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的古籍版本学成就
2018-08-15石开玉
石开玉
古籍版本指同一古书在编辑、传抄、刻印、装帧、流传中所产生的各种形态的本子,主要有抄写本和刻印本。古书版本优劣杂陈,治文献考据学应选择可靠的版本,否则容易受误本之欺。古籍校勘有对校、他校、本校、理校四种方法,其中对校是最基本的方法。对校的前提是广备同一书的各种版本,在考清版本源流后,确定底本和校本。作为清代乾嘉皖派考据大师,戴震在进行古文献整理时,注重研究古籍版本,并阐述了一些古籍版本学思想,探讨了一些古籍版本学的方法,在古籍版本学方面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一、戴震的古籍版本学思想与方法
(一)推崇文献古本、善本
文献版本越古,所记载的内容越接近事实,杂乱臆改和倒衍讹脱现象越少,其真实程度、可信程度也就越高,所以古本、善本比近世多次传抄的抄写本的史料价值要大得多。宋、元时期的版本,由于流布较稀少,加上传抄、刻印次数少,讹错谬误较少,因此宋版、元版古籍一般都是珍籍善本。对此,戴震在多年的古籍整理实践中,也有这种认识:“书,年代略旧,便有些子好处。”[1]清代学者多通晓古籍版本学,广备众本、精选珍本,作为考据的重要前提。戴震也是如此,他在对古籍的考证、校勘时,多方搜集异本并精心挑选善本为底本,以纠正讹舛、订正错漏。如他在早年校勘《大戴礼记》时,共搜集到五种版本(宋本一,元、明本四),对其中的宋本,戴震更为珍视,将之作为最重要的底本,再比对其它四个版本而互相校对。
余尝访求各本,得宋本一、元明本四。宋本亦有讹失,余合五本参互校正。[2,p287]
(二)实事求是,不盲目迷信宋本
宋代开始兴盛雕版印刷业,从而促进了书籍的广泛流传和普及。宋版书由于流传稀少、校刻精细,因此有极大的文献学价值。到了清代,世人多视宋版书为珍宝。或为治学,或为显富;或珍视有加,或顶礼膜拜,由此形成佞宋之风。宋本珍贵招致赝本增多,就是真正的宋版书也不可能一字不错,因此真正治学的清儒不会盲从佞宋之风。戴震即是如此,他不盲目迷信宋本,而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待宋本[3,p166],此即他所说的:“宋本不皆善,有由宋本而误者。”[2,p189]言下之意,宋版书也不是全部都尽善尽美,也有讹错谬误;元、明本也不全都有误,可用之来补充校订。因此,戴震在对古籍进行训诂、校勘等实际工作中,经常指明宋版书的一些错误而“不可从”,如他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为正式校订《水经注》而作准备所作的《手校水经注批语》中,就指出过宋本有脱误而不可以盲从:
东原云:《水经》本作“又东北过屯留县东,又东北过潞县北”,上“壶关”下《注》云:“县在屯留东,不得先壶关而后屯留也。”若删去“屯留”则《注》无着矣,宋本脱误,不可从。[4,p562]
再如戴震在早年校勘《大戴礼记》时,共搜集到五种版本(宋本一,元、明本四),他将宋版书作为最重要的底本,但知道“宋本亦有讹失”,故而戴震“合五本参互校正”[2,p287],即他将元、明时期的四个版本作为重要补充来互相校对《大戴礼记》。
(三)集众本择善而从
戴震在训释、校勘古文献时,尽可能地搜集同一古文献的多种版本,从中选择一至二个善本作为最主要的参考底本,然后进行相互比对研究,此即“集众本择善而从”的方法。例如,戴震在疏证、校勘《方言》时,多以宋代曹毅之本和明代《永乐大典》本为依据而从之,原因在于曹毅之本是明正德四年影印的一个宋钞本,近于古本、善本,《永乐大典》则是明代官修的类书,根据宋代国子监本、蜀本、闽本、赣本而来,基本源自古本、善本。但戴震并不仅仅以曹毅之本和《永乐大典》本为依据,而是比对《十三经注疏》《说文》《集韵》《广雅》《经典释文》《玉篇》等群籍中所引用的《方言》来相互校正[3,p164]。例如,《方言疏证》卷十中的“昲、晒,干物也。扬、楚通语也”条,戴震对之作案语曰:
