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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样读论语

2018-08-03废名网络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2期
关键词:性善圣人孟子

文_废名 图_网络

读论语

小时读熟的书,长大能记得,《论语》读得最早,也最后不忘,懂得它一点却也是最后的事。这大约是生活上经验的响应,未必有心要了解圣人。日常之间,在我有所觉察,因而忆起《论语》的一章一句,再来翻开小时所读的书一看,儒者之徒讲的《论语》,每每不能同我一致,未免有点懊丧。我之读《论语》殆真是张岱之所谓“遇”与。闲时同平伯闲谈,我的意见同他又时常相合,斯则可喜。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愚按思无邪一言,对于了解文艺是一个很透澈的意见,其意若曰,做成诗歌的材料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只看作意如何。圣保罗的话,“凡物本来没有不洁净的,惟独人以为不洁净,在它就不洁净了,”是一个意思两样的说法,不过孔丘先生似乎更说得平淡耳。宋儒不能懂得这一点,对于一首恋歌钻到牛角湾里乱讲一阵,岂知这正是未能“思无邪”与,宁不令人叹息。中国人的生活少情趣,也正是所谓“正墙面而立”,在《中庸》则谓“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愚前见吾乡熊十力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对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很发感慨,说他小时不懂,现在懂得,这个感慨我觉得很有意义。后来我同熊先生见面时也谈到这一点,我戏言,孔夫子这句话是向他儿子讲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位贤明的父亲。

《中庸》言“诚”,孟子亦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论语》则曰“直”。我觉得这里很有意义。“直”较于“诚”然,自平凡得多,却是气象宽大令人亲近,而“诚”之义固亦“直”之所可有也。大概学问之道最古为淳朴,到后来渐渐细密,升堂与入室在此正未易言其价值。子曰,“人之生也直”,又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又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从以直报怨句看,直大约有自然之义,便是率性而行,而直报与德报对言,直又不无正直之义。吾人日常行事,以直道而行,未必一定要同人下不去,但对于同我有嫌怨的人,亦不必矫揉造作,心里不能释然,亦人之情也。孔子比后来儒者高明,常在他承认过失,他说“直”,而后来标“诚”,其中消息便可寻思。曰“克己复礼为仁”,曰“观过斯知仁”,此一个“礼”与“过”认识不清,“克己”与“仁”俱讲不好,礼中应有生趣,过可以窥人之性情。愚欲引伸“直”之义,推而及此,觉得其中有一贯之处。

陶渊明诗曰,“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愚昔闲居山野,又有慨于孔丘之言,“鸟兽不可与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此言真是说得大雅。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人之情总在人间。无论艺术与宗教,其范围可以超人,其命脉正是人之所以为人也。否则宇宙一冥顽耳。孔子栖栖皇皇,欲天下平治,因隐居志士而发感慨,对彼辈正怀无限之了解与同情,故其言亲切若此,岂责人之言哉。愚尝反复斯言,谓古来可以语此者未见其人。若政治家而具此艺术心境,更有意义。因此我又忆起“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之句,这句话到底怎么讲,我也不敢说,但我很有一个神秘的了悟,憧憬于这句话的意境。大约匏瓜之为物,系而不给人吃的,拿来做“壶卢”,孔子是热心世事的人,故以此为兴耳。朱注,“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未免索然。

怎样读论语

我以前写了一篇《读论语》的小文,那时我还没有到三十岁,是刚刚登上孔子之堂,高兴作的,意义也确是很重要。民国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于是跳出了现代唯物思想的樊笼,再来读《论语》,境界与写《读论语》时又大不同,从此年年有进益。今天我来谈谈我是怎样读《论语》的。

我还是从以前写《读论语》时的经验说起。那时我立志做艺术家,喜欢法国弗禄倍尔以几十年的光阴写几部小说,我也要把我的生命贡献给艺术,在北平香山一个贫家里租了屋子住着,专心致志写一部小说,便是后来并未写完的《桥》。我记得有一天我忽然有所得,替我的书斋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常出屋斋”,自己很是喜悦。因为我总喜欢在外面走路,无论山上,无论泉边,无论僧伽蓝,都有我的足迹,合乎陶渊明的“怀良辰以孤往”,或是“良辰入奇怀”,不在家里伏案,而心里总是有所得了。而我的书斋也仿佛总有主人,因为那里有主人的“志”,那里静得很,案上有两部书,一是英国的《莎士比亚全集》,一是俄国的《契诃夫全集》英译本,都是我所喜欢读的。

我觉得“常出屋斋”的斋名很有趣味,进城时并请沈尹默先生替我写了这四个字。后来我离开香山时,沈先生替我写的这四个字我忘记取下,仍然挂在那贫家的壁上,至今想起不免同情。我今天提起这件事,是与我读《论语》有关系。有一天我正在山上走路时,心里很有一种寂寞,同时又仿佛中国书上有一句话正是表现我这时的感情,油然记起孔子的“鸟兽不可与同群”的语句。于是我真是喜悦,只这一句话我感得孔子的伟大,同时我觉得中国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孔子这话的意义。不知是什么原故,我当时竟能那样的肯定。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这样说,除孔子而外,中国没有第二个人有孔子的朴质与伟大的心情了。庄周所谓“空谷足音”的感情尚是文学的,不是生活的已经是很难得,孔子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话,则完全是生活的,同时也就是真理,令我感激欲泣,欢喜若狂。

