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与亲情
2018-07-23邱贵平
邱贵平
1
余先宗从南京开车回上海,进入市区时,高架桥上堵了两个多小时。刚买车那会儿遇到堵车,余先宗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所有车辆和司机都车毁人亡,只剩他一人一车在高速上飞驰,上演速度与激情。当他换了一部车、也就是驾龄七八年后,平静多了,堵车的时候,要么什么也不想,要么想故乡凹坑,就像饥饿的婴孩想母亲的乳房。
余先宗还练就一手绝活:一边驾驶一边将憋的尿一滴不剩排进矿泉水瓶。车上备着好几个空矿泉水瓶,以备不时之需。
余先宗也弄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偶然向朋友说起。朋友说,你这是老了,年纪一大,都这样,我也这样,老是想老家,想过去的事情。余先宗说,我年纪还不算大嘛。朋友说,四十六岁了,还不算大?别装嫩。余先宗沉默了,和他一样,朋友也是异乡人,老家在赣西农村,比他的闽北老家还偏僻。
余先宗买第一部车的时候,家乡没有通高铁动车,也没有通高速公路。正常行驶十五六个小时,车可以开到村部,但开不到家门口,《速度与激情》里的车手和车,也开不到。余先宗只能坐车回家,先坐十二三小时的火车,再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之后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或者自驾两个多小时的11号车(步行),才能抵达梦一般遥远的凹坑。
上海是始发站,托一托熟人,好歹能买张坐票,也就是说,十二三小时的火车行程,是有座的。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基本没座。当时一部好点的小车,值一两套房子,县城少有买车的,余先宗亲友同学圈里,没一个买车的,这意味着他只能挤客车。
那年回家过年,余先宗乘坐的那节车厢有位年轻母亲,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母子是从江西玉山县上车的,座位与余先宗仅隔一排。火车行驶两个多小时,孩子开始哭闹,怎么也哄不住。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是一点多,火车进入漫长的隧道,孩子突然拼命乱抓乱打乱喊乱叫,但很快安静下来,呼吸短促脸色发紫,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好心的乘客去帮她喊列车长和医生,由于人太多,医生半小时才赶到,孩子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母亲悲痛得晕死过去。被医生抢救过来的母亲,呼天抢地着,“我不想活了,让我陪儿子一起去吧,我好后悔啊,坐什么火车去什么厦门跟孩子爸爸一起过什么年,这下好了,他爸再也见不到宝贝儿子了,该死的火车,我恨你,我这辈子再也不坐火车了……”
余先宗买车的念头,就是那一刻冒出来的,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开车回家过年,一方面荣归故里,另一方面避免挤车之苦之险。开车回家虽然要走更远的路,花更长的时间,而且不能直接开到家门口,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
因为不是起点站,余先宗返沪基本买不到坐票,能挤上车就不错。
每当一趟列车到站,列车未停,一队队一群群人就沿车奔突,寻找没有关紧的窗子和车门,蚂蚁缠虫般吸附上去,削尖身子拼命往里钻。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开门”的怒吼,以及往来奔突的大呼小叫。有人捡起路石砸碎玻璃,然后奋不顾身钻入,个别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钻入车底,攀在车梁上……
余先宗忍不住全身一阵阵发冷发颤,心跳加快额头冒汗血压上升,闪电击中似的,那是一种置身历史的感受。若干年后,余先宗乘高铁或者开车回家,一路上脑海总会浮现这一幕幕,尤其年轻母亲呼天抢地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幸运的是,每次回上海,余先宗总能轻松上车。有个同学是车站调度,虽然没法买到坐票或者卧铺票,却能把他带上卧铺车厢。相对于硬座车厢,卧铺车厢宽松多了,乘客卧铺休息时,他可以坐在过道活动凳上,心却是忐忑的,犹如近乡情怯的游子。
余先宗上高中那年,凹坑通了一条废旧钢筋般扭曲的机耕道,天气晴好路面干燥,可通越野摩托车。上坡的时候,骑手上身前倾,胸部几乎贴到油箱,并非想与油箱亲密接触,而是坡太陡,不前倾,重心偏后容易导致摩托车失衡翻跟斗。下坡的时候,骑手上身后倾,握着车把的胳膊绷成直棍,只恨爹妈把胳膊生得太短,不后傾,重心向前容易导致摩托车栽跟头。绝非夸张,有前车之鉴,两位骑手分别在上坡和下坡的时候,翻了跟斗和栽了跟头,前者身亡后者重伤。
那以后,凹坑骑手上坡下坡都是这种姿势,个个成了骑车高手。载人的话,被载者务必与骑手高度配合姿势一致,否则更容易出车祸。如果载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年龄个位数的孩子,必须用一根绳子,将乘客与骑手的腰身捆绑在一起,以防意外。
妻子柳绿首次莅临凹坑,余先宗让她坐发小的摩托车。发小是凹坑先富起来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也是凹坑骑术最高的人。一路平安,柳绿却黑着脸发誓再也不来了,除非小车直接开到凹坑。柳绿姿色平平身材小巧,但是胸前伟大,好肉都长到这个地方了。通往凹坑的机耕道,除了上坡就是下坡,只有山顶百来米的平路,柳绿的胸脯受尽余先宗发小脊背的压迫。发小妻不可欺,发小被迫欺,充满罪恶的快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柳绿愤怒得胸前更加伟大。
凹坑是个人口不足百人的自然村,20世纪末,尚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从未到过县城。如果把闽北大山比作顶天立地的汉子,凹坑则是埋伏在汉子肠胃深处的一块息肉。余先宗从大山坳走到大上海,犹如病号跑全程马拉松,着实不容易。从小学到初中,余先宗都是走路上学。在凹坑念完三年级,走路到大队念四五年级,来回二十里,当日来回。念完小学,到镇上念中学,还是山路,来回四十里,一周来回一次。
四五年级的时候,上学的孩子挺多,一路浩浩荡荡,吓得林子里的禽兽昆虫惊慌失措。山路虽然坎坷,跋涉虽然艰辛,却不觉得苦和累。初中的时候,上学的孩子急剧减少,一是没有考上,二是考上了不想念。余先宗那一届,一个班五十二位学生,仅五人考上,他是凹坑唯一考上的,也是凹坑第一个考上的。这意味着他必须独行四十里山路上下学。去镇上的山路,比去大队的山路更难走,也更阴森。换了别人,也许就放弃了。第二年,凹坑第二个子弟考上中学,尽管有余先宗做伴,念完上学期还是不念了。寄宿生活比和尚还清苦,和尚好歹能吃上热菜喝上开水,寄宿生连口热菜和开水都吃喝不上,冬天吃冷菜夏天咽馊菜。他受不了这个苦。
余先宗是个爱上学会读书的孩子,但他有多爱上学多会读书,弟弟余先族就有多不爱上学多不会读书。父亲余福禄是大队秘书,多少有些见识,明白读书是儿子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儿子命运改变了,余家命运才可能改变。如果小儿子爱上学会读书,余福禄也会勒紧裤带培养,可余先族明显烂泥糊不上墙,掺了水泥也糊不上。余先宗于是成为重点培养对象。开始,余福禄周六下午到半路接余先宗,周日下午再送到半路。山路一半在深山老林里,一半在深山老林外,走出深山老林,山不那么深林子不那么密,经过三个村庄,鸡犬之声相闻,余先宗不那么害怕了。接送了半年,余先宗彻底不害怕了,胜似闲庭信步。余福禄也解脱了,不用风雨无阻接送。
余福禄有一个黑色人造公文拎包,是到县里参加劳模表彰大会时发的。整个凹坑,仅他一人拥有这种包,整个大队不超过三人,都是大队干部。那是身份的象征。拎包的一面,印着外滩浮雕式图案和“上海”两个美术字,“上”和“海”仿佛热恋情人,紧紧贴在一起,“上”的下横像一道堤坝将“海”托起,“海”上小下大,上半部有如依人的小鸟,依偎在“上”的上横。“上海”整体呈金字塔形,浑厚巍峨。
余福禄把包拎回家那天,已近黄昏,破旧的木屋顿时蓬荜生辉。五年级学生余先宗捧着包爱不释手,问父亲能不能送给他当书包。历来对儿子百依百顺的余福禄,这回拒绝了,拒绝得很委婉,轻轻抚摩着儿子的脑瓜说,这是上级发给我的,专包专用,是用来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怎么能给你当书包?再说它没有带子,不能背,最关键的是,你不够条件和身份。
余先宗也不强求,指着“上海”问,上海在哪里?余福禄说,上海当然在海上,在中国的海上。
“上海大吗?”