《广雅》:“昲、㬓、晒,曝也。”《玉篇》云:“昲,干物也。晒,暴干物也。㬓,置风日中令干。”注内“费”,诸刻讹作“晒”,今从曹毅之本。“常”诸刻讹作“通”,又脱“耳”字,从《永乐大典》本。[5,p159]
(四)注重古籍版式、行款以考订文献
戴震在研究、整理古文献的过程中,通过研究不同时期古籍所具有的特定的版式、行款等特征,来进行对古文献的校勘、考订。
如戴震在对唐朝《开成石经》系统校勘所著的汇录《石经补字正非》中,就在多处根据《开成石经》的版式、行款等特征而推断文字的衍脱讹误。
在《开成石经补缺正非·春秋左氏》哀公七年“必弃疾于我”条目下,戴震注曰:
少“弃”字,然按一行十字之数不少。[2,p127]
这里,戴震通过版式字数的特征推断出石经不缺字。
在《开成石经补缺正非·公羊经传》之“隐公”下,戴震注曰:
石经《公羊》最为残坏,此段碑缺补者少二十八字,岂补字时片石犹在,近始脱与?合断损纹颇似,非补者误也。今将碑为图,缺处以朱别出,其已补者以墨围示异。[2,p129]
这里,戴震从版式行款字数来推定文字缺失二十八字。
在《唐石经葛本春秋左氏传校缪》文公二年传“谓其姊亲而先姑也”条目下,戴震注曰:
石经脱“姑”字,“也”字,上下行空独大,时刻舛误,可口映日中,并非裱脱。[2,p165]
这里,戴震从石经版本文字的行款特征,即上下行之间的距离“独大”,推测出石经脱了“姑”“也”两个字。
(五)通过辨明古本源流变迁来校勘
戴震在 1773年进入四库全书馆后,充分利用宫藏的大量珍本、善本、秘本校勘了许多古籍名著,每校一书,必辨明古籍版本的源流变迁情况,以力求探讨致误原因,改正错讹,使所校典籍成为善本、珍本。如戴震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宋张淳的《仪礼识误》后,以此《大典》本为底本对之校勘,其前提工作之一是辨明张淳所引据的多种来源古籍版本,即校书提要中所说:
淳为之校定,因举所改字别为是书。其引据有周广顺三年及显德六年刊行之监本,有汴京之巾箱本,杭之细字本,严之重刊巾箱本,参以《释文》、《疏》,覈订异同,最为详核。[4,p614]
再如戴震在校勘《九章算术》时,辨析了该书自北宋以来二三百年的流传变迁情况:
北宋以来,其术罕传。自沈括《梦溪笔谈》以外,士大夫少留意者,书遂几于散佚。至南宋庆元中,鲍澣之始得其本于杨忠辅家,因传写以入秘阁,然流传不广。迨明又亡。故二三百年来,算数之家均未尝得睹其全。惟分载于《永乐大典》者,依类裒辑,尚九篇具在。[4,p629]
二、戴震在古籍版本学方面的实践成就
(一)考辨《诗经》不同版本的文字异同
戴震训释《诗经》而著成《毛诗补传》二十六卷、《毛郑诗考正》五卷、《杲溪诗经补注》二卷。在训释工作中,他备列古本、今本、俗本之文字异同,并详细列举众本所引古书之文,以相互参证、辨章析字、探求真义。
如《毛郑诗考正》卷三中的《公刘》篇义条目下,戴震作案语时引用《国语》《史记》所录祭公谋父谏穆王曰:“昔我先王”,戴震对此作注道:“俗本《国语》脱去‘王’字,宋本及《史记》并有。”[6,p649]又如《杲溪诗经补注》卷二中的“何彼襛矣?唐棣之華”句下,戴震在列举毛《传》、郑《笺》之说后,作按语曰:“俗本‘襛’旁作禾者,转写之讹。《石经》及《释文》、《注疏》本皆未误。《说文·衣部》‘襛’字下引此诗。”[2,p41]
可见,戴震能充分运用古籍版来考订不同版本的文字异同,取正去非,推重古本、善本而驳正劣本、俗本。
