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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2018-07-23淼泉

福建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宋家养母养父母

淼泉

1

窗外的大地连绵不断,黄色的大地泛着些许暗黄的绿意,一直延伸到目光所能及的遥远天际。若不是一棵棵光秃秃向着天空伸展着枝桠的白杨树从窗口晃过,几乎感觉不到动车在行驶。久违了的冬季麦田,在宋晓红远离故乡经年的梦里时常闪现。

宋晓红下了动车转汽车,下了汽车,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小路直直地通向前方的村子。这是一处鲁西南的小村庄,像许许多多华北平原的村子一样洒落在广阔的田野间。小村子在黄河与大汶河之间,老京杭运河南北方向蜿蜒流淌过村庄,运河将小村庄划分为东村和西村。通向村子的是一条穿过田野的石子路,路的左边是白杨树,路的右边也是白杨树,冬季的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阳光下静静地立着。小路两边是两条灌溉沟渠,清浅的水,水面结了冰,冰面上闪着阳光。

宋晓红拉着行李箱,走在久违了的乡间小路上,有种恍惚的感覺,仿佛是梦中的经年。多少年没有回故乡了?仔细想来,已经十年了,十年仿佛就在转瞬间,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宋晓红远远地就看到了小学校,那高高飘扬着的红旗,多年来一直就那么在阳光风雨中飘扬着。她曾经在这所小学校读书五年。走近些时,听到了村子里的狗叫声,偶尔有鸡鸣声。村头那棵老槐树还在,有人靠着树干,正向路这边张望着。那是父亲,确切地说是宋晓红的养父,老头背微驼,头发已斑白。

“爸。”一张口,不知何故宋晓红哭了,泪水如脱线的珠子滚落进脚下的黄土地里,转眼不见了。

“你回来了,天冷,赶快回家吧。”宋老头面无表情地说着话,接过晓红手里的箱子,转身低头拉着行李箱便往前走。

家还是在原来的位置,在老运河堤的下面,翻盖了新房,修葺了新院门。晓红记忆中的开满了丝瓜花的竹篱笆院墙不见了。朱红色的大铁门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晓红一时呆愣了,不知这还是不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老年妇女,满脸核桃般的皱纹,那是晓红的养母。“哎哟,你终于到家了,我们全家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着你回来呢,赶快进屋,屋里暖和。”养母还是原来的性子,咋咋呼呼,过度热情地拉着晓红的手走进了家门。晓红知道那些热情都是表面的,内心里母女俩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壕沟。大弟宋小村,正坐在堂屋里看电视,见晓红进来,站起来拉着晓红的手:“晓红姐姐,你去哪里了?好久都没见过你了,怎么变样子了?你的牛角辫跑哪里去了?头发怎么这么乱,还卷卷着?”晓红挣脱小村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件新衣服递给小村:“这是给你买的新衣服,穿上试试。”大弟急急忙忙穿在身上,痴痴地笑了:“这衣服真好看,真暖和,谢谢姐姐,嘿嘿,你真好。”电视里传来了打闹声,小村转身继续看电视去了。宋小村天生智障,长大后只有五六岁孩子的智力水平。

2

晓红回故乡的第二天便是农历腊月二十九,被养父母邀请回家参加二弟宋小民的婚礼。晓红已过而立之年,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哲学博士,在上海某所大学任教,已婚,有个儿子,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生的,刚满五岁。老公和儿子不喜欢跟着她舟车劳顿,到这寒冷偏远的农村过春节,她只好一个人回来了。二弟宋小民的婚礼选在这个时候,是因为平时村民们大都外出打工,只有春节期间大家才返乡过年,凑着这个时节亲朋好友、邻里乡亲都在家。

宋小村和宋小民是在晓红来到宋家之后相继出生的。宋家养父母本来以为自己生不下孩子了,才抱养了一个女婴,养父母给女婴起名字为宋小红。不曾想后来竟然相继生了两个儿子。宋小红读书后给自己改名为宋晓红,取自唐诗《春夜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自奶奶去世后,这个世界上仿佛没有人对她寄托美好的期望,姑且给自己换一个名字,寄托一份美好的期望,以用来抵抗亲情的缺失以及灵魂的孤单。

晓红是被宋家奶奶养大的。在晓红的童年记忆中,所有的亲情和温暖都是奶奶给的。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小时候不知何故没有裹脚,跟着家里的哥哥们读了几年私塾,识得一些字,有一些见识。长大后因为脚板太大不好嫁人,嫁到了穷人宋家,出嫁时娘家陪嫁了不少首饰物品。奶奶是把晓红当自己的孙女一样抚养,自幼教晓红识字,讲一些读书人的故事及一些古时候的大道理。因此晓红年少时便与村里别家的女孩子不同,启蒙早,爱读书,讲道理,有理想。奶奶临去世前,把晓红叫到床边,告知了晓红身世。晓红是养父过运河渡船时,从渡船上抱回家的。据老艄公说是一个老太太抱来,托老艄公送给一户好人家。老太太说她们家想生个孙子,上面已经有两个女娃,超生了,要继续生男孩延续香火,只好忍痛将第三个女娃送人。养父老宋经常渡河往来,与老艄公比较熟悉,老艄公便将这个被遗弃的女婴转送给了老宋。养父母本来想让晓红读完小学就辍学回家,帮做家务,帮忙照顾弟弟们。晓红喜欢读书,奶奶也一直希望晓红能读书升学,在奶奶的支持和帮助下,养父母