“很大,大得无边无际。”
“到底有多大?”
“至少有一百个凹坑大。”
“爸,你去过上海吗?”
“我哪有资格去?上海可不是一般人去得了的。我们大队肯定没人去过,就是整个镇上,恐怕也没几个人去过。”
“难道上海比北京还大?”
“上海怎么大得过北京?北京住着毛主席呢。”
“上海远吗?”
“远得不得了。”
“到底有多远?”
“坐火车要几天几夜。”
爸,我长大也要去上海。余先宗说着,把包紧紧搂在怀里。母亲菊香说,美得你,你爸说过了,上海不是一般人去得了的。余福禄又摸了摸儿子的脑瓜,我儿有志气,只要你好好读书,长大一定能够去上海,说不定还能在上海安家落户,到时我和你妈还有你姐你弟都沾你的光,也能到大上海逛逛。菊香吐了一下舌头,当家的,你可真敢想。余福禄瞪了她一眼,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当过乞丐的朱元璋不是当上皇帝了吗?我儿为什么不能到上海安家落户?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那以后,余先宗下定决心,一定要发愤图强好好读书,到上海安家落户,娶正宗上海女人做老婆,生个地道的上海孩子。
2
学生分为三种,一种用脑力读书,一种用体力读书,还有一种既用脑力又用体力。用脑力的,往往是天才或者人才,事半功倍,不怎么用功,成绩也名列前茅。用体力的,基本是庸才或者蠢材,事倍功半,哪怕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也只能混个及格。既用脑力又用体力的,是可造之才,拔不了尖也落不了后,成绩相对稳定。第一种占少数,第二种也占少数,第三种占大多数。
余先宗属于第三种。余先族这种既不用脑力也不用体力的,另当别论。余先宗以中等成绩考上初中和高中,以中等成绩考上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非上海高校不报,从最好的复旦大学到一般的专科学院。老天有眼,余先宗如愿以偿,被上海一所专科学院录取。
余先宗是凹坑和方圆三十里第一个大学生,轰动乡邻。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余福禄口袋装着三包过滤嘴香烟,携余先宗挨家挨户报喜敬烟。兴奋得污黄牙齿发出金光的余福禄,办了一桌酒席,请最亲最好的亲朋好友喝了个畅快。
酒罢,余福禄问儿子,你一个人敢不敢去上海?余先宗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山路我都敢一个人走,康庄大道我还不敢?余福禄说,你忘了,我送了半年,你才敢一个人走的。菊香插嘴道,当家的,你想送儿子去上海就明说,何必拐弯抹角?余福禄说,不是我想去上海,我是担心先宗迷路找不到学校。我听说县里某单位有个人到上海出差,一下火车就迷路了,走到天黑找不到办事单位,也找不到住的地方,好在他运气好,碰到一个民警,连忙向民警求救,不然就要睡大街了。余先宗说,这人肯定是个文盲,不然就是个哑巴。余福禄说,不是文盲也不是哑巴,是个五几年毕业的高才生,肚里不缺墨水。先宗,听说上海的街道像血管一样复杂,我看我还是送你去,不然不放心。菊香说,你能保证你不迷路?余福禄说,我好歹是村干部,怎么会迷路?
菊香说,当家的,你又吹牛了,村干部喝酒不吐,到了上海十有八九犯迷糊找不到路。余福禄说,我找不到,难道你还能找到?菊香说,我又没说去。余福禄说,借你十个熊胆,你也不敢去。余先宗说,怕什么,有我呢,哪怕上海的街道像毛細血管一样复杂,只要沿着动脉走,就不会迷路。余福禄说,是呢,有先宗嘛,你现在可是堂堂大学生。菊香说,当家的,你找不到路,那你去干什么?说到底还是想趁机去大上海开眼界嘛。余福禄说,是又怎样?我这是沾儿子的光嘛,我先去探探路,下次好带你去。
一直沉默的余先族这时开口了,爸,我也想沾哥的光。余福禄瞄了他一眼,你也想去上海?余先族说,那还用问,上海谁不想去?余福禄说,你没有资格去。余先族说,你偏心。余福禄说,我偏什么心?如果考上的是你,你哥要是想去,我也不让他去。去上海要凭自己的本事,而不是靠沾光。余先族说,那你有什么本事,你不也是靠沾光吗?余福禄猛一拍桌子,我有什么本事?我生了个有本事的儿子,这就是我的本事?老子沾儿子的光,天经地义。余先族踢着凳脚,你是有本事,可你把本事都生在哥身上了,为什么不把我也生得有本事一些?余福禄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菊香又气又好笑,你个死崽子,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手背手心都是肉,做父母的,哪个不想孩子个个聪明?可聪明不是生出来的呀,就是生得出来,父母也没办法选择,都是老天爷注定的。等你将来自己做了父亲,就知道了。我没少生你一条胳膊一条腿,也没把你生得缺鼻子少眼,对得起你了。姐姐余先花说,妈说得一点没错,我还想让妈把我生成男的呢,可是妈怎么知道我想做男的?知道了已经来不及了,那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我能怪妈吗?当然不能。
反应过来的余福禄,曲起中指赏了余先族一爆栗。自己笨得像头猪,倒怪我们把你生得像猪。老子现在倒是后悔生了你这个多余的货,当初你妈怀你的时候,就该把你打掉。你哥是聪明,可是他更努力,睡觉都在看书,你呢,一看书就睡觉。余先族哭了起来,鼻涕蚯蚓般探头探脑。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你们就是偏心,把哥偏成大拇指,把我偏成小指头。余福禄大怒,抬腿踢向余先族,老子踢死你这个二百五。余先族反应倒是灵敏,余福禄腿一抬起他就跑了,边跑边嚎,你不用踢死我,我自己去死。一阵风向河边跑去,好像要投河自尽的样子。
余先宗连忙追了上去,很快追上抱住他。好说歹说,余先族不死了,但一定要余先宗承认父母尤其父亲偏心,把他生得聪明把自己生得蠢笨。余先宗不仅承认了,还表示欠他的,等他大学毕业一参加工作,就请他去上海玩,这次还是让爸去,爸毕竟是爸嘛。余先族这才破涕为笑。
于是乎,余福禄拎着那个公文包,除了牙膏毛巾,包里还放着十几个煮熟的鸡蛋,一个套着绿色针织孔状纱套防摔防烫的玻璃水杯,还有在县城买的十几个馒头,风尘仆仆送儿子去上海上大学。县城两天才有一趟到上海的火车,抵达县城的时候,它已经行驶了十几个小时经停二十几个车站,人满为患。父子俩使出牛耕田的力气挤了上去,站了十几个小时抢到一个空位,轮流坐一会儿。
那是他们第一次坐火车,或者说站火车。因为是第一次,尽管站着,也挺兴奋,开始并不觉得怎么累。站了半天,新鲜感没了,兴奋劲过了,越来越累,感觉站火车比插秧割禾还累。插秧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还可以随地小便,车厢只能呼吸到臭气和馊气,以及成分复杂的怪气,鸡蛋吃到嘴里都不香了,完全被臭气馊气和怪气污染了。
上车的人多下车的人少,火车启动的时候,发出老牛拉破车似的吱扭声和嘎吱声。余福禄有些紧张,小声问余先宗,车厢不会拉断吧?要是拉断了,那可就麻烦了。余先宗撇了撇嘴,爸,你真是杞人忧天,只有挣断缰绳的牛马,没有挣断肠子的牛马。余福禄愣了一下,然后向儿子伸出大拇指。
乘客大多麻木茫然,好像集中营里的俘虏。站着的乘客更是麻木成雕塑,只有身旁坐着的乘客露出下车或者上厕所迹象,表情才生动起来,或虎视眈眈或全神贯注,肌肉紧绷,犹如蓄势待发只等发令枪响的田径运动员。车厢太挤,上个厕所少说半小时,对于脚快站没了的乘客而言,坐上几分钟,双腿就能恢复知觉。