戴震训释《诗经》精深之处在于能够利用娴熟的古籍版本学知识而广列众家善本所引经典之文以考辨一字,如《毛郑诗考正·维天之命》“假以溢我”句下,引毛《传》:“假,嘉。溢,慎。”郑《笺》:“溢,盈溢之言也。以嘉美之道饶衍与我。”戴震作按语注曰:
早白垩世华北克拉通东部进入破坏峰期,浅部地质以伸展活动为特征,广泛出现断陷盆地,而深部过程以岩石圈转型与减薄为特征,主要表现形式为岩浆活动[18]。
《说文》“誐”字下云:“嘉,善也。”诗曰:“誐以谧我。”《毛诗》以“嘉”释“假”,正合“誐”字之义。《春秋传》引《诗》作“何以恤我”,转写讹失耳。《尔雅·释诂》云:“毖、神、溢,慎也。”又云:“忥、谥、溢、蛰、慎、貉、谧、顗、頠、密、宁,静也。”《毛诗》以“慎”释“溢”,义本《尔雅》。而“溢”、“慎”、“谧”,《尔雅》又皆为“静”。盖“静”、“慎”意得交通,未有心气不静而可谓之慎者,未有能慎而浮妄之动不除、不貊然宁静者。《说文》:“谧,无声也。”《史记》:“惟刑之静哉”,徐广曰:“今文云‘惟刑之谧哉’。”《索隐》曰:“恤、谧声近。”又《庄子》书“以言其老洫也”,陆德明云:“本亦作‘溢’,同音‘逸’。”然则“谧”之为“溢”为“恤”,亦声音字形转写讹失。古经难治,类若是矣。《书》之“谧刑”谓慎刑,伏生今文《尚书》足据。此诗承上“文王之德之纯”而言。嘉以慎我,我其取之,思取法文王嘉美之纯德,以敬慎也。[6,p655]
此处,戴震将“溢”训释为“谧、慎”,乃“静”之义。可见戴震为了考辨“溢”这一个字,先后详细地罗列了毛《传》、郑《笺》《说文解字》《春秋传》《尔雅·释诂》《史记》、《史记》徐广注、《史记索隐》《庄子》《经典释文》、伏生今文《尚书》中所引的古书之文,从这些经典善本与旧注中深挖所释字“溢”的涵义及其内在关系,从而广征博引善本中的证据精深地训释了“溢”的深刻字义。
(二)辨析《尚书》版本源流及其异同
《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献的汇编。秦代焚书时几乎毁尽了《尚书》抄本。汉初征书时,出现了用汉代通行文字隶书写的《尚书》,共二十八篇,即今文《尚书》。西汉时的鲁恭王在拆除孔子故宅时,发现了另一部用先秦六国时字体书写的《尚书》,即古文《尚书》。古文《尚书》经孔安国整理后,篇目比今文《尚书》多十六篇。然而,西晋时的战乱使今、古文《尚书》全都佚失。东晋初年,梅赜给朝廷献上了一部《尚书》,它有五十八篇,含三十三篇今文《尚书》、二十五篇古文《尚书》。流传至今达两千多年的《尚书》,都是根据梅赜所献的这个本子编修的。
戴震在晚年,写成《尚书义考》二卷,是他未成书之一种。本书卷首有《义例》十四条,三千余言,阐明《尚书》今古文的传授存佚、篇章分合,及各类旧注的去取原则、转录格式等,从而辨清了《尚书》版本源流及其异同。
首先,戴震在《尚书义考义例》中辨析出《尚书》今古文版本之异,此即他所说:
今文《尚书》汉时博士所习,以隶传写,故称“今文”。……今惟据二十八篇为本。汉时所传之古文《尚书》,许慎《说文解字序》论六体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盖如商周彝鼎之文,故称古文。……古文藏于秘府,故又称中古文。[6,p7]
其次,戴震又说:
今文、古文传本各异,其东晋孔《传》未出以前,所引《尚书》皆古本也。今于案语内论其异同得失,而经文之下则云某当从古本作某。概称古本,以明不必存今文、古文之见。[6,p10]
戴震在此将今文本《尚书》和真古文本《尚书》都称古本,以“不必存今文、古文之见”。同时,戴震区别出伪《尚书》版本:
至孔安国《传》,虽晋人伪托,大抵多袭用古注,其与贾、马、郑、王同者,无庸重见,惟删其异者,次古注之后,或亦古注所有,特不可考耳。不称“孔氏安国曰”,惟称“孔《传》曰”,以别真伪。[6,p12]
