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皋落氏”实为“咎如”考
2018-08-13李腾
李 腾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赤狄,春秋时期活跃于我国北方的一支强大民族,曾被晋国视为当时的“四强”之一,后被强晋灭掉。赤狄于春秋早、中期势力甚强,盛极一时。清人顾栋高在《春秋大事表·春秋四裔表·序》言:“盖春秋时,戎、狄之为中国患甚矣,而狄为最。诸狄之中,赤狄为最。”[1]赤狄部落见于《春秋》《左传》有名可考者主要有六或七个,沈长云先生曾考证鄋瞒亦为赤狄部落集团的成员,则赤狄主要部落有七个[2]。顾栋高在《春秋大事表》里著录此六者即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潞氏、甲氏、留吁和铎辰[1],其中,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俱为赤狄别种,如《左传》成公三年“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讨赤狄之余焉”;《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杜注:“赤狄别种也,皋落其氏族”[3]。世人多据此认为皋落氏和廧咎如是赤狄的两个部族*认为皋落氏和廧咎如为赤狄的两个部落的学者有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39《春秋四裔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2195页)、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第60、77页)、马长寿(《北狄与匈奴》注3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第5页)、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20页)。。顾祖禹则认为皋落氏为廧咎如之属[4]。揆诸实际,我们通过对出土资料、古文字及客观史实的详细分析,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深入考证,多重证据表明了东山皋落氏即是廧咎如,廧咎如实为皋落氏北徙到山西昔阳县之后的名称。
一、上古音“皋落”与“咎如”相近
廧咎如,“廧”《公羊传》作“将”,《谷梁传》作“牆”,杨伯峻云:“音同通用”[5]。《史记·晋世家》载:“狄伐咎如,得二女。”此条太史公作咎如,即无廧字。或说“‘咎如’就是‘廧咎如’的省称,类似情况在地名资料里不乏其例。如‘皋落’是‘东山皋落’的省称,《魏世家》的‘灌’是‘斟灌’的省称,等等。因此,‘咎如’为‘廧咎如’之省称并无不妥”[6]。俱可知廧咎如也作咎如。
“皋落”为地名,得名于皋落氏,即《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随着皋落戈的出土已证实[7-9]。“皋落”在皋落戈铭文上写作“佫茖”(见图1,2), “佫”为“咎”的异体,“咎茖”应读作“皋落”,“咎茖”“皋落”可相通假[8,10]。“皋落”即“咎落”也,与“咎如”之咎相同。咎如,《史记》索隐云:“赤狄之别种也,媿姓也。咎音高”[11]。可见“咎落”与“咎如”之“咎”形声俱同。落,上古乃来纽铎部字;如,上古乃日纽鱼部字[12]。铎鱼同在王力古韵表之第五类,二者可对转叠韵,属阴入对转,来、日纽同在舌音,且《说文通训定声》豫部第九落字下注称之为“讬名幖识字”[13],故落、如音相近。咎落、咎如,二者上古音相近,上古时借音表字,且《春秋》《左传》所载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俱为晋国之事,记鲁春秋者也断非一人,皋落、咎如俱为名词,盖读声近,传因失实也。
图1 伊川出土十一年皋落戈铭文[7]
图2 上皋落戈内上铭文摹本[8]
二、史实上所见皋落氏与廧咎如实为同一部族