孔子这个人胸中没有一句话非吐出不可,他说话只是同我们走路一样自然要走路,开步便是在人生路上走路了,孔子说话也开口便是真理了。他看见长沮桀溺两个隐士,听了两人的话,便触动了他有话说。他觉得这些人未免狭隘了,不懂得道理了,你们在乡野之间住着,难道不懂得与人为群的意思么?恐怕你们最容易有寂寞的感情罢?所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是山林隐逸触起孔子说话。我今问诸君,这些隐逸不应该做孔子的学生么?先生不恰恰是教给他们一个道理么?百世之下乃令我,那时正是五四运动之后,狂者之流,认孔子为不足观的,崇拜西洋艺术家的,令我忽然懂得了,懂得了孔子的一句话,仿佛也便懂得了孔子的一切,我知道他是一个圣人了。我记得我这回进北平城内时,曾请友人冯至君买何晏《论语集解》送我。可见我那时是完全不懂得中国学问的,虽然已经喜欢孔子而还是痛恶程朱的,故读《论语》而决不读朱子的注本。这是很可笑的。

民国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乃是背道而驰而懂得的。因为我们都是现代人,现代人都是唯物思想,即是告子的“生之谓性”,换一句话说以食色为性,本能为性,很以孟子的性善之说为可笑的。一日我懂得“性”,懂得我们一向所说的性不是性是习,性是至善,故孟子说性善,这时我大喜,不但救了我自己,我还要觉世!世人都把人看得太小了,不懂得人生的意义,以为人生是为遗传与环境所决定的,简直是“外铄我也”,换一句话说人不能胜天,而所谓天就是“自然”。现代人都在这个樊笼的人生观之中。同时现代人都容易有错处,有过也便不能再改,仿佛是命定了,无可如何的。当我觉得我自己的错处时,我很是难过,并不是以为自己不对,因为是“自然”有什么不对呢?西谚不说“过失就是人生”吗?

但错总是错了,故难过。我苦闷甚久。因为写《桥》而又写了一部《莫须有先生传》,二十年《莫须有先生传》出版以后我便没有兴会写小说。我的苦闷正是我的“忧”。因为“忧”,我乃忽然懂得道理了,道理便是性善。人的一生便是表现性善的,我们本来没有决定的错误的,不贰过便是善,学问之道便是不贰过。“人不能胜天”,这个观念是错的,天不是现代思想所谓“自然”,天反合乎俗情所谓“天理”,天理岂有恶的吗?恶乃是过与不及,过与不及正是要你用功,要你达到“中”了。中便是至善。人懂得至善时,便懂得天,所谓人能弘道。这个关系真是太大。现代人的思想正是告子的“生之谓性”,古代圣人是“天命之谓性”。天命之谓性,孟子便具体地说是性善。从此我觉得我可以没有错处了,我的快乐非言语所能形容。我仿佛想说一句话。再一想,这句话孔子已经说过,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懂得孔子说这话是表示喜悦。这是我第二回读《论语》的经验。

子曰:有教无类

抗战期间,我在故乡黄梅做小学教师,做初级中学教师。卞之琳君有一回从四川写信问我怎么样,我觉得很难答复,总不能以做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回答朋友问我的意思,连忙想起《论语》学而一章,觉得有了,可以回答朋友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在乡间的生活可以学而一章尽之,有时是“不亦悦乎”,有时是“不亦乐乎”,有时是“不亦君子乎”。“有朋自远方来”的事实当然没有,但想着有朋自远方来应该是如何的快乐,便可见孔子的话如何是经验之谈了,便是“不亦乐乎”了。总之我在乡间八九年的生活是寂寞的辛苦的。我确实不觉得寂寞不觉得辛苦,总是快乐的时候多。

废名故乡湖北黄梅

卞之琳有一回从四川写信问废名怎么样,废名用《论语》学而一章回答朋友。

有一年暑假,我在县中学住着,教学生补习功课。校址是黄梅县南山寺,算是很深的山中了。而从百里外水乡来了一位小时的同学胡君,他现在已是四十以上的一位绅士了,他带了他的外甥同来,要我答应收留做学生。我当然答应了,而且很感激他。他这样远道而来,我哪里还辞辛苦。要说辛苦也确是辛苦的,学生人数在三十名左右,有补习小学功课的,有补习初中各年级功课的。友人之甥年龄过十五岁,却是失学的孩子,国语不识字不能造句,算术能做简单加减法,天资是下愚。慢慢地我教他算乘法,教他读九九歌诀,他读不熟。战时山中没有教本可买,学生之中也没有读九九歌诀的,只此友人之甥一人如此,故我拿了一张纸抄了一份九九歌诀教给他读。

我一面抄,一面教时,便有点迁怒于朋友,他不该送这个学生来磨难我了。这个学生确是难教。我看他一眼,我觉得他倒是诚心要学算术的。连忙我觉得我不对,我有恼这个学生的意思,我不应该恼他。连忙我想起《论语》一章书:“子曰:有教无类。”我欢喜赞叹,我知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了。这章书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们不从生活是不能懂得圣人了。朱子对于这章书的了解是万不能及我了,因为他没有这个经验。朱注曰,“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气习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这些话都是守着原则说的,也便是无话想出话来说,近于做题目,因为要注,便不得不注了,《论语》的生命无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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