可见,戴震以“孔《传》曰”标明其系伪《尚书》版本。
再者,戴震按照《尚书》古本、孔《传》本、宋本和注疏本的先后历史顺序来确定所选取的《尚书》版本文字:
今文、古文传本各异,其东晋孔《传》未出以前,所引《尚书》皆古本也。……概称古本,以明不必存今文、古文之见。……至孔安国《传》,虽晋人伪托,大抵多袭用古注,其与贾、马、郑、王同者,无庸重见,惟删其异者,次古注之后,或亦古注所有……书内所引多与今注疏本异者,系从宋本校正。[6,p10]
这种校读古书按其先后版本为序的原则,其好处正如梁启超所说:“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7]
(三)广集众本对校礼学、算学古书
校勘古书时宜多方搜集异本而参互校对、综合判断才能存正去误,由此所校之书应尽可能是最古版本,对校之书也尽可能是善本书,否则以残本、俗本、劣本、误本、别本等为参照标准,要存正去误但却往往事与愿违,所以校书者要区别版本差异,利用不同版本来对校某一古籍。
十三经中的“三礼”,通常指《周礼》《仪礼》《礼记》,有时加上《大戴礼记》而合称“四礼”。礼学之书由于明代以来的传本讹脱严重几乎不能诵读,故而校勘礼学之书难度较大。戴震为攻克这一难题,尽力多方搜集礼学书的不同版本,最后成功校勘了《礼记》《仪礼》《大戴礼记》而使它们成为可读之书。
乾隆三十一年(1766)戴震进京时,在苏州从其朋友朱文游(朱奂)处借得《礼记注疏》,此书是惠栋依据吴泰来家所藏宋刊本校出,故为善本,共七十卷,与《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中所著录的情况相符合。除此之外的其它流传本都是六十三卷本。戴震将此七十卷本,与流传本的六十三卷本比勘对校,其字句不同处,六十三卷本脱去连行无考处,都一一完善。后来,程晋芳、姚鼐、段玉裁都各誊抄了一部。
戴震在 1773年进入四库全书馆后,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张淳的《仪礼识误》,李如圭的《仪礼集识》《仪礼释宫》,以此《大典》本为底本并参考唐贾公彦《仪礼注疏》本(毛晋的汲古阁注疏本)、《唐石经》本、陆德明《经典释文》以及惠栋、沈大成二家所校宋本而对校《仪礼》,终使《仪礼》成完帙。
在四库全书馆,戴震从《永乐大典》中又辑得《大戴礼记》散篇十六篇,以此《大典》本作为底本,与搜集到的五种版本(宋本一,元、明本四)和古籍中摘引《大戴礼记》的文字参互考核对校,并附案语于下方,从而最后校定了《大戴礼记》。《大戴礼记》校定本很快被武英殿刊刻以及《四库全书》收录,此最后校定本,即武英殿官刻本是集戴震数十年心血而成的。
选定古算书的版本,是进行考校与补辑“算经十书”的前提。戴震在四库全书馆,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五曹算经》《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海岛算经》等七部古算书,又从朝廷采进之书中选出《张丘建算经》《辑古算经》《数术记遗》三部古算书版本,然后以《大典》本作为底本,比照毛晋汲古阁本、明万历年间胡震亨刻本、诸多宋版残本并参考各种旧注而相互考订、补葺成完全之书,并著《九章算术订讹补图》《五经算术考正》等,最终使“算经十书”成为完帙、善本。
(四)考辨版式、行款校补《水经注》《仪礼注疏》等古籍
《水经注》自北魏成书以来,在长期的流传中,抄本、刻本众多,而不同的时期,其版本具有不同的体例、形式及行款特征。戴震在校勘《水经注》时,参考了许多版本,对每一版本的体例、形式及行款特征等详加考辨,以指明错乱,利于校勘。如戴震在乾隆三十年(1765)所整理的《水经》一卷(又名《水经校稿》《水经考次》)“河水一”条目下,作注曰:
旧本有二,一本每页二十二行,一本二十四行,每行皆二十字,《注》低一格则十九字。此系二十二行者,前后倒误一页。[8]
这里,戴震指明了有二种版式(二十二行本、二十四行本)的旧本,而所云二十二行版式的本子与他本不同,并且前后倒误一页,因此参考二十二行版式本子的人,要注意版式、行款特征,不能与其他版式的本子相混淆。
戴震在四库全书馆时,以《永乐大典》本之《仪礼识误》《仪礼集识》《仪礼释宫》为底本,考辨汲古阁注疏本、《唐石经》本、闽版等本子的版式、行款特征,指明后世劣本经注混杂之处,进而细加整理,校补《仪礼注疏》之脱误讹舛使之成完帙,现仅存有其校勘记三则,其文曰:
《士昏礼》“期初昏’节《注》:“寝,婿之室也。”陆德明《释文》摘“婿之”二字,于下云“悉计反,从士,从胥,俗作婿,女之夫”,共十五字,《注疏》本引《释文》于各节下,而此条乃误入《记》后。又大书杂入郑《注》“用昕使者,用昏婿也”之下,云“婿,悉计反”至“女之夫”,凡十四字,下又接以郑《注》“腆,善也”云云。“视诸衿鞶”下有姆辞婿授绥之辞,云:“婿授绥,姆辞曰:未教,不足与为礼也”,凡十四字,汲古阁注疏本脱。有一专刻正文闽版有之,其本每纸二十行,行二十字,颇旧,中缝下有“上册”及“下册”二字。[4,p462]
(五)择善本校勘、疏证《方言》
《方言》是西汉扬雄所著,自汉末魏晋盛行,诸家广泛征引,但它在长期流传中,断烂讹脱,几乎不可读,且文字古奥,训义深隐,很难读懂。至宋、元、明时期征引渐少,研究者寥寥无几。故校勘、疏证《方言》以使其重新光彩于世十分必要。然而《方言》传本特别少,宋代只有蜀大字本及李孟传根据蜀大字本而刊刻的版本;明代有正德本、尚古斋本等,但刻工粗糙,这种情形正如戴震在《方言疏证序》中所说:
宋、元已来,六书故训不讲,故鲜能知其精核。加以讹舛相承,几不可通。[5,p6]
有鉴于此,戴震从明代《永乐大典》中辑佚出《方言》的旧本,并广泛搜集群籍中引用的《方言》正文及注文,交互参订,又逐条为之疏通证明,前后历时二十多年,最终成《方言疏证》之完帙、善本。
戴震在四库全书馆疏证、校勘《方言》时,多选择宋代曹毅之本和明代《永乐大典》本为依据而从之,原因在于曹毅之本是明代影印的宋刊本,接近于古本、善本,《永乐大典》则是明代官修的类书,根据宋代国子监本、蜀本、闽本、赣本而来,其资料来源基本源自古本、善本。因此戴震在疏证、校勘时,多依据这两个善本而改正《方言》俗本中的诸多错误,再征引其它典籍中的相关文句与旧注,搜考异文,以旁通互证。例如,《方言疏证》卷二“娃、嫷、窕、艳,美也”条目下,戴震作案语注曰:
诸刻脱“秦有”二字,《永乐大典》本、曹毅之本俱不脱。陆机《拟古诗》“秦娥《张女弹》”,李善注云:“应瑒《神女赋》曰:‘夏姬曾不足以供妾御,况秦娥与吴娃。’《方言》曰:‘秦俗,美貌谓之娥。’”又《别赋》《吴趋行》及《古诗十九首》李善注并引《方言》:“秦晋之间,美貌谓之娥。”[5,p27]
对此问题,戴震在早年就曾探究过,他在所著的《屈原赋注》卷四“妒娃冶之芬芳兮”条目下,作注曰:
《方言》:娃,美也。吴、楚、衡、淮之间曰娃。秦、晋之间曰娥。故吴有馆娃之宫,秦有漆娥之台。[5,p677]
他在关于《屈原赋》各篇字词的音义、异文而著的《音义》“娃,乌佳切”条目下,注曰:
秦有,《方言》俗本脱此二字,宋本有之,见钱遵王《读书敏求记》。[5,p794]
由上例可知,《方言》俗本缺“秦有”两个字,而宋本、《永乐大典》本、曹毅之本均有此二字,戴震疏证、校勘时,服从善本而从之,批判俗本而拒之,再征引古诗文及后人注文中与此相关的材料,以提供更有力的证据来进一步论证,足见戴之《方言疏证》,有本有据,足以采信。
(六)剔俗本之误而撰《屈原赋注》