考诸史实,将当时的历史背景联系起来,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廧咎如即为皋落氏向北迁徙后之名。
(一)皋落氏迁徙的社会背景条件
(二)皋落氏迁徙的证据
皋落氏地望三说(垣曲县、长治县、昔阳县)*垣曲县说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268 页)、马长寿(《北狄与匈奴》注3 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 年,第5 页);长治县说见《上党记》(《后汉书·志》第23《郡国五·上党郡·壶关》注引,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第3522 页);昔阳县说见《水经注》(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4《河水》,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118 页)、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8 年,第60 页)等等。可证皋落氏之迁徙。关于皋落氏的地望,历来各家观点不一,尤以垣曲皋落、昔阳皋落盛行,亦有二说(垣曲、昔阳)兼者[1,16]。其实,正因为皋落氏有过迁徙,其居地不止一处,是故才会有多种说法并存的现象。其实,段连勤先生早已指出此三地为先后迁移之地[17],陈隆文先生亦同段说[9]。《国语·晋语一》骊姬曰:“以皋落狄之朝夕苛我边鄙”,而垣曲县密迩晋,同段、陈二位先生一样,本文亦认为皋落氏原居于垣曲县皋落。《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皋落氏战败后向东北方赤狄大本营(晋东南)迁徙,故长治县亦成为皋落氏居地之一,随后迁往隙地更广阔的山西中北部。在此,我们分析一下皋落氏何故会向东、向北迁徙:皋落氏最初居地在垣曲县皋落,其西、西北和正北方为强晋,西南为虞、虢等诸侯,正南方为浑戎及扬拒、泉皋、伊洛之戎,东南方向为成周和郑,正东为成周诸邑和骊戎、草中戎,只有东北方还有隙地可居[16],今长治一带是赤狄的根据地,皋落氏战败后首选迁徙之地非晋东南莫属,故长治县留有皋落氏居地之说。又因赤狄忙于东侵(详上),侵伐不断,而皋落氏不久前经过战争摧残,赤狄大本营人口较密(潞氏、甲氏、留吁和铎辰俱在晋东南),生活资料相对贫乏,是故皋落氏(皋落整部或部分)又迁往隙地广阔、生活资源相对丰富的山西中北部一带。今山西省方山县、盂县、昔阳县、武乡县、垣曲县都有名叫皋落的地名,或曰“皋落”,或曰“皋狼”,或曰“皋牢”[18],正可证皋落氏向东、向北迁徙之路线,亦合段连勤先生之言:“晋献公以后之晋国,其统治区扩展之次第,为先晋南,次晋东南,最后向北及于晋中太原。皋落氏被逐而迁移之次第,当于晋国扩展领土之次第同”[17]。
(三)皋落氏的消失与廧咎如的出现在时间上的吻合
从皋落氏在文献中消失的时间与廧咎如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来看,两者在时间上前后呈一脉相承之象。赤狄皋落氏一族,在史乘中仅见于“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左传》闵公二年即前660年)。《国语·晋语一》亦记载此事,“十七年冬,公使大子伐东山……败狄于稷桑而反”。晋献公十七年即鲁闵公二年。《国语》明言:“败狄于稷桑”,《左传》闵公二年里克云:“且臣闻皋落氏将战”,狐突叹言:“狄可尽乎”,可知皋落氏有所准备,史实也明言皋落氏并没有被晋歼尽。但皋落氏自此战后便销声匿迹,遍览文献不得寻其踪迹,甚是奇怪。令人感到巧合的是几年后廧咎如出现于史乘。《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至鲁成公三年(前588年)还见于《左传》,“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讨赤狄之余焉”。狄人伐廧咎如之事在重耳奔狄之后,流亡诸国之前。重耳奔狄之事在《左传》僖公五年(前655年)“及难……(重耳)遂出奔翟”。《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前637年)云:“(重耳)处狄十二年而行”,故知狄伐廧咎如之事在僖公五年至僖公十七年之间(前655年—前643年)。“狄人伐廧咎如”距“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前660年)至少有五年,五年时间足够皋落氏北徙至山西中北部。
