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
2018-07-28学群
学群
没有人说得清湖究竟有多大,装下多少水。就知道天上落下来的雨,田里塘里装不下的水都到了河里,小河大河的水都到了湖里。一千年一万年的水,没有尧和舜之前的水,没有秦皇汉武之后的水,大禹不曾治过的水,屈大夫最后托身的水,汉字半边的水,浮过东吴后来又把它淹没的水,李白读作酒、杜甫读成泪的水。那时的人一定是说不清楚,大概也没想说得太清楚,就用了一个模糊的数字:八百里。后来的人常常捉住这个数字问:八百里是什么?半径,直径还是周长,或者平方?现在的人已经习惯了向课本之类的东西查找答案。有了它就可以放下心来,碰到对的就打√,错的就打×。
湖不相信这个。它一涨起来就冲决堤垸,淹没房屋,扫荡被人定为陆地的东西。它也会落下去。那样子,就只是把南边来的几条河归到一起,浩浩荡荡往北流,让你忘记它是一座湖。没有哪个答案能够约束一座湖。
我想起那一年在草原,学骑马把一匹马骑跑了。牧人骑马去追,半天才把它追到。回来后问他跑了多远,他说一杆路。草原上的远和近他没法问清楚。再远也是一根套马杆的长度。八百里在遥远的塞北,有着同样源自古代的知音。那时的世界,还没有刻上一个个自以为是的数字。人们好像也不需要这些数字。他们知道,好些事情你没法用数字说清楚。
积水成渊,那么多岁月积聚在里面,谁说得清楚呢?亿万年的水里面,它不可能只有鱼虾。它的名字叫云叫梦叫洞叫庭。两个女人跑到湖上找她们的夫君。夫君不在,她们流下泪来。泪水滴到竹子上,竹就成了斑竹。一个在人世间走投无路的书生,沿着一口井走下去,就到了湖底下。那里有宫殿,有龙王,还有龙女。他只是往那里送了一封信,就娶了龙王的女儿做老婆。不用说,住房问题、就业问题,连老婆一起解决了。记得那时候看到一湖水浩瀚无边,深不可测,想到帝子乘风、柳毅传书之类,每每为之心动,恨不得马上找谁借一只钗子,划开湖水,看看底下到底都有些什么。
那时候当然没想到,有那么一天,水真的就没有了,亿万年的湖把它的底袒露在我面前。
一开始还有一些水。水跟着风,尽力要给湖底披上一层纱。水一定是累了。像数字化的慢镜头,慢下来的水稍一停顿就成了泥。风试着像拂动水那样拂动泥。可是风吹不动停下来的泥,只好把它放下。风漫无目的,在泥地上乱跑。它找到一条缝隙,就牵着缝隙跑起来,不久就把它传给所有的泥。泥块代替水,把湖底碎成一块一块。
周围的泥块,全带着深颜色的湿意,中间有那么一块,却已干得发白。一层细嫩的表皮往上翘了起来。翘着翘着,就地打一个滚儿,就成了一卷。也有那么一两块,站起来就停在高处不动了,好像踮起脚在朝什么地方瞭望。看了才知道,原来底下有一块塑料布。上面印着五里牌超市字样,有门牌号,还有电话号码。号码代替不了水。因为连接不到地底的水,阳光就搁浅在这上面。泥地的干枯,就从这里开始。
泥地上有不少神秘的图案。它们不同于一般的裂痕,分明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刻画在上面的。有些像古代的狂草,又像抽象画派自天机中盗得的线条。不同的是,狂草和抽象派的线条像水在狂流,像风在飘飞,差不多都是朝外的,释放的。这里的图案总是缠着一个地方,有些像果壳中的宇宙,有游移,有扭动,有挣扎,有嘶喊。阴与阳,生与死,电闪与雷鸣,宇宙间有的一些事物,这里也有。它是如此神秘,又如此之美,震撼处让人惊心动魄。就想,传说中的神性,是否就寄居在这些图案上?转弯处的坡度,是否来自龙女身上某处地方?停顿处莫非龙王一怒?