校方有人接车,避免了父子迷路的可能。学校离外滩不远,安顿下来后,在学长的指点下,父子俩去了一趟外滩,合影一张。余福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拎着那个皱巴巴、已经打了两个补丁的公文包,手里夹着一支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紧闭。余先宗则背着两只胳膊,腰挺得笔直,头昂得老高,眼睛睁得老大,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海风吹散了他们的头发,儿子意气风发,老子神采奕奕。
抵达上海的时候是中午,离开上海的时候是次日晚上。余福禄本想多待一天,儿子也想让老子多待一天,但是集体宿舍儿子那张一米二宽的床铺实在太挤,人留床不留。在如此狭窄的床铺同床,除了新婚夫妇和婚外恋不觉得拥挤,关系再融洽的成年父子或者母女,亦难免尴尬难受。分手时,余福禄殷切叮嘱儿子,来一趟上海不容易,考到上海更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把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不要想家,在上海扎下根来。
余先宗给余福禄买到了座位票,一直坐到下车。回来的车比去的车宽松多了。余福禄心想,人往高处走,上海是个好地方,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我家先宗好命啊,年纪轻轻就去了上海……
3
没费什么周折,余先宗毕业分配到上海一家国有企业。工作第三年,教育大改革,大学生毕业不包分配了。也就在这一年,余先宗和同事柳绿产生了摩擦。别误会,既非肢体冲突亦非亲密接触,而是缩短距离互相靠拢。两人都是慢热型,隔靴搔痒了五六年,就是捅不破那层窗户纸。就像钻木取火,摩擦大半天,手摩酸摩软了,烟也摩出来了,就是不起火。促使他们起火的,是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大龄青年优先,双职工更优先,但必须有结婚证。这个诱惑太大了,乌龟也会沉不住气,两人泼了汽油划了一根火柴似的,顿时如火如荼起来。
房子十几平方米,宾馆一样,进门有个过道,正好做厨房,没有卫生间,但对他们这样的平民而言,已是豪宅了。之前,柳绿一家三口仅有八平方米空间,那个拥挤,呼吸都不畅,放个屁臭半天。所幸参加工作后,厂集体宿舍有她一个床位,无论父母还是柳绿,都有一种出狱的感觉。柳绿从此没在家里睡过。之前,余先宗也住集体宿舍,只不过作为外地人,相对宽敞一些,柳綠她们八人一间,余先宗他们六人一间。之所以慢热,除了个性使然,跟没有私人空间不无关系,如果一方有个单独的宿舍,也许早就摩擦出星星之火继而燎原。
人逢喜事精神爽,领了结婚证分到房子那年,在余先宗跪求下,柳绿去了一趟凹坑。去之前,余先宗修书一封,要求家里做好充分的接待准备。
准儿媳要来的重大消息,通过菊香之口,迅速传遍凹坑,村人无不羡慕嫉妒恨。娶到凹坑的媳妇,最远不超过四十里;嫁出凹坑的女儿,最远不超过三十里。余福禄家的媳妇,娶自两千多里外的大上海,乖乖,目前嫁出和娶至凹坑的媳妇,娘家与婆家之间的距离总计不到上海至凹坑的三分之一。这是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距离。
收到信第二天,余福禄主持召开家庭会议,部署各项接待准备工作。参加会议的有菊香、余先红夫妇、余先族。根据余先宗信中的指示精神,通过充分的民主协商,最后由余福禄集中如下:
一、全家进行一次卫生大扫除,决不留死角(此时余福禄已经下台,如果还是大队干部,他会号令全村卫生大扫除)。
二、购置新被褥新毛巾新牙刷,专物专用。
三、确保媳妇吃好、睡好、拉好,尤其拉好。余先宗在信中特别强调了拉的问题。凹坑的厕所,不能叫厕所,只能叫茅坑。茅坑一律建在屋子外头,近则十几米,远则几十米,建筑材料是粗糙的木板或者竹片,有多少块木板(竹片),就有多少条缝隙,细的可以插进钥匙,宽的可以伸进指头,隐蔽性能和隔音效果极差,顶上盖的是茅草或者稻草,也有盖杉树皮和毛竹的。
茅坑茅坑,顾名思义,顶上既然有茅,地下自然有坑。那坑呈圆形,直径两尺到一米不等,深一米五以上,周围用木板围住,木板高出地面一尺,在直立的木板上铺上一层木板,中间掏个洞,洞里斜陈一根胳膊粗、直插桶底的圆木,起缓冲作用,否则粪便直接跌落桶里,粪水会溅脏屁股。夏秋两季,洞口那根圆木上,聚满了会餐的绿头苍蝇,人一走进,蝇们轰然而起,围着你载歌载舞。粪桶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腾起层层粪浪,凝神屏气一听,还能听出轻微的涛声。
余福禄上次去上海,上的公共厕所远不如今天干净整洁,但也是贴了瓷砖的,至少看不到粪便,对他而言,已经干净得要命,要命得造成排泄困難。
余先宗信中透露,柳绿有怪癖,小号可以在木马桶上将就,大号一定要在抽水马桶上解决,否则便秘。新房没有卫生间,厂里公厕也没有抽水马桶,但一墙之隔有家星级宾馆,为她的怪癖提供了方便,或者说为她的怪癖助纣为虐。柳绿用小恩小惠收买了门卫,进宾馆如入无人之境。
为了这个未过门媳妇的吃喝拉撒,余福禄真是拼了,智商发挥到历史最高水平。凹坑坐落大山坳,除了少数几户人家,房屋皆依山而建。余福禄家厨房紧挨花岗崖壁,一年四季水常滴,春夏不涨秋冬不干,汇成一条涓涓细流,水质极佳,乃天然矿泉水,用竹子将细流引入水缸,饮之不尽用之不竭。余福禄在水缸前方,搭了一个小竹棚,围上油毛毡以防走光,牵上电灯照明(凹坑虽然偏僻,所幸三年前通了电),里面放一个卸去底板的木马桶,天然直排式抽水马桶应运而生。
四、男人剃须理发,不准打赤膊,裤裆门上的扣子和拉链一定要系好拉严(针对余福禄,经常忘了系上或者拉上),女人不准披头散发(针对菊香,一忙就不梳头),不准当着柳绿的面奶孩子(针对余先红,她的孩子尚未断奶)。衣着务必整洁,不得讲粗话,不得在房间里头随地吐痰。
万事俱备,只等柳绿大驾光临。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柳绿。一路上,柳绿缩食节水,为的是尽量避免上火车上的厕所。长途火车上的厕所,行驶不到一半路程,往往缺水屎满为患,好在他们坐的是软卧,情况好多了,基本有水。饶是如此,余先宗还是多带了几瓶矿泉水,以备不时之需,厕所没水就用矿泉水冲刷。柳绿莅临当日,余先红采了几束野花插在墙上,还洒了半瓶花露水。
虽然坐摩托车过程中,胸脯遭到余先宗发小蹂躏,但是余福禄建造的带有童话色彩的抽水马桶,冲走她的疲劳和不快。柳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厕所,下火车时,便意蠢蠢欲动,但被车站脏得恐怖的公厕吓了回去,憋了三个多小时,肚子要爆炸了。这个奇特的抽水马桶,让她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弄得一家人面面相觑,待她一脸喜悦和轻松走出厕所,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饭菜虽然不合胃口,因为解决了后顾之忧,柳绿吃得比较放开,嘴巴也比较甜,叫了余福禄、菊香,数声“爸爸”“妈妈”,把他们兴奋得手忙脚乱,好像媳妇不是叫而是摸他们。
成也厕所败也厕所。第二天晚上,上厕所的时候,柳绿发出一声更高分贝的尖叫,聋子都听得出来,那是恐怖的尖叫。面无人色的柳绿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大家以为她遇到蛇,余福禄抄起棍子第一个冲了进去,什么也没有发现,出来摊开手说,什么也没有啊,然后和大家一起,不解地望着柳绿。余先族用本地话说,嫂子是不是见鬼了?余福禄狠狠瞪了他一眼。香菊用土话骂道,我看是你见鬼了吧?