俗本通常指流行于民间的通俗版本,它们大多数出自书商之手,出于营利目的,往往粗制滥造,疏于校对,讹误多多。通俗本《屈原赋》(即《楚辞》)版本多种多样,讹误甚多,并且不同版本的文句卷篇往往不同。为了改正这些错误,乾隆十七年(1752),二十九岁的戴震在对《屈原赋》精读细磨之后,随文而注撰成《屈原赋注》十二卷。它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关于《屈原赋》二十五篇的诠释义疏,七卷;二是关于《屈原赋》山川、地名及草木、鸟兽、虫鱼的通释,二卷;三是关于《屈原赋》各篇字词的音义、异文,并附《通释》的意义,三卷。
古籍每多翻刻一次,就会多一次出错的可能,《屈原赋》自战国流传至清,广为翻刻,错讹难免。戴震撰《屈原赋注》,就是要剔除俗本之种种谬误,以还其本来面目。如在《屈原赋注卷十·音义上》“灵修,灵,善也。修即‘好修’之修”条目下,戴震作注曰:
故也,俗本无“也”字,非。两“也”字承上重顿以起下,读者误截此已上为一段,下加“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凡十三字。王逸本及《文选》所无。《九章·抽思》篇云“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掇彼文入此,错紊不成辞。[5,p720]
在此处,戴震指出了通俗本在文法句例方面的错讹,古本如王逸本和《文选》本却没有错讹文句,这是因为通俗本不注重版本对校,故而“错紊不成辞”。
再如,“也”“兮”“些”等语助词,用于句末吟诵押韵,是不可缺少的,也是《楚辞》的语言优雅之处,但通俗本常常随意删除、省略,从而大大扭曲了《屈原赋》的原有语义、语气等。对此,戴震在撰《屈原赋注》时列出了许多处,仅在《屈原赋注卷十·音义上》的《离骚》篇中就指出了六处俗本无“也”字:“度也,俗本无‘也’字”[5,p718];“故也,俗本无‘也’字”[5,p720];“时也,俗本无‘也’字”[5,p724];“熊,古音他计切,俗本无‘也’字”[5,p724];“艾,古音刈,俗本无‘也’字”[5,p737];“害,古音胡例切,俗本无‘也’字”[5,p737]。
由上可知,戴震在撰《屈原赋注》时,广揽古本旧注,力剔俗本讹误,其所校订、注解的《楚辞》,与通俗本《楚辞》有很大的不同,成为后人研读《楚辞》不可缺少的经典注本之一。
三、小结
戴震在古文献的整理工作中,重视研究古籍的不同版本及其内在的版式特点等,以确定善本、择善而从。戴震在古籍版本学上虽然没有系统的理论著作,但他在对古籍版本进行研究中所形成的思想、方法,在清代版本学史上有十分重要的指导价值。这些古籍版本学的理论、方法,对于我们今天整理古籍、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地转化与创新性地发展传统文化,十分具有启迪与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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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杨应芹,诸伟奇.戴震全书(三)[M].合肥:黄山书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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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杨应芹,诸伟奇.戴震全书(四)[M].合肥:黄山书社,2010: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