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壶
2018-07-28渡边淳一
渡边淳一(日本)
一
愁子在去世前一个月时提出,希望用自己的骨灰制作一只瓷壶。
新津雄介听了,觉得妻子大概是因为恐惧死亡才这样胡言乱语。
然而,这确实是愁子的心愿。
“横竖我是没救了,那就用我的骨灰做一只漂亮的瓷壶吧!”
愁子才36岁,一年前被查出患了乳腺癌。此前,她身体好好的,从未生过什么病,所以,她对左胸生出的一个小疙瘩没怎么在意。直到病灶扩大了她才去医院检查,结果确诊是乳腺癌,立刻被收治入院接受手术。
当然,对切除乳房,愁子委实踌躇了一番,但因为是事关性命的事,也就只能接受手术了。当时,愁子的左侧乳房至腋下的淋巴腺都被彻底切除了,谁知不到半年病又复发了,医生说癌细胞已转移至肺部。
那时,愁子觉得自己正值壮年,应该能挺得过去。可正因为是年轻气盛,癌细胞反而疯狂生长。
第二年,冬去春来,如同被万物的生长抽尽了元气一般,愁子的病情急转直下。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医生说,愁子的生命只有一个月了。
因为没有孩子,雄介不仅常和愁子一起去旅行,平时外出喝酒时也不忘带上她。一群哥们儿笑雄介是“妻管严”,这倒更让他觉得,妻子不在的生活是难以想象的。
然而,眼前妻子的模样,又让他不得不相信医生的话。
愁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可能是肺受到侵蚀,稍微说几句话她就会不停地咳嗽,然后就是气喘吁吁;这样又导致身体更加衰弱。
一次,又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痛苦中,愁子用尽力气问道:“家里……有个骨灰瓷的盘子吧?”
骨灰瓷是一种在陶土中加入了骨灰制成的瓷器,最早由英国人发明,骨灰主要来自牛骨。可能是瓷器材料的无机质中掺和了骨灰的有机成分,骨灰瓷的外观泛出淡雅的灰色,呈现柔和的质感。正因为这种瓷器给人以沉稳的感觉,近来制作工艺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但不管怎样,据说质量最好的骨灰瓷还是非英国产莫属。
五年前,雄介与愁子去欧洲旅行时,在伦敦喜欢上了这种骨灰瓷,就买了一个大盘子带回家。
愁子一定还记得那时听说的骨灰瓷的制作方法。
“既然能用牛骨……制作盘子和花瓶……那也就一定能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吧。”
确实,作出这样的推断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却是闻所未闻。
“我不行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雄介虽然想说“不”,但他也明白,愁子本人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情。虽已到了癌症晚期,但她的脑子是清醒的。无谓的安慰话只会让她更感悲凄。
“和你结婚到现在……承蒙关爱呵护,我铭记于心。谢谢你!”
这不仅是愁子的想法,雄介也是一样的心情。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手,就该更加尽力地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现在只能悔恨了。
“能遇到你这样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也值了。”
每次说话,愁子总要咳嗽一阵,然后停顿一会儿继续絮叨。
“我死了后……你可不能忘了我啊。”
“当然,怎么会忘记呢。”
“要永远记住我……所以,我希望用我的骨灰制作一只瓷壶……一直伴随着你。”
“……"
“就算是死了,我也要守在你身边。”
想到愁子此时此刻的心情,雄介觉得难以拒绝这样的请求。
“请一定记住这个约定。”
近半个月来,愁子因咳嗽厉害、呼吸困难而无法进食,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她已瘦得眼窝凹陷,下颚尖削,宛如幽灵现世。
形销骨立的愁子说:“你若不守约,我就变成妖精来找你。”
愁子说完从被子里伸出皮包骨头的手,雄介将自己的小指放在了她的手掌里。
“我一定办到,你安心休息吧。”
尽管雄介因为愁子的即将离世而伤心落寞,但他同时也在这段时间考虑用妻子的骨灰制作瓷壶的事。
实际上,既然可以用牛骨制作骨灰瓷,那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也并非不可能。
查阅陶瓷器皿制作手册可知,烧制骨灰瓷器的主要原料骨灰,不管哪种动物都可以。只是,用牛骨的话所含的杂质是最少的。
从这点来看,人骨和牛骨相比较,有机成分中,磷酸、钙的比例是不一样的,但烧成灰后,可能就没什么大的区别了。对理科不怎么在行的雄介请教了公司几个理工科出身的同事,他们的看法也是这样。
总之,既然任何动物的骨头都行,那用人骨应该也是可以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获取妻子的尸骨,委托谁来制作这种骨灰瓷。
谁也不能公开说要用人的骨灰来制作瓷壶,所以此事必须私底下委托相当可靠的人来完成。
冥思苦想后,雄介想到了在会津开窑场的陶艺家斯波宗吉。
多年前,雄介供职的杂志社要编一本全国陶瓷品特集,为此他到东北地区的窑场采访时认识了斯波。
虽然斯波在业界名声不大,但在交谈中,雄介觉得对方为人诚恳,做事实在。再加上临结束时,斯波放置在窑场产品展示架上玲珑剔透的白瓷花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能不能让妻子的骨灰化作那种好看的瓷壶长留世间呢?”
想到这里,雄介毅然拨通了斯波的电话。
在说了一番久疏问候、深感歉意之类的客套话后,雄介言归正传。可斯波听了却默不作声。雄介似乎已感受到对方的为难之情。
“此事是不是让您为难了?”雄介问,有点心灰意冷了。
“让我试试吧!”没想到斯波嘟哝了一句,竟然答应了。
“真的?”