在余先宗的深情安慰下,柳绿紧捏着他的胳膊的手才松开,颤抖的身子也平静下来,说她看到一只绿皮青蛙蹲在马桶上,眼睛贼溜溜乱转,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菊香笑弯了腰。媳妇别怕,青蛙有什么好怕的,不是蛇就不怕,青蛙只吃虫子,不吃人。女婿是小学老师,拿腔捏调道,青蛙是人类的朋友,看到青蛙是好事。余先红说,弟媳是大上海来的贵客稀客,青蛙也忍不住跑来看热闹呢。余先族说,说不定是个青蛙王子呢。柳绿瞟了一眼余先宗,用上海话说,侬家人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讨厌死了。余先宗听得懂大部分上海话,但不怎么会说,只好用普通话说,大家都别说了,让柳绿静静。
本来住六天才走的,但是柳绿第三天就要走,在全家人的恳求下,勉强答应再住一天,第四天无论如何要走。第三天开始,柳绿脸上便没了笑容,基本不说话,减少食物和水的摄入量,上厕所之前,先让余先宗进去检查,然后以最快速度解决。
柳绿去意已决,拖拉机套着金链也拉不住。走前,菊香拉着柳绿的手,问她何时再来,柳绿面无表情。余福禄说,小柳呀,乡下条件不好,我不要求你年年回来,但是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回来,结婚酒一定要回来办,这可是我家一辈子的大事。柳绿一声不吭。
柳绿既不坐余先宗发小的摩托,也不坐包括余先宗姐夫在内的任何人的摩托。余先宗自己不会骑,只好用板车将她拉到村部等车,姐夫在前面拉余先宗在后面推。余先宗气喘吁吁地说,绿绿,坐板车好玩吧?下次回家我就用板车拉你。柳绿不吭声,但板着的脸松出一丝笑意。余先宗便得意地唱了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柳绿突然大叫一声,别唱了,难听死了。余先宗就不敢继续往下唱了。姐夫在前面闷头拉车,他在后头闷头推车。
望着儿子儿媳消失的背影,菊香说,先宗以后有苦头吃了,找了个难伺候的主。余福禄说,先宗在我们这里是条龙,到了上海就是条虫了,大上海的大小姐,哪有好伺候的?找个上海老婆,比考上上海的大学难多了。话又说回来,找个上海老婆比考上上海大学还出息呢,要想在上海成家立业,就得找上海老婆,先忍忍,毛主席说风物长宜放眼量。菊香说,当家的,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你的话?余福禄说,头发长见识短,你听不懂很正常。
4
一年后,余先宗和柳绿在上海完婚。
余先宗数次恳求柳绿跟他回凹坑办喜酒,都被柳绿驳得张口结舌:
“去你家办喜酒,有婚车吗?难道你用摩托车和板车做婚車?”
“去你家办喜酒,能穿婚纱吗?你想让我的婚纱沾满鸡屎、口痰、灰尘和泥巴?”
“去你家办喜酒,有伴娘吗?你能说服我的伴娘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凹坑吗?”
“去你家办喜酒,宴席上有海鲜吗?”
“去你家办酒,有人摄影吗?”
“去你家办喜酒,有抽水马桶吗?难道你还要让我在青蛙随时可能出现的鬼马桶上方便吗?上次出现的是青蛙,下次出现的可能就是老蛇!天啊,不说了,一说就心惊胆战。”
余先宗啜嚅道,正月回去办喜酒,天寒地冻,不会有老蛇的。柳绿尖叫起来,不会有蛇也不行,在那样的鬼马桶上方便,会生不出孩子的,余先宗,你想断子绝孙吗?
此言一出,别说余先宗莫名惊诧,柳绿也惊诧莫名,连忙换了个话题换了一副口气。亲爱的,不去你家办喜酒,一点也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爱和对你父母的感情。余先宗吞吞吐吐小声道,可,可是会影响我和父母的面子。柳绿咬牙切齿低声道,可是会影响我和父母的里子。余先宗说,就是去做个样子,不去我爸我妈会伤心的。柳绿说,好呀,你跟我结婚只是做个样子,余先宗你好虚伪好阴险,你跟我说清楚,你今天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结婚,唔唔,我好伤心……
余先宗再不敢提回家办喜酒这壶了。
尽管心里不太甘愿,余福禄和菊香还是带着五千块钱,赴上海参加儿子婚礼。此时火车已经第三次提速,与十年前相比,上海更大了楼更高了马路更宽了,卫生间也更干净了。
虽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余福禄和菊香还是给人一种旧家具刷上新油漆的感觉。亲家在浙江农村插过队,熟悉农民和农村,对他们倒也客气,但骨子里的优越感,有如即将燃尽的烟头,余烟缭绕。敬烟的时候,亲家公不像余福禄那样双手递到对方手上,而是单手将两三根香烟抖出烟盒,让余福禄自己抽取。点火的时候,不像余福禄那样双手点,而是单手点,蜻蜓点水一般。亲家婆呢,频繁给菊香搛菜,劝她多吃点再多吃点,说乡下一辈子吃不到这样的好菜大菜。亲家的亲朋好友对他们同样客气,却露出看珍稀动物的眼光,透出吃田螺的口气。
夫妇俩对这些倒不敏感,敏感的是房价。余先宗在厂子旁边的星级宾馆开了间房,问他多少钱,死活不说。余福禄多个心眼,问服务员住一天多少钱,答曰二百八,余福禄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服务员重复了一遍,并且加了一句,这还是打过折的。余福禄顿时心惊肉跳,菊香索性捂着胸口心痛起来,不愿离开宾馆,说这么贵,不待在房间去逛马路,太不划算,亏死了。这话是婚礼次日,儿子儿媳和亲家请他们俩去逛淮河路脱口而出的,亲家公笑得摇摇晃晃,亲家婆笑得假牙差点脱口而出,柳绿笑得花枝乱颤,唯有余先宗没笑。盛情难却,夫妇俩还是逛了淮海路,逛得心不在焉。
一路上,父母和柳绿不停用上海话说笑着,不时看一眼余福禄和菊香。亲家公不时拍拍余福禄的肩膀,亲家婆不时拉拉菊香的胳膊。即便麻木如树皮,余福禄和菊香也意识到他们的说笑跟自己有关,用土话问儿子他们说什么,余先宗说我也听不懂上海话。余福禄说,骗鬼哟,在上海待了十来年,还听不懂上海话?余先宗说,这有什么奇怪?很多外地人在上海待了几十年,也听不懂。菊香说,你别隐瞒,他们说我们什么,都不会生气的,你直说吧。余先宗说,爸妈,你们别多心,我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这是高兴呢,难道你们不高兴吗?
菊香说,高兴,当然高兴,你们要是回家办酒,我和你爸就更高兴了。可我这下就是高兴不起来,还是回吧,逛马路比爬山还累。说完掉头就走。余福禄愣了一会儿,掉头跟上。余先宗连忙上前跟柳绿和岳父岳母说了几句,回头追赶父母。
余先宗一追上,未等他开口,余福禄劈头就说,明天回去,明天就回。菊香连忙附和。余先宗急了,爸妈,不是说好住五天再走吗?余福禄说,别说五天,五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明天就走,吃不惯睡不惯拉不惯走不惯看不惯,走,明天就走……
火车开动后,柳绿说,你爸妈真够抠门的,才给五千块,我同学出嫁,男方给了两万六千六。余先宗说,不是抠门,只有那么多,他们把家底全翻出来了。柳绿说,我不信,他们肯定给你弟弟留了些。余先宗说,我弟弟还小呢,给他留钱做什么?柳绿说,小什么小?他就小你三四岁,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余先宗说,就是留了,也是应该的,哪怕多留些我也没有意见,我在上海鞭长莫及,以后父母老了,还要多靠弟弟呢。说到这里,余先宗哽咽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乡下钱不好赚,无论多少,都是他们的血汗钱,凹坑一次拿得出五千块的,恐怕只有我父母。柳绿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好了好了,一个男人家说哭就哭,像什么样子?反正我嫁给你不是为了钱,为了钱我就不嫁给你……
