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使和洞穴人：最精确的智慧教育

2018-08-03杨浑一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2期

文_杨浑一

幼儿园“虐童”事件近年来已发生多起，为防止悲剧重演，“要求增设摄像头，实现监控全覆盖、无死角”的“透明幼儿园”一度被热议。但真能解决问题吗？在科幻迷你剧《黑镜》第四季第二集《大天使》中，这种技术想象达到了极致。

影片设定，在不远的将来，生物信息技术发达，人类已可利用生物芯片植入，从内部对一个人进行全方位信息收集。简单说，好比将一台自带各种医疗检测仪、GPS定位、摄像头的手机植入体内。但巧妙在于，它将人眼直接作为摄像头。监控者不仅可实时看到被植入者的“视界”，还能审查。在影片中，害怕女儿走失的单亲妈妈，为女儿植入芯片后，就屏蔽了一切可能让女儿感到恐惧的东西。如邻居家狂吠的狗，影视中暴力色情的场面，让人感到痛苦而面部痉挛的表情等。被屏蔽后，女儿看到的是一片马赛克。系统判断依据是，被植入者看到这些场面时肾上腺素高涨。

毋庸置疑，这的确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智慧教育”好帮手，它可对孩子的身心成长达成最精确的调节，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在影片中，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女儿感觉统合失调了。因为“怪力乱神”的场面长期被屏蔽，孩子无法感受恐惧，因此对他人痛苦变得麻木。更大的问题是，当女儿发现这一切是母亲操控后，开始通过自残、吸毒、偷吃禁果等方式“反抗”，追求最大化的“肾上腺素刺激”。最终，母女大吵一架，女儿在一片马赛克“视界”中用那台名为“大天使”的监控系统平板将母亲打得头破血流后离家出走。

对比现实，如果去掉这层科幻外壳，类似技术和故事早已让我们熟视无睹。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透明幼儿园”。《黑镜》系列擅长将日常生活正在使用的科技放大，并引出其中的伦理困境启人思考。

在《大天使》中，这样的科技究竟能否达到不是问题，核心在于，无论技术发展如何，我们都面临相似的教育困境（正如另一集《Hang the DJ》中，人们通过大数据分析和虚拟系统谈婚论嫁）。从小处说，家长、老师如何与孩子沟通，规则和自由的界限在哪里，人心有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如何培养。从大处说，是如今愈演愈烈的信息化建设、防不胜防的个人信息搜集和大数据分析。“道之以政，齐之以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古人对政教关系的讨论，至今未变。

西方教育传统发端于基督教和希腊哲学。本片名为“大天使”，即取自基督教《圣经》。大天使米迦勒代表“上帝之眼”，是伊甸园的守护者，并与“上帝”的敌人“撒旦”斗争。在影片中，扮演“上帝”角色的母亲试图通过“大天使”这套智能系统净化女儿的“视界”。现实世界总是充满“恶”的。“创世纪”中，“上帝”对亚当和夏娃说，伊甸园内所有树上的果子都可以吃，唯独“知善恶树”例外，因为你们吃的日子必定（知道）死。最终，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在影片中，女儿同样“偷吃禁果”，离家出走。

详述这个故事原型，乃确实让我们看到“太阳之下并无新事”。现代教育在“文艺复兴”反宗教传统后，重视人文教育，如尼采的“超人”，杜威的“教育即生活”，强调人的价值、自由意志、世俗生活。原本，科技的发展是为了凸显人的价值，如扩展人的五官系统，使人更敏感，生活更幸福。具体到教育，如计算机、手机、大数据，都使信息处理变得方便快捷，乃至有“翻转课堂”，使自主学习和非学校教育等成为可能。但是，正如《大天使》所提示的，信息技术的操控者或技术本身正扮演着新“上帝”。透过信息的筛选和审查，我们不是自主了，而是仍如柏拉图所描述的“洞穴人”。

柏拉图的洞穴隐喻探讨真知识和假知识。他设想，有一人从小住在洞穴中，四肢头颈都被固定，只能看见面前一堵墙壁，壁上不断演出类似“皮影戏”的东西，他信以为真。即使有一天他解脱桎梏、能看见事物本身了，他也难以相信前事皆虚。这个故事后来更著名的比喻是“缸中之脑”。如电影《黑客帝国》描述的一样，我们感受的一切是超级计算机构造的“虚拟现实”。

无论“大天使”还是“缸中之脑”，这样的假设都很极端，但引出的实质是，道德和情感教育如何可能。“透明幼儿园”果真可让老师更爱护孩子、家长更好地保护孩子吗？社会化的大数据控制可让人与人的关系更诚实、道德吗？更现实的例子，如一些超级中学的军事化管理，甚至可精确控制学生喝水、上厕所的时间；盛行的“虎爸狼妈”，严格控制孩子的一举一动；再如最新的大数据式的教育评价体系。果真能培养“社会精英”吗？

换言之，人们必须承认，教育尤其外在的教育不是一套可精确控制的系统。承认不可精确控制，才有“知本”的问题。古代教育，从希腊苏格拉底开始的传统是“认识你自己”“使灵魂至善”，这是知本，苏格拉底通过辩证法不断叩问关于道德的真知识。而中国传统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于此“本立而道生”。

换言之，善恶不是来自超越的规定，也不是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孟子认为，“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在那一点“不忍人之心”，教育的核心在“人之初，性本善”。人看到他人挨饿会心生恻隐，看到他人落水会伸手相助。礼（教育）本诸饮食，来自人心之善，“人而不仁，如礼何”，这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原意。易经“蒙卦”的总结是，“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包办”的教育永远是“我求童蒙”，我们试图把整个世界的规则以“大天使”的形式强加给儿童，儿童最后也只能“深则厉，浅则揭”，成为洞穴人。水浅就提起衣服过河，水深（社会恶）就索性穿着衣服过去。电影提出的问题依然是：娜拉走后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