“这活儿我接下了。但色彩和造型得由我來定。”
“那当然。”雄介一口答应,又连忙解释道,“做成后,那就是我妻子的化身了,我可以一直看到她……”
斯波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样,愁子也就可以瞑目了。”
“对了,骨灰要由你送来哦!”
“嗯,骨灰由我带来。不知需要多少?”
斯波稍微想了想说,做一个纯粹的骨灰瓷,差不多是一半陶土一半骨灰的比例。
“那需要的量是相当多啊。”
雄介想起葬礼上见过的骨灰坛,心想,那个量大概是不够的。
“也不用太多,如果只是制作一个掺一点骨灰的瓷壶,量少一点也行。”
“那,用的骨灰是哪个部位比较好呢?”
“这个没什么讲究。如果行的话,最好能用乳钵研成粉末后带来。”
雄介听了点点头,他忽然吃惊于自己居然和别人讨论起如此恐怖的话题。
妻子虽然病情危重,但毕竟还活着,现在却在讨论用她哪个部位的骨头研成粉末的事,这让警察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雄介已经觉察到这种行为是触犯了法律。
尽管这是妻子本人的愿望,但取骨的行为等同于伤害尸体。单是从墓地窃走遗骨就已经触犯法律了,所以,将骨灰制成瓷壶必定也是属于犯罪行为。
“我只有一个请求,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替我保密。”
“我怎么会和别人说呢!”
确实,已是共犯的斯波是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的。
“拜托了!”
雄介还想接着再问一下该付多少钱,但转而一想,就算是问了,斯波恐怕也不会回答。可想而知,他既然明知危险却答应帮忙,就不会把这当做一件赚钱的事。
“总之,到时要来麻烦您,务请多多关照!”雄介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虽然电话那头的斯波看不到。
二
愁子的离世,是在那一通电话的一星期以后。
直到去世前一天,愁子的神志都是清醒的。在陷入最后的昏迷前,她又像说胡话般喃喃道:“让我变成一只壶,好一直守在你身边……”
妻子的遗体火化后,雄介按照约定赶去火葬场收殓妻子的遗骨。他将随身带去的两只大号骨灰坛装得满满的。
治丧的一群亲戚朋友中,似乎有人对他的举动好生奇怪,但听他说“就这么丢弃了于心不忍”,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过了“头七”,忙碌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趁着夜深人静,雄介从骨灰坛里取出妻子的遗骨,用乳钵研成粉末。
好在没有孩子,他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即使弄到深更半夜,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扰。
也许是癌细胞转移后,用了大量抗癌剂的缘故,愁子的遗骨十分松脆,轻轻一研就成了粉末。
骨灰坛里装的好像都是一些肋骨、肩胛骨,还有手骨和脚骨,雄介研磨着这些遗骨,感觉似乎是在伤害妻子。
“再忍一下吧,这就完了。”
当初遗骨的量看着还挺多,可研成粉末后,用一只骨灰坛就装下了。
他留下了形同佛像的喉骨等,准备哪天葬入妻子的坟墓里。
第二天,雄介前往会津,将已研成粉末的亡妻遗骨交给了斯波。
“不错!谁见了都不会相信这是人骨。”
斯波一手撩起骨灰,让粉末沙沙地从指缝间漏下。
“有这么些料,应该能做出骨灰瓷特有的柔和色调来。”
触弄着骨灰,斯波似乎被一种特别的感觉攫住,腾地激起了创作欲。
“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成?”
“嗯,要用上一个月时间吧!”
“那么长?”
“这是一气呵成的作品,做成了就不能修改,干燥也需要相当的时间,得小心翼翼才成。”
“钱不多,请收下吧!”
雄介将50万日元包在方绸巾里递给斯波。
像斯波这种等级的陶艺家,该出多少钱才好呢?雄介一时拿不定主意,但转而一想,这种活儿毕竟非同寻常,付给50万不算多。
斯波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他没说什么。
“一完工,您就联系我,我来取。”
雄介看了看日历,心想,顺利的话,能赶上“断七”做佛事。
三
过了一月有余,雄介接到骨灰瓷已完工的通知。
趁着周末,雄介匆匆赶往会津。
斯波住在山脚下的一间茅草屋里,他将雄介迎进屋子。
“看,就是这个。”
顺着斯波的手指看去,只见壁龛的黑漆台上摆放着一只瓷壶。
“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心意……”
雄介不由得支起双手,探身端详起来。
这是一只造型优美的白色瓷壶。
高约40厘米,从上端壶口往壶肩缓缓向外鼓起,在充分呈现圆润丰满之后,再向下渐渐收腰,延伸至近壶底处又微微向外,以增加整体的稳重感。
从整体上看,瓷壶呈纺锤形,一入眼,给人的感觉是窈窕、时尚。
当初委托制作的时候,雄介并没提出具体的要求,只是说“那是亡妻的纪念物,要能百看不厌”,而眼前的瓷壶形态优美,正符合雄介想象中的那种造型。
除了形态,色调也令他满意。
乍一见,干净的白色给人以通透感,绝无瓷器通常都有的冷硬质感,甚至还隐约透出一种怡人的恬静感。
“它的独特之处在于不是纯白色,而是略带奶白的灰色。”
正如斯波所说,瓷壶的色调是淡灰色,这使它平添了些许神秘感。
“我觉得,这件作品已充分体现了所用材料的特征。”
“真是太感谢您了!没想到做得这么好。我会永远珍藏它。”
“能让你喜欢,我甚感欣慰。这是一只瓷壶,适宜用来插花,或直接放入壁龛,都可以。”
雄介听了直點头,似乎从这只白色瓷壶上见到了妻子,心里念叨着:“真是太像了……”
愁子生前有一身北陆人特有的细嫩肌肤,过了30岁后有点发胖,但白皙的肤色丝毫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