5
余先宗结婚几年没孩子,余先族却后来居上,结婚一年就有了孩子。余先族结婚的时候,柳绿没来,因为她怀上了,谢天谢地终于怀上了。柳绿压根不想来,没怀上也不想来。如果想来,是可以来的,才四个月,不影响出行。有了怀孕这个事实和借口,对于柳绿的缺场,家人就不好置喙了。余先宗大大松了口气,要是柳绿未孕不来,真不好向父母和弟弟弟媳交代。
柳绿这个人,平时钱看得比较重,关键时刻蛮大方,包了个大红包。当年凹坑一带的行情,结婚随礼行情最高不超过一百元,一般在三五十元之间。姐姐姐夫包个二百元红包,就是大礼了。柳绿包了六百元,那是重礼了。余先宗另外包了一千元,两人的礼金加起来,泰山一样重。
对于儿子的重礼,余福禄和菊香感动并不震动。余福禄说,先宗发财了,出手这么大方?菊香说,他没当官怎么发财?余福禄说,那他打起脸来充胖子?菊香说,他这是为我们减轻负担呢,这个儿子没白养。对于儿媳的重礼,余福禄和菊香感动且震动。菊香说,柳绿不愧是大上海的女人,当真大量客气,换了我打死舍不得。余福禄说,那是,我说过大上海的女人不会白娶,关键时刻出手大方。菊香说,就是娇气爱耍大小姐脾气。余福禄说,与大量客气相比,这些都不算毛病,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
对于哥嫂的重礼,余先族和茶红震动并不感动,因为钱并没有到他们手上。婚丧嫁娶是大事要事,必请德高望重、粗通文墨者记账,俗称礼房先生,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馈赠的礼金礼物登记造册,一是尊重客人,二是便于统计,三是日后償还人情时可供参考。那几天,礼簿放在厅堂桌子上,接受众客监督,可随时翻阅。谁谁谁包了多少钱送了什么礼物,一目了然。最受关注的,是兄弟姐妹叔伯姑姨舅公侄婶等至亲的礼金和礼物,无形之中形成对比和攀比,有些至亲奉上礼金之前,先查看一下礼簿,觉得同类亲戚礼金比自己高得多,就会临时加钱,以免悬殊太大被“比下去”不好意思。
礼房先生打开余先宗和柳绿的红包,眼睛瞪得老大,眼镜震落鼻梁,惊叫起来,重礼,好重的礼,孝子孝媳贤兄贤嫂,难得,难得呀,大手笔,真是大手笔。然后高声念出数目,周围顿时响起波澜荡漾的咋舌和赞叹。那一刻,余先宗无比受用。
余先宗本该将礼金呈送父母,再由父母交礼房先生登记,尽管礼金最后还是回到他们手上。父母必然也必须这么做,程序和规矩是这样。儿女一旦分家出嫁,便与父母“亲兄弟明算账”,这是不影响亲情的人情。余先宗虽未分家,但远在上海成家,没分等于分。如果礼簿上没有他的名字,会被议论乃至耻笑。余先宗在厅堂人最多的时候,直接把礼金交给礼房先生,就像立了大功的下级,绕过上级直接向上上级邀功请赏。只不过他所邀的功和请的赏,不是功名利禄,而是轰动效应,仅此而已,丝毫没有对父母不敬的意思。
余先宗结婚,父母一次给了五千块。余先族结婚,父母虽未直接给现金,但流水席一吃三天,加上聘金聘礼和物价上升,开销远远超过这个数目,因此所有礼金(包括姐姐、哥嫂的礼金)和礼物,理所当然由父母收取。可是哥嫂礼金实在是高,致使余先族和茶红心理失衡,觉得父母不够意思,哥嫂也不够意思。够意思的话,父母应当把哥嫂的礼金分他们一半,或者哥嫂直接把礼金给他们一半。余先宗不可能这么做,暗示他也不会这么做。这么做不仅不尊重父母,也会失去轰动效应,因为礼簿上他和柳绿的名下,记的就不是一千元和六百元,而是五百元和三百元。如果他们身在乡下乃至县城,这个数目会引起轰动,身在上海则不会。
余先族有心事或者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并不直接写在脸上或者体现在行动上——比如指桑骂槐摔盆掼碗什么的,而是有个奇特的生理反应——流鼻涕。二十好几的人,鼻涕像小孩子的眼泪,无论春夏秋冬,说来就来。得知余先宗把巨额礼金交给礼房先生那一刻起,余先族的鼻孔便窸窣起来,洞房花烛夜次日,已经泛滥成灾。便有客人笑他,新郎官,昨晚没盖被子啊?过几天就是霜降,年轻人火气再旺,也经不住整夜不盖被子啊。又有客人说,他自己就是被子,整夜盖在新娘身上。余先族笑笑,不说话,鼻孔窸窣得更厉害了,好似黄河解冻,不时擤一把鼻涕。
余先族这个毛病,余先宗最清楚。两人打小形影不离,余先宗是形余先族是影,白天一起玩晚上一起睡。婚礼次日,客人陆续离去,余先宗是第三天走的。走的前夜,余先宗把余先族叫到房间,笑着问他,当新郎官的感觉怎么样?余先族说,不就那样,你又不是没当过。余先宗说,怎么,新婚大喜还有心事?余先族摇头。余先宗说,心里不痛快?余先族依然摇头。
余先宗于是掏出一个红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不是给过了吗?”话虽这么说,余先族却毫不犹豫接过红包。这么一来,接下来“那是给父母的”这句话被余先宗咽了回去,改为“别嫌少啊”。余先族鼻孔顿时不窸窣了,抖了抖红包,“哪能呢,哥在大上海赚大钱,少不了。”
“哥没赚大钱,将来要是赚了大钱,一定少不了你的。”
“哥,你比我聪明能干一百倍,一定能赚大钱的,我等着享福呢。”
“你小子话里有话啊。”
“哥,我说的是真心话。”
“先族,不说这个,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什么事?”
“你现在成家了,父母要多担待。”
“哥,你可不能当甩手掌柜。”
“哪能呢,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在上海远水解不了近渴,父母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的,得靠你和茶红。”
“他们身子骨硬朗着呢。”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永远硬朗的身子骨。你没看出来吧?父母的身子骨不如从前了。爸原来挑副百把斤的担子,五六里才歇口气,现在两三里要歇两口气,饭量和酒量也比原先小了。妈就更不用说,天气一变,就腰酸背痛。”
“……”
“先族你倒是表个态啊,不然我在上海不放心。”
“哥,家里有我,你尽管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等我赚了钱,给家里盖栋新房。”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当初我答应一工作就带你去上海玩,我做到没有?”
“做到了,哥,我相信你,一百个相信你!”
“你不知道吧?你去一趟上海,差不多花了我两个月工资,害得我吃了两个月的青菜,嘴里淡出鸟来。”
“哥,你真是我的好哥。”
6
儿子两岁和三岁的时候,夫妻相继停薪留职离开半死不活的厂子,余先宗进了私企,柳绿进了外企。余先宗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一到私企就拿上了年薪。柳绿是厂里的会计,一直在自学英语,停薪留职的时候,水平已达四级,一进外企便拿上了高薪。
儿子五岁和七岁的时候,余先宗先后买了房和车。厂里那套房子已经房改,柳绿想卖掉,余先宗不同意,说那么小的房子,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就当存款存在那里吧。几年后,厂子倒闭,又过了几年,地皮被地产商买走,余先宗获得一套五十平方米、价值六十多万元的安置房。当初如果卖掉的话,顶多八万元。
儿子由退休的岳父母照看,为了感谢他们,也为了方便照看儿子,仅有六十平方米购买能力的余先宗,一咬牙按揭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一厅三室,最大的一室给岳父母住。安置房则拿来出租。之前,岳父母白天在女儿女婿那十平方米里照看外孙,晚上到自己那八平米里过夜,之间隔着三条马路,不堵车的话,乘坐公交至少一个小时。白天女儿女婿上班去了,二老一小不觉得挤,晚上一回来,拥挤如春运车厢,除非迫不得已,大雨或者大雪,再迟岳父母也要回到自己的八平方米。有了十个十平方米,岳岳父母便乐不思蜀了。