(四)皋落氏北徙之后的地理位置与廧咎如同
廧咎如,一说在山西省太原附近,一说在晋东南[18]。蒙文通先生认为廧咎如原先在晋西[19],后立国于今河北魏县、大名县一带,其云“据左氏所记成三年‘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讨赤狄之余焉’。晋人合卫师以讨狄,狄溃而卫之失地(新筑、马陵)以复,汉晋注家旧不知廧咎如国地所在,由此而言,则马陵,新筑一带,正廧咎如立国处也”[19]。然“晋郤克、卫孙良夫伐廧咎如”之事在《春秋》成公三年,而此前一年即《春秋》成公二年云:“夏四月丙戌,卫孙良夫帅师及齐师战于新筑,卫师败绩”;《左传》成公二年亦云:“新筑人仲叔于奚(杜注:‘于奚,守新筑大夫’[3])救孙桓子,桓子是以免”,“孙桓子还于新筑,不入(杜注:‘不入国’[3]),遂如晋乞师”,可知新筑收复之事在晋、卫伐廧咎如之前,盖蒙先生无细察,遂致此误。《读史方舆纪要》[4]、王伯祥[20]认为廧咎如在山西太原府境。《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廧咎如在河南安阳市西南[16],杨伯峻先生亦主此说[5]。然而狄人伐廧咎如之事,狄人(即白狄,详下文)在今陕北一带,不可能西南逾近千里至安阳伐廧咎如,且晋东南为赤狄的大本营,是时赤狄部落势力炽盛, 难以想象河西白狄和赤狄之廧咎如在晋东南赤狄根据地交战,白狄还能大胜而归(俘虏廧咎如二女)。从“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可知廧咎如当与陕北白狄不远,故《读史方舆纪要》及王伯祥所云廧咎如在山西太原府境符合实际,甚有道理。而昔阳县皋落亦在太原府境,故知廧咎如与皋落氏北徙之后的地理位置大致相同,此从地理位置上可证廧咎如实乃皋落氏北徙昔阳后之称。
(五)皋落氏北徙之后与白狄的冲突可证
从白狄、赤狄的前后关系上亦可证皋落氏北徙之后实为廧咎如。首先,廧咎如和皋落氏俱为赤狄别种[3,5],为证实廧咎如与皋落氏实为一族,在种族上提供了可能。其次,皋落氏北徙昔阳后的领土争端实是引发白狄赤狄分道扬镳的导火线。我们知道重耳所奔之狄为白狄,《左传》成公十三年吕相绝秦书可证,其言“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昏姻也”。白狄赤狄之前一直相安无事,至僖公三十二年“狄有乱”[5]。诸位学者(顾栋高[1]、蒙文通[19]、马长寿[21]、段连勤[17])俱以《左传》僖公三十二年“狄有乱”为赤狄白狄之分裂,那么一直和平共处的白狄赤狄何故会内斗呢?其实我们只要梳理一下史实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原因便再清楚不过。皋落氏原居于垣曲县皋落,晋献公时晋方强盛,开疆拓土,灭国无数,闵公二年太子申生败皋落氏后,皋落氏为避晋锋芒,辗转迁徙到昔阳县,而昔阳县皋落位于山西省中北部,势必会与位于晋陕北部的白狄有势力冲突,故一直相安无事的白狄赤狄才会出现争斗,“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事在僖公五年至僖公十六年)”,尔后便出现众家所云“狄有乱”(僖公三十二年),赤狄、白狄分裂。
三、咎奴方足布可证“皋落”为“咎如”
咎奴方足布,战国布币,河北的灵寿、易县燕下都遗址,山西的阳高、浮山,河南的郑州及北京等地均有出土[22-23]。而关于咎奴方足布的地望及国别争论不一,未有定论(见表1)。
表1 咎奴方足布的释文、地方、国别
