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英尺的约定
2018-07-24李忻
文/李忻
作者(左四)和同学在天津滨海国际机场的机坪合影
惊醒,枕边秒针的嘀嗒声把我拽回了现实,机场红黄的跑道灯光穿过窗外稀疏的枝叶透射进宿舍内,已是深秋,窗子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这灯光,却也让其平添了一份表现主义的光怪陆离,就像蒙克那幅著名的《呐喊》,飞机起飞的轰鸣盖过了风中几片残叶哗啦的声响,四周的一切在飞机远去后再次趋于萧索。
我又一次梦见自己坠机了。
十一月,和外教Lauren分别的第九个月。
十一月,美国航校来华面试的月份。
航校面试的成败直接意味着我能否进入飞行训练,开启我真正的飞行生涯。面对这次堪与高考比肩的人生考验,我又遇到了那个在Lauren帮助下已经在生活中消失的梦魇——冲上云霄,却又很快坠向大地。
(一)
与Lauren的初次相见是在早春的天津,这一年的寒意比往常走得要更晚一些,乍暖还寒,宿舍窗外的树仍旧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冻了一冬的土地里透出丝丝寒气,还有一丝钻进了我的心里。自一年前“二进宫”再战高考升入大学后,我的生活就偏离了它原本的航线,经历过一次高考失败的我牢牢攥着手里这唯一一根的名为“飞行”的绳子,生活以一种更直白的方式呈现在我的面前——拒绝失败,不被故乡农田和工厂的生活所局限,只能靠努力做好这件仅有的事情来改变家庭的命运。青春式的伤痛、迷惘和呐喊刹那就变成了阶层攀爬者在后半生要打的仗,快得令人愕然。
她教我们专业英语课,我们是她从教的第一个班级。第一次上课前,她便早早来到教室和同学们相互交流。还未见到她的模样,她爽朗的笑声就已经流过走廊,钻入了我的耳中,“easy breezy”是她的口头禅,后来知道这句俚语的意思是“没问题”,这和她乐天派的性格很相称,在搭配上夸张的肢体语言,Lauren的活力四射很快就感染了所有人。Lauren只比我们大几岁,比起中华传统文化中对老师“师如父”的定位,Lauren表现得更像是一个对大小飞机了如指掌、谈起飞行更是滔滔不绝的大朋友。在课堂上,她对飞行训练重难点鞭辟入里的分析以及对飞行原理的理解着实让我们深深折服。只是有时在讲起自己时会戛然而止。她丢下了传统英语“读、写、译”的三件套,采用了“情景结合”的方式教我们应用英语,我一改往日的埋头苦读,课堂上充满着寓教于乐的轻松游戏和同学之间的相互合作与赞美。我头一次发自肺腑地喜欢上了一门学科,而不是只为了不失败而“被填鸭”。
随着大学学习的深入和课程难度的不断提高,我们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偏向实际飞行的处理,专业英语这头被往届学员视作“拦路虎”的课程也显露出自己的獠牙,可无论问题如何刁钻,所有地面课老师中只有她能挥洒自如,仅用三言两句就解答我们的疑问。在课间闲聊时,我们偶尔谈起已经进入工作岗位的师兄开着大飞机逐梦蓝天时,她的眼神会闪出一道灼热,然后闪躲着晦暗下去,隐匿在湛蓝如天空的眸子里。
(二)
人的记忆总是会出错,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一瞬间,身边的一切就换上了夏装,宿舍窗外的老杨树也抖擞着繁密的枝叶,伴着夏日的煦风懒洋洋地伸懒腰。Lauren在我的一日生活制度中的重要性已经和学习、吃饭并驾齐驱。
我们彼此戏称自己是东西方交流的桥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一股脑地向她倾诉了我的困扰和梦魇,害怕失败,害怕像第一次高考一样让家人失望,对于未来的迷茫、紧张,总是企图按照世俗的标准活得像样些,困顿于阶层之间的巨大差距,一定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才会有机会改变家庭的命运……当时她没有说什么,正当我为自己的负能量爆棚感到歉疚的时候,她从钱夹里拿出了一张拍立得的照片,影像有些模糊,但仍旧可以看出她和几个朋友兴奋地捧着一座不大的奖杯,身后是一架红色涂装的小飞机。她讲起了她的故事:她从小就梦想着做一名航线飞行员,开着大飞机环游世界,在普渡大学的航空航天管理专业完成了学业,在校期间她不顾父母反对两次参加全美女子越野飞行经典赛(航程超过2500海里),第二次参赛时获得第四名和大学组第一名。她取得的成绩令我惊叹不止。
然而,作为大学教授的父母不希望女儿从事一份不甚体面的工作,美国的民航业对女性也多抱有偏见,这让她们更难找到航线飞行员的工作,更难获得津贴,享受与男性不同的待遇,这一切都让她很难接受。说到这儿,她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我张开嘴想安慰些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巴。
“你知道大型客机的巡航高度是多少吗?”她盯着我问道。
“大概三万英尺。”我回答道。
她念叨了几遍三万英尺,空气又恢复了寂静。
“替我去看看!”她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哂笑着,没有说话。
(三)
时间是最勤奋的旅者,沿途的一切都不会吸引它驻留一瞬,我们能做的就是给它的航迹钉上记忆,哪怕钉子会锈蚀,记忆也会模糊。已经到了深秋,窗外的老白杨也带着疲态,任由树叶飘落。Lauren快要回国了,我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谈,我们又恢复到了合作愉快的师生关系,一切尽在不言中,共同完成最后的学习任务。她回国那天恰逢我们班半天没课,我们自然而然就去送别。但看着她笑到弯起来的眸子,我知道我最终也没能“信、达、雅”地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译出来。我也没有再纠结这个句子,陪着她办托运。临进安检前,她依次和我们告别,我原本空空如也的脑海一下子被无数话语填满,我飞快地吐着脑子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单词,生怕下一秒就被回忆的潮水冲走,她也是一怔,放下自己的手袋,和我说了很多,忙着流泪的我只记了个大概,现在回想起,大抵是关于真正的自我、飞行、与生活和解、区分自己真正的需要还是社会强加给的需要……这一节,是她给我上的人生课,也是她给我上的最后一课,抑或是说更像最后一节课的告别仪式,因为这一课的内容她已经用半年的朝夕相处和一言一语及自己的身体力行尽数教给了我。对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我大喊着告诉她我会到三万英尺,但我不会替她去看一看,我想要她亲自去看。她的身子顿了一下,消失在安检口。
(四)
今天是美国Aerosim航校面试的日子,我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把前一晚的噩梦赶走,据学校说,这次美国航校派来的面试官都是有着丰富的飞行经历的飞行教员。我提前几分钟到达了教学楼,一进楼门,“easy breezy”的声音便顺着走廊钻到我耳中,是那个熟悉的笑声。我整了整领带,推开教室的门…… (本文为第七届“我与外教”征文大赛二等奖作品,作者单位:中国民航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