买车第三年,邻市通了高速公路。邻市距余先宗家乡那个县,仅半小时车程,余先宗决定开车回家过年。有了高速,到家最多十个小时,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一个省城下派的村干部,筹了一笔款子,为凹坑人民办了件大实事,将机耕道稍加改造,坡度有所减缓,路面有所拓宽,热天摩托车爬坡不用输液了。
前面忘了交代,坡实在太陡,摩托车油门必须踩到底,如此一来,发动机温度居高不下,加上天热,损耗极大,曾有发动机烧毁。有个骑手想了个土办法,在后架挂个装满水的小塑料桶,牵一根小指粗的皮管将水引到发动机上,效果甚好。于是乎,一到热天,凹坑的摩托车就挂起瓶来。
所谓运气好,指的是天气晴好。天气晴好则路面干硬,四个轮子的中小型汽车可勉强通行。得知儿子开车回家过年,余福禄甚是欣慰和激动。余先宗是第一个开私家车回家过年的凹坑子弟,那是真正的荣归故里。为确保儿子把车开到家门口,年前五六天,余福禄便开始关注天气预报。天公作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初六无雨,晴、晴转阴或者阴天。余先宗定于腊月二十八一早从上海出发,傍晚到家。二十六和二十七日,余福禄带领家人和主动前来帮忙的余先宗发小,将路面坑洼处填平,以防小车底盘剐蹭。
之前,余福禄和余先族对厕所进行了全面升级改造,买来坐式马桶、瓷砖、水泥,请来泥工,建造了凹坑首个卫生间。主意其实是余先宗出的,钱也是他出的。卫生间做工虽然粗糙,水箱也没自来水可接,必须舀水冲刷,但青蛙绝对跑不进去(冬天也没青蛙)。
坑洼填平后,余福禄以外交口气给余先宗打了一个电话:第一,这段时间天气晴好,路又修过,开车回家肯定一路顺风;第二,媳妇和孙子必须一起回来过年,媳妇从来没有在家里过过年,孙子从来没来过,以前没车不方便,不回来情有可原,现在有车了不回来说不过去;第三,如果你还是一个人回来,哪怕开着毛主席坐过的红旗轿车,也不要回来。
余先宗心里那个激动和感动,想跟父亲多说几句,余福禄却把电话挂了,理由是“话费贵,回家慢慢说”。余先宗说,那我挂过来。余福禄说,挂过来不要钱?你的钱不是钱?别挂过来,我这下忙得很。
柳绿当然是不想来的,哪怕高速公路通到门口。儿子倒是想来,但有一个条件,妈妈来他就来,妈妈不来他也不来。接电话的时候,柳绿也在身旁,余先宗摁了免提,话说到这个份上,柳绿就不能不来了。再说了,公公三次、婆婆两次到上海探亲,婆婆还晕车,虽不至于嘔吐,却头昏脑涨难受得重感一般,柳绿只到过一次凹坑,孙子一次未到,岂止没孝道?简直不人道。
孙子满月,余福禄和菊香带着一百个土鸡蛋,第二次来到上海。一下车,菊香就说决不住上次那么贵的宾馆,否则她就睡马路。余先宗笑着说,妈,这次住家里。菊香说,你家里只有一张床,我们住家里,你们住哪里?余先宗眨了眨眼,我有个朋友出国了,托我照看房子,我们住他家里,您就放心吧,不花钱的。菊香说,这样最好。
余先宗停薪留职后虽未赚大钱,但肯定比原来赚得多得多,有了大胖小子又有了票子,心里高兴得叮当响,就请没坐过飞机的父母坐飞机来上海看孙子,顺便看看房子。菊香一听说坐飞机,又害怕又心疼。害怕是害怕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前两天看新闻联播,外国有架飞机失事,机上乘客全部遇难。心疼是心疼机票钱,她一年养两头大肥猪,还不够坐一趟飞机。就像儿子挨打母亲心疼,儿子花钱母亲亦心疼。余先宗做不通母亲思想工作,改主意让她坐火车来,可是坐火车她也不来。菊香说已经去过两次了,就是八抬大轿抬着,也不想去了,你要是有心,就让柳绿带着孙子来看我。母亲这么说,儿子就不好说什么了。
余福禄倒不害怕,却也心疼钱,一个人去就不那么心疼了。菊香不去,正中他下怀,他怀着无比喜悦和兴奋空降上海,坐火车返回。坐飞机要到武夷山机场,余先宗请武夷山朋友送父亲上飞机。回来后,余福禄像祥林嫂般念叨了一阵子:老天啊,坐一趟两千六百块,一小时一千三百块,一分钟四舍五入二十一块六角七,一秒钟四舍五入三角六分一,看一趟孙子好贵啊。飞机往天上爬的时候,还能看到田啊山啊河啊房子往下坠,上了天,除了天和云,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坐火车合算,一路上可以看到山山水水……
余福禄第一次体会到“时间就是金钱”的含义。
村人听了就说,一眨眼去了三角六分一,撒泡尿去了二十一块六角七,贵确实是贵,但要是你儿子一秒钟赚一块、一分钟赚六十块,那就不算贵了,先宗好本事你好福气哟。香菊责备余福禄,快别说了,再说我要心疼死了。余福禄忍不住,还是要说,直到这个话题索然无味。那阵子,余先宗日进斗金的消息盛传凹坑,并向周边辐射,一时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名人。
7
一路顺风,傍晚安全抵家。
机耕道不是坡就是弯,到了村头,才有七八百米平路,余先宗的家,在五百米处。进了村头,余先宗挂最低挡,持续摁着喇叭,黑色奥迪像一条热闹平稳的船,游进炊烟缭绕的凹坑。除了余先宗,凹坑莫说达官显贵,连个吃皇粮的科员都没有,至今无人在职位上超载余福禄,平日里只闻摩托车和农用车喇叭,少闻轿车喇叭。逢年过节的,司机走错路也不会把轿车开进凹坑。一时间人声鼎沸鸡飞狗跳,轿车谁没见过?再好的轿车,也在电视上见过,但此时余先宗的轿车,在村人眼里不是轿车,而是大熊猫华南虎,太珍稀了。
余先宗将车窗全部打开,接受乡亲们的亲切问候和目光洗礼。余先族抱着女儿,在车前引路,似乎怕哥哥迷路。到了门口,引颈张望的菊香和茶红,笑得像熟透的向日葵。皮笑肉不笑的余福禄不让下车,叫余先宗把车门关紧,然后点燃一串长长的鞭炮,两分钟,或许三分钟,才燃尽响完。
炮声一停,菊香便冒着硝烟冲向副驾驶座,“呱呱,快叫奶奶!”一路谆谆教导没白费,呱呱倒是叫了声奶奶,但是叫得有气无力,后面加了一句,“我难受!”菊香连忙把软得像枕头的孙子抱下车,一摸额头,惊叫起来,“好烫!”
除了菊香炖的驱寒退烧汤,呱呱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没吃,早早睡了。苦涩的退烧汤他当然也是不想喝的,禁不住那么多人的哀求哄骗,勉强喝了。呱呱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没吃,他人自然没胃口,尤其柳绿,浅浅吃了几口便上床陪呱呱。
半夜,呱呱烧得更厉害,浑身滚烫,说起了胡话,一家人急得团团乱转。柳绿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好像也发烧了,天啊!”余先宗连忙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好像有烧,又好像没烧。”菊香和茶红先后摸了柳绿额头,都说没烧。柳绿又去摸呱呱的额头,惊叫起来,“好像有四十度了,有没有温度计?”都说没有。大家纷纷去摸呱呱额头,摸后都不吭声。
余先族说:“都别摸了,越摸越烫。”菊香说:“要不再喝一碗退烧汤。”柳绿神经质似的大叫起来:“还喝?不能喝,说不定是喝退烧汤喝坏的。”大家面面相觑,菊香嗫嚅道:“小柳,话不能这么说,先宗他们小时候受寒发烧,退烧汤一喝烧就退了,很灵的,农村人都喝这个退烧汤。就是喝不好人,也喝不坏人的。”柳绿撇了撇嘴,“那可不一定,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那时的食物没有化学元素,现在的食物大都有毒的,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人也不一样了。”菊香嘴唇颤抖起来,“你说什么,你说退烧汤有毒?那我做的饭菜也有毒了?”说到这里,菊香指了指屋里的人,“那怎么没有把他们毒死?”