随着出土文献的相互印证,“咎奴”释为“高奴”的说法渐被抛弃。有学者提出魏国桥形布币中已有“高女(奴)”一地,吴良宝先生据此认为在同一国家之内地名用字比较统一的情况下,“咎奴”高奴说比较可疑,从可以确认的布币地名的地望来看,魏国在今陕西境内并未铸造过方足小布,而且“咎奴”方足小布也从未在陕西境内出土过[35]。此外,山西黎城县也曾出土过一批战国方足小布,总计186枚,其中咎奴方足小布3枚,其余的布币地名均在今山西、河南[36-37]。可佐证吴良宝先生所说“咎奴”不应为“高奴”,即咎奴不应在陕西延安市。“高奴”说被排除后,我们再联系其他咎奴布出土地的情况,可知咎奴地望在今山西太原市附近的说法要可靠些。
近来陈隆文先生将其释为“皋落布”。陈先生云:“通过对有关东山皋落氏部族居地地名的考察,我认为将咎奴方足布释读为皋落布应是比较恰当的。除了在今昔阳、垣曲两县有皋落地名外,山西其他各地还有皋牢城、皋狼县、皋狼城等多种地名可为佐证。”[34]吴良宝先生认为“咎奴是廧咎如的省称”[6,35],又释为“皋如”。其文云:“通过铜鼎、玺印、兵器、货币等资料来看,传世文献中的地名用字‘皋’在出土的三晋文字中多写作‘咎’(或从‘咎’声之字)。因此,方足小布‘咎奴’读为‘皋如’要大于读为‘高奴’的可能性。”[33]
陈隆文先生把“咎奴”释为“皋落”,吴良宝先生将“咎奴”读为“皋如”(“皋如”即是“咎如”,铭文上作“佫”,为“咎”的异体)。其实,“皋落”即“咎如”也,因皋落氏、廧咎如俱与晋国有关,彼时由于鲁国史官受当时条件所限,很不容易看到第一手材料,故皋落氏北徙之后被记为咎如,其后咎如之名留存下来,一直见于史乘,而皋落之名不再使用。后代治史者由于典籍记载有限,误认皋落氏与廧咎如别为赤狄二族。如今随着出土资料的增加,多重证据表明东山皋落氏即是廧咎如也。陈隆文先生和吴良宝先生所释“皋落”和“皋如(咎如)”也无意中指向一处,这并不是偶然,实因皋落氏与廧咎如为同一族所致。
四、结语
我们通过对出土资料“十一年皋落戈”及“上皋落戈”中“皋落”的考察可知,“皋落”为地名(得名于东山皋落氏),即《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之“皋落”,“皋”铭文作“佫”,为“咎”的异体,实与“廧咎如”之“咎”同为一字。咎如为廧咎如之省称,如《史记·晋世家》“狄伐咎如,得二女”。而上古时“落”与“如”音相近,故“皋落”与“咎如”音极近也。“咎奴”方足布,从韩国皋落县得名于东山皋落氏来看,我们怀疑咎奴也是从廧咎如得名[35]。陈隆文先生和吴良宝先生将“咎奴”方足布释为“皋落”和“皋如(咎如)”也无意中指向一处。从《春秋》《左传》等可靠文献的史实中,我们将历史的横向与纵向结合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出皋落氏北迁的原因、过程及其迁徙到山西中北部后与白狄的斗争。从当时的社会背景(强晋开辟疆土,赤狄忙于东侵未遑西顾),历来存有的皋落氏地望之争,皋落氏的销声匿迹与廧咎如的登场在时间上的吻合,皋落氏北徙后的地望与廧咎如地望的一致性,以及赤狄白狄之间的前后关系等史实都指明了皋落氏北迁、皋落氏即廧咎如的事实。
皋落氏原居于垣曲县皋落,晋献公时晋国力强盛,开疆辟土,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闵公二年太子申生败皋落氏后,皋落氏为避强晋锋芒,辗转迁徙到昔阳县皋落。皋落氏迁至山西中北部后势必会与位于晋陕北部的白狄有势力冲突,故一直相安无事的白狄赤狄才会出现争斗,“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事在僖公五年至僖公十六年)”,再尔后便出现众家所云“狄有乱”(僖公三十二年),赤狄、白狄始分。从而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何东山皋落氏仅一败后便消失于史乘,而廧咎如却适时地登场,明白了历来存有垣曲县、长治县、昔阳县俱为皋落氏居地的缘故,知晓了何故“咎奴”布会释为“皋落”和“皋如(咎如)”,清楚了一直相安无事的赤狄白狄突发内乱的原因等等。
总之,我们从出土资料、古文字,以及客观的史实入手,在前贤研究基础上进行了深入的考证,多重证据指明了东山皋落氏即廧咎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