画下这些图案的是螺和蚌。水干涸的时候,它们在追逐着水,因水而生,随水而尽,这些湖水养育的精灵,是水将尽时留下的绝笔。还有什么比用生命刻下的东西更动人心魄的呢?一只蚌随着下沉的水陷入泥中。水还是没有了,泥在变干,裂开的地缝只够它把嘴稍稍打开,喘息一下或是喊上一声。也可能相反,它挣扎着把自己打开一条缝,喊了一声,泥地开出一条缝,所有的泥地都跟着开出了缝。另外一只蚌,因为干渴把自己打开。它不知道,它的身子是最后一个湿润的地方。有好些小螺蚌拖着一根根线条挤在它身边。它打开的时候,它们就一下拥进它的里面。最后,它们一齐在图案的中心干成空壳。
有两只蚌,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把自己的一边壳嵌进另一个中间。在最后的干渴中,它们真正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看到它们的时候,夕阳正照在它们开成百合一样的蚌壳上。光溜溜的外壳,带点儿浅红色花纹,闪耀着质感的光辉。阳光像是某种宗教。没有水,它们双修合练,诵念阳光,直到舍弃肉身。
在一个裂出来的泥块上,我意外地看到一张人脸。泥块是人脸的轮廓,两只眼睛是两只螺壳,嘴是一只打开的小蚌壳。不知道那两只螺蛳,代替人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河蚌想代表人说些什么?
我没有看到鱼。有时会看到它们的遗迹。一条七八斤重的草鱼,半埋在沙土中。不知道它是怎么从人那里逃出来的。太阳已经把它晒干。有轮子从它身上压过。鳞片一块块翘起,倒像是开裂的湖底浓缩到一张鱼皮上。一具头骨,身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看得出来,曾经是一条鲤鱼。张成圆圆的嘴,一生都从那里喊出去了,进来的是风,是沙土。什么地老天荒,什么沧海桑田,都已经看过,两边的眼睛已经空成对流的洞,出出进进无非是风沙。
我没有看到江豚。记忆中有着光溜溜的身子,总是游得很快。可是它能游到哪里去呢?它不能游到一百年以前,把现在的湖退还给现在。它也不能游到三百年以后,出发的这一段它没法省略。
人的痕迹倒是看到不少。有不少摩托车压过留下的痕迹。地如此空旷,摩托车在这里横冲直撞,打上一个个×。摩托车过去,是人的脚印。我看到一条被人丢弃的下水裤。从鞋子开始,连裤带裆一直到腰,人可以把自己的下半截全都装在里面。穿上它之后,人就可以带着电走进水中。人到了水里,水和电却不会来到人身上。电会在水里找到鱼。鱼没有办法。不管大鱼还是小鱼,跑得快的刁子鱼,还是可以扎进泥里的鲶鱼,只好跟人一起上路。它们会坐上摩托车。摩托车连着公路,连着鱼市场。那里有很多鱼。各种各样的鱼像集会似的,从湖里赶到这里。鲢鱼三块五,草鱼四块,青鱼八块,鳜鱼十块,一条鱼一个数字。
鱼都走了。剩下一条下水裤。人装在它里面的记忆,就是迈开步子走路。对于一件走路的工具来说,上半截可以忽略不计,它只要把自己拉开呈一个人字的模样,把一只脚放出去搁定之后,趕回来提另一只脚。一切就定格在那一刻,浑浊的水在它身上干成泥巴,草在它旁边长起来也全然不觉。它一心一意做出走路的样子。记忆中,从一条鱼走向另一条,从一个数字走向另一个数字。
一条废弃的传送带,笨拙地扭成龙蛇的样子。旁边的沟漕,是挖沙船留在湖底的巨大疤痕。那些湖沙就是从这条伤口出发,经由这样的传送带走上岸去的。上岸的沙成了路面,成了墙壁,成了县财政报表上的数字。在这里,挖沙成了一项支柱产业,多的时候,一年向县财政上缴七个多亿元。沙是沙的价,卵石是卵石的价,挖沙人是挖沙人的价。听他们说,前些年从挖沙船上掉下去一个人,只要二三十万元,现在涨到四五十万元。成本增加,沙价也会跟着涨。湖里的沙和鱼,最后都连到报表上,成了数字。一切就像运数。
放眼望去,一望无边全是荒漠的景象。不远处有不少沙卵石丘,像沙漠中的魔鬼城。波浪雕过,扔在那里,交给风。偶尔有一凼水,悄悄躲在自己的浑浊里。水好像知道,这时候需要躲藏。
有不少地方,一大片一大片,就像碎石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螺蚌壳。脚踩上去,整个湖底一片碎响。那响声是有厚度的,从鞋底往下,直到下面沉默的泥。不禁就想,这其实就是一座城市。几百上千万人的城市。水没有了,城中的居民全都只剩下空壳。一个螺蛳一张圆睁的嘴。分两边打开的蚌,整个儿就是一张大开的嘴。世界在泥地上喊着。
还好,它们还喊得来雨水。入冬之后的一场雨,不多。凼里的水开始往外流。很小的一条水,流出来就淌成一大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螺蛳,就着水散布开来,就像一片星光海。有水就有鱼类。湖的神性好像都在水这里。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