余福禄拉了一下菊香,“老太婆,小柳可没这么说,你别乱说!”菊香甩了一下胳膊,“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嘛,倒怪我乱说。”余先宗看了一眼柳绿,又看了一眼菊香,“妈,您别生气,小柳心直口快,但是绝没那层意思,她这不是着急嘛。”“谁不着急?呱呱是我孙子,第一次来奶奶家,一进门就生病,我更着急,可是再着急也不能这么说话,伤人呢。”菊香说完,回自己房间去了。余先族和茶红对望了一眼,也回自己房间去了。
余福禄搓了搓手,“现在急也没用,等天亮再说吧。”余先宗看一眼手表,“马上就要天亮了,天一亮去县医院,我有个同学是副院长。”“我叫茶红起来做饭,吃了早饭再走,你们昨晚也没吃什么。”余福禄说完离开房间。
天一亮,草草吃了一碗稀饭,余先宗开车赶赴县医院。菊香问柳绿,要不要茶红陪着一起去,柳绿没反应。余先宗连忙说:“不用了,家里忙着呢,我们去就行了。”菊香摸了摸孙子的额头,双手合掌,“呱呱赶快好起来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奶奶等你回来过年呢……”菊香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不停抹着眼泪。余先宗发动车子,摁了一下喇叭,“妈,您放心吧,又不是什么大病,烧一退我们就赶回来。”
望着远去的轿车,茶红靠近菊香小声道:“妈,嫂子怕是不想回来了,我看见她把行李箱放车后面了。”菊香嘆口气,“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随她吧,毕竟是外人,只要先宗赶回来就行,他是我儿子,不敢不回来。”茶红冷笑道:“妈,我可不是外人。”菊香一愣,继而笑了,笑得很勉强,“你当然不是外人,你看我这张嘴,该打!”说着轻轻打了自己一掌,茶红连忙说:“妈,我开玩笑呢,您别往心里去。”
菊香还真是乌鸦嘴,当天下午晴转阴,次日一早细雨霏霏,傍晚才停。就要过年了,医院却人满为患,老人孩子居多,好在同学是副院长,否则恐怕半天挂不上号。有了副院长同学,号也不用挂,直接就诊。
同学关系本来一般,少有来往,但是三年前变得不一般起来。同学舅子在上海打工,出了点复杂的事,舅子向姐夫求救,姐夫在上海没熟人,只能向余先宗求救。余先宗二话没说,通过朋友的朋友,干净利索搞定。同学相当感激,从此余先宗每年长假和春节回来,都要请他吃饭。这次回来,事先说好返回时一起吃饭。
同学对呱呱自然呵护有加,其妻又是儿科护士长,呵护起来更是无微不至。呱呱高烧至三十九度二,不得不输液。傍晚时分,呱呱的烧渐渐退了下来,但未全退。同学说,还需要观察,别回去了,晚上住我家。余先宗说,那怎么行?住宾馆吧。同学说,大过年的,哪有住宾馆的道理?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就住我家,我家房子大,三个房间,还怕住不下?同学妻子对余先宗说,你帮我弟弟那么大忙,不住我家我一辈子心里不安。话到这份上,不得不住了。
柳绿问余先宗同学妻子,呱呱昨天出发的时候,好端端的,路上也没听他说难受,怎么一到爷爷奶奶家就发烧了呢?护士长说,这几天降温,山区有霜冻,孩子可能受了风寒。柳绿说,上海气温比这里还低,一路上车子开着暖气,怎么会受风寒?护士说,小孩子免疫系统脆弱,说病就病,没什么缘由,这几天儿科爆满,也有可能是中了邪气。柳绿一听,猛一拍大腿,你说得太对了,呱呱肯定是中了邪气,凹坑有邪气,余先宗家也有邪气。
护士长说的是中医学上的邪气,柳绿却误解为迷信意义上的邪气。护士长笑了笑,不置可否。她也是农民出身,柳绿说的那种邪气,信则有不信则无。小时候,孩子莫名其妙发烧说胡话,请村里略懂巫术的妇女施一施法术,然后将她画的符烧灰拌水喝下,也有见效的,当年她就喝过。只是随着巫婆的老去死去和医疗的进步,早已后继无人,否则菊香很可能让呱呱喝一碗符水。
第二天中午,呱呱的烧全退了,人也精神起来,天又下起雨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余先宗要带母子回家过年。柳绿说,要是呱呱再烧起来怎么办?下雨了,车也开不上去。余先宗说,雨不大,可以开上去。柳绿说,要是晚上或者明天下大雨,要是呱呱再发烧,车上上去了下不来,怎么办?余先宗说,不会那么倒霉的。柳绿说,反正我觉得这次倒霉透顶,我和呱呱是不想回去了,不如直接回上海,高速这时不堵,呱呱你说是吧?呱呱点了点头,爷爷奶奶家一点不好玩,我不想回去,爸爸,我们回上海吧,我想外公外婆了。
余先宗说,那怎么行?无论如何要回去,不然爷爷奶奶会生气的。柳绿说,反正我不回去。呱呱说,我也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护士长说,我看这样吧,你回去过年,你不回去肯定不行,柳绿和呱呱在我家过年。柳绿说得没错,呱呱万一再发烧,就麻烦了,就是回上海,路上发烧也麻烦。我科里好几个孩子烧明明退了,出院没两天又烧了起来,孩子的病反反复复,很难说的。同学说,我看就这样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余先宗一连抽了两支烟才开口,那就麻烦老同学了。同学说,哪里,柳绿和呱呱在我家过年,是我们的荣幸,要是你也留下和我们一起过年,那就更好了。当然,这不现实,就是你想留我也不能留,不然叔叔阿姨会怪死我的,呵呵……
驶出城区不远,手机响了,铃声重复着费翔“天边飘来一朵故乡的云”,是柳绿打来的。余先宗心怦怦直跳,“怎么,呱呱又烧了?”“没有,你开车小心点,车停在村部,走路回家,安全第一。”“嗯。”“你听到没有?”“听到了。”“那你怎么不答应我?”“我不是答应了吗?”“我没听到,大声点!”余先宗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我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你聋了吗?!”然后关掉手机,猛一轰油门,轿车火箭般往前蹿……
雨越下越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车一拐上机耕道便打滑,余先宗吓出一身冷汗,冷静下来,连忙掉头停在村部,步行回家。走了一会儿,浑身燥热,脱掉外衣。余先宗打开手机,给柳绿发了条短信:“我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了,放心,春节快乐。”不一会儿,柳绿回了短信:“春节快乐。”
面对满桌佳肴,一家人相当尴尬,提不起食欲。余福禄自我检讨,“都怪我,不该强迫小柳和呱呱回来过年。”唉声叹气的菊香话里有话,“不怪你,怪我,是我在退烧汤里下了毒,害了呱呱。”余先族咂了咂嘴,“妈,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菊香跺了一下脚,“风凉话?小柳和呱呱都到家了,费了这么大劲,却不在家过年,还不知道人家要怎么说呢。”茶红举起筷子,“快吃吧,不吃菜都凉了,别光顾着说话。”余先宗咳了一下,斟满酒,双手端起杯子站起,“爸妈,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不孝,没让你们过好年,对不住了!”说罢,一饮而尽。余福禄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什么都别说了,喝酒吃菜,吃菜喝酒。”余先族也一口干了,又给自己和余先宗斟满,“哥,我祝你身体健康发大财,以后我还要多靠你呢!”
父子三人轮番敬酒,余先宗还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醉了,上床一觉到初一中午。初一继续下雨,初二阴天,呱呱在副院长家待不住,余先宗一早离家,当日返回上海,一路无话。
8
之后,柳绿和呱呱再未来过凹坑,余福禄和菊香也未要求儿媳和孙子回来过年,他们也再未去过上海。余先宗离开那家私企,和朋友合资成立了一家公司,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人越来越忙。车子换了一辆更高级的,房子换了一套更大的,除了老婆儿子,能换的都换了,该升级的都升级了。
一年又一年,不管多忙,余先宗每年都回来过年,有时国庆长假也回来,后备厢塞得满满的,都是高档货。余先宗每次总要这么说,除了烟酒,其他东西都是柳绿买的。余福禄和菊香就说,别买了,多浪费,去年买的还在呢,有些吃的东西都过期了,人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小柳和呱呱还好吧?余先宗和茶红则说,哥,村里人羡慕嫉妒死了,说我们有个好哥哥,享不完的福。嫂子和呱呱还好吧?真想他们。说来说去,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小心翼翼避开柳绿和呱呱不回来过年这个话题。走的时候,后备厢依然塞得满满的,土鸡土鸡蛋土蜂蜜土蔬菜。土鸡是临时宰杀的,土鸡蛋积攒了三两个月,这期间,他们主要吃鸭蛋,或者到市场上买饲料鸡蛋吃。
