启示与批判:共同体愿景的价值及其超越

泰勒提出了现代性并非绝对意味着进步,而是充满隐忧即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工具理性以及自由的丧失,其造成了社会的分裂和道德意义的滑落,但是现代性又是不可绕过的。

(一)共同体愿景的价值与启示

泰勒深刻地把握了现代性及其隐忧带来碎片化社会的特点,其分析之深刻、关怀之强烈让我们深入地去把握现代社会发展当中可能出现的问题,而且泰勒也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新的实践道路,那就是重建共同体。泰勒对问题的诊断及其开出的救治方案是一致的。西方最早进入现代社会,因而也最早暴露了现代性的隐忧,西方共同体主义就是为解决现代性中的问题而兴起的。

重建共同体生活来提供价值支撑和道德论证是解决现代性之隐忧的一条路径。共同体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共同体提供了相互交流、互动和生活的场域,是个体认同和意义归属的载体。西方共同体主义是在保证个体自由的基础上挽救原子化个体主义和碎片化社会的一条出路,它能够承认差异性,认同共同目标,能够保证价值的多元和社会的多元。在此价值的指引之下,泰勒也指出了实现本真性伦理的现实实践道路,即通过建构积极互动的市民社会、通过普遍的认同和共同体的承认关系以及可以实践的共同体道德秩序来构成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环境。

所以,西方共同体主义所提供的共同体的解决方案对诊治现代性隐忧,挽救本真性伦理的滑落具有重要价值。而后发展国家在迈向现代性的过程中已经暴露了相应的价值危机和道德衰落的问题。通过共同体的价值支撑与认同凝聚社区力量为现代性发展过程中暴露出的本真性伦理的衰落提供了一条解决之道。

然而泰勒的视域是有限的,与此相比,哈贝马斯从总体的视野的高度对此作了阐述。哈贝马斯同样认为现代性并非不可救治,其中的关键在于诊断根源。哈贝马斯从理性化的角度把现代性问题诊断为不同合理性类型扭曲与僭越的产物,尤其是工具理性对交往理性的压抑从而导致现代生活被扭曲和发生异化。针对此,哈贝马斯重点放在了“交往理性”的合理划界和实现社会改良的救治方案。

(二)西方共同体主义的批判及其超越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不论是泰勒还是哈贝马斯,西方共同体主义是建立在西方中心主义的背景之上的,其忽视了后发展国家的实际国情。

首先,西方共同体主义的产生及其发展本质的立场是对自由主义立场的纠正与进一步的维护。以泰勒为代表的共同体主义及其对共同体愿景的向往是建立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之上的,尽管他洞析和诊断了现代性之三隐忧,但是,其立场和目的是为了现代性的更好发展。而现代性是西方最早确立,典型的标志就是西方式的自由、权利及其背后的自由主义政治价值。本真性伦理的内在含义之一就是强调个体的自主性与独特性,典型地反映了共同体主义的价值立场。

其次,泰勒诊断现代性危机之后给出的重建本真性伦理的具体路径也是西方中心主义式的。不论是市民社会的建构、寻求承认的政治还是勾画的社会想象皆是西方式的。这些具体的路径以自由主义政治价值作为根基,建立的市民社会等共同体的具体实践形态是多元的。问题的关键是在多元主义时代,泰勒所给出的重建共同体的解决方案能否解决西方多元主义的内在冲突及其缺陷。在“主义”之争的时代,多元价值之间的冲突要么滑向相对主义,要么导致虚无主义。而泰勒的解决方案无异于仍停留在价值层面的理想信念,其西方主义的立场与关怀并不能为后发展国家的现代化转型提供解决方案。

而马克思站在资本逻辑的角度,在深刻剖析西方进入现代社会所展露出弊端的基础上,为后发展国家的政治发展提供了共同体主义的支撑。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出发,认为生产力的发展导致了不同共同体的产生,而资本主义社会暴露的现代性之弊端皆因为其建立在资本基础上且抹杀了人的社会性,形成的是原子化的“虚幻共同体”,这“是新的桎梏”[16]63。从人的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出发,马克思认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自由人联合体才是人人平等的真正的共同体,才能实现人与社会的统一、高度的和谐和真正的自由。

作为西方温和的共同体主义者,泰勒的立场是为了弥补自由主义的缺陷,而从传统美德出发来挽救西方衰落的道德,他从本质上仍然坚持个体权利与西方民主制。而马克思真正从废除私有制的角度来避免西方自由主义的弊端,在此基础上,建立公有制为主体的共同体,在实现共同体与个体的和谐统一中突出了人民主体性的地位,从而开辟了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另一条发展道路,这对于后发展国家而言意义更为重大。

如果溯源的话,上述两条不同道路的根源就在于对现代性批判的着重点不同:泰勒主要从现代性之隐忧而引出重建本真性伦理的共同体复归之路;而建立在对异化的批判基础上,马克思和哈贝马斯揭示了资本主义对人性的剥夺不仅仅是伦理道德意义上的,更是生存意义上的,即“异化劳动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生产的对象,也就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类生活”[17]58,异化的人成了“非人”,成了廉价的商品,人成了失去社会关系的存在。马克思并非仅仅停留在对这一现代性的批判基础之上,而是在批判基础上实现重建与超越,通过无产阶级的政治解放最终实现社会解放,达至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真正共同体。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立基于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导致其最终指向的是政治解放意义上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真正共同体,并以此为出发点,超越单纯地批判以实践为基础来去实现现代性之伟业,因而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更具超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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