凹坑完成一件大事,余福禄家也完成一件大事。凹坑完成的大事是,机耕道硬化了,凹坑人出行更方便了,只要不塌方不结冰,即使大雨瓢泼,底盘再低的轿车,也能安然无恙开到家门口。机耕道硬化第二年,余福禄家的大事完成,老宅旁拔地而起一座两层小洋楼。凹坑人世世代代住木房,除了瓦片,全是木质的。之前,有户人家盖了幢砖瓦房,砖头运费比造价还高,地板铺水泥,门窗和屋顶是木质的。这户人家没有儿子,有两个漂亮女儿,都在外地打工,大女儿当二奶小女儿做小姐,父母用她们的皮肉钱盖起凹坑第一幢砖瓦房,以此弥补没有儿子的缺憾,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余福禄家的洋房,没用一根木料,窗户是铝合金的,门是铁的,上面的大红油漆汽车烤漆般光滑。屋顶是平的,铺着厚厚的隔热层,焊着不锈钢栏杆,走上屋顶,一览众屋矮,余福禄又找到了当村干部的感觉。地板铺着地砖,墙面刷着雪白的腻子粉,外墙贴着瓷砖,阳光一照金碧辉煌,相隔十几米的那幢砖瓦房顿时黯然失色。一楼二楼各有一个卫生间,大得可以翻跟斗。余福禄和菊香房间,还装了空调。二楼有两间客房,一间给余先红,一间给余先宗。这时候,凹坑用上了自来水,马桶不再舀水冲洗,跟城里人一样,手指一按,冲得一干二净。有了自来水,热水器就能派上用场。得益于政府农村饮水工程,山上建了个大水池,通过海拔落差产生的自然压力,将泉水引到各家各户。
房子盖好第三年,县城高速公路建成开通。第四第五年,福建动车高铁相继通车,高铁经停武夷山东站,上海到武夷山东仅三个半小时,武夷山东站出发走高速到县城仅一个半小时,县城到凹坑一个半小时,加上中轉时间,最多八个小时可到家,自驾时间也差不多。速度越来越快,旅途越来越舒适安全,柳绿和呱呱还是不想来。但是余福禄和菊香过七十大寿,他们就不得不来了。
余福禄和菊香同年,前者大后者五十六天,生日合在一起办。两人五十和六十岁生日都没办,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们不办,余先宗他们不答应,否则丢的不是父母而是儿女的脸,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
柳绿和呱呱下车那一刻,余福禄和菊香竟然流泪,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八年啊,他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对余福禄和菊香而言,幸运的话,也许还有一到两个八年;不幸的话,也许只有半个八年。呱呱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上唇有了绒毛,声音变粗了,嘴巴变甜了,一下车就“爷爷奶奶生日快乐,长命百岁”。柳绿变胖了,脂粉掩盖不住岁月沧桑和旅途疲劳,却笑容满面,一下车就道了万福,“爸爸妈妈生日快乐,健康长寿”,递上一个年糕厚的大红包。余福禄接圣旨般接过红包,和菊香一样乐得一下年轻十岁,脸上蚯蚓粗的皱纹一下被鸟儿啄去一般。
无论什么酒席,乡下都是流水席一吃三天,真正的大操大办。大操大办得举全村之力,可是凹坑已经没有多少力量,大半人外出打工,不少人在城里买房落户。也就是说,凹坑任何一户人家想大操大办,已经没有人力可借助。好在有乡厨。什么是乡厨?就是上门代办酒席,只要给钱,一个电话招之即来,一辆卡车开到门前,锅碗瓢盆厨具酒菜一应俱全,一锤子搞定。
乡村临街的墙上,张贴着乡厨巨幅广告。凹坑也有一幅:一个身着厨师服饰、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右手握着一把铜勺,左手竖着大拇指,脸上露出油腻腻的笑,嘴角吐出“办酒席找蔡乡厨”七个字。上面还有“省钱,省心,优质,优料”八个大字,以及联系电话。
请乡厨除了有钱,还要一个条件,路好。原先路不好,赴宴客人必须住上一两夜才走,东家肯定住不下,借住在各家,后来不少人家闭户了,没地方住,就没人大操大办了,一切从简。如今路好车多,客人不用住,当日来当日走。流水席不用办也没人吃,办好正餐即可。乡厨其实是“村村通”的产物。“村村通”工程实施以来,中心村的公路全部硬化,现在连凹坑这样偏僻自然村的道路也硬化了。路的问题解决了,钱对余先宗来说不是问题,要求蔡乡厨按最高标准配菜。
除非有仇老死不相往来,同村人办酒,各家各户随礼,至少派一人帮忙,派一人坐席。有了乡厨,不用帮忙,对方连洗菜端菜打下手的人都配套带来了。余先宗吩咐父母,村人一分礼不收,凡在家的皆可坐席,非但不收礼,每人还回送红包一个。这下不得了,失去沸点的凹坑顿时沸腾起来,“大孝子”“有本事”“真有钱”“好大量”的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大拇指雨后春笋般竖起。
蔡乡厨名不虚传,没有白姓蔡,菜果然做得好,众口称赞,连挑剔的柳绿和呱呱也赞不绝口。寿筵办得相当成功,余福禄和菊香满意,余先宗满意,全家人满意,全村人满意,所有客人满意。
9
路好了,却止不住凹村人阔步走向城镇。余先宗发小也进城了,他儿子在浙江永康打工,在那边买了房子。发小家门前长起一米多高的野草,土围墙塌了半边。发小大余先宗三岁,结婚又早,余先宗大学毕业那年,他的儿子已经牙牙学语。洋房还未住热,余先族也进城了。余先族一个人先进城,送快递。只有初中文化的余先族,在快递队伍里学历却不低。余先族天生送快递的料,方向感极强,不到半年县城大街小巷便烂熟于胸,成为快递队伍里的佼佼者。
送了两年快递,余先族打算在城里买房。儿子快到上学年龄了,凹坑完小早已取消,上学得到村小去,来回二十里,天天接送不现实,只能住到中心村去。住到中心村不如住到县城,中心村没工打没钱赚,坐吃山空。村小生员急剧减少,仅五位学生,老师倒有八个,教学质量并没有因为师多生少而提高。村小如今只设一至四年级,五六年级得到镇小就读,到时又得住到镇里,不如一步到位直接进城。
买房钱不够,余先族向余先宗借。
“先族,家里的房子名义上是为父母盖的,其实是为你盖的,父母百年之后,房子就是你的,我退休了也不可能回来住,我觉得你根本没必要买房子。”
“哥,你退休都不回来,却要我在凹坑住一辈子,这公平吗?”
“我是身不由己。”
“没错,你是身不由己,但我要身由己。村里稍微有点能耐的,都在外面落户了。姐住在镇上,不也在城里买房了?她和姐夫一退休,就住进城里。现在除了老弱病残,谁愿意住在乡下?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孩子考虑。”
“可是你为爸妈考虑过没有?家里没人了,谁来照顾他们?他们一天天老了。”
“哥,你这么说不公平,也不合理。父母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父母。你在大上海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能过城市生活?”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不甘愿,但总不能让我离开上海回去照顾爸妈吧?爸妈又不愿到上海来,如果你能说服他们到上海来跟我一起生活,就不用烦劳你了。”
“等我买了房子,爸妈可以进城跟我一起住。”
“就怕爸妈不愿意,他们这辈人,故土难离,死也要死在家里。”
“他们故土难离,我不愿留在故土,留在故土那是死路一条。”
“先族,你不要受姐影响。姐情况不同,她和姐夫都是老师,现在有工资,将来有退休金,没有后顾之忧,买房没有多大负担。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过几年再说?”
“我没有受任何人影响,我是受时代影响,我已经下定决心,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乡下一幢房。”
“你要早这么说,我何苦费那么大劲盖房子?”
“哥,你可别这么说,你当初盖房子,是为了父母,也是为了我,可你敢说不是为了自己吗?你除了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想用房子拴住我,把我拴在爸妈身边,把养老送终的任务,推卸到我一个人身上。”
“先族,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太让我伤心了。”
“哥,我这人心直口快,别往心里去。你放心,我不会丢下爸妈不管的,即使他们不愿进城跟我一起住,我也会经常回去看望他们的。现在路这么好,骑摩托车一个半小时就到家里,等我买了车,更快更方便。”
“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考虑,每月还贷压力很大的。”
“你到底借不借?不借拉倒!”
“借多少?”
“十萬,首付差不多要十二万。”
“这样吧,我借你五万,赞助你五万。”
“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多谢了。”
“先别谢,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我!”
“我答应你,别说一个,一百个都答应你!”
“第一,爸妈的事,你要多担待。”
“哥你放心吧,爸妈是你的,也是我的。”
“第二,房子要买就买大些,给爸妈专门留一间,万一他们到时想通了愿意进城呢。”
“哥,听你的,就买大的,三室一厅,也给你和嫂子留一间,以后回来就住在城里。”
“呵呵,得了吧,我回来怎么着也要住在家里,那是我盖的房子,一年不住上个一两回,太亏了。哪怕爸妈百年之后不在了,我回去给他们扫墓,也要住在家里。”
“哥,我理解,你离家远,对家乡特有感情,我离家乡近,感情没你那么深。这就像夫妻,天天在一起没感觉,分开一阵子再见面,感觉就不一样了,不然怎么说久别胜新婚呢。哥,你说是吧?”
“行啊先族,送上快递后,腿脚利索了,嘴巴也利索了。”
“不利索不行啊,我不像你有出息,这叫少壮不努力,老大送快递。”
“好了好了,又来了,又流鼻涕了吧?我都听见响声了,哈哈。”
“哥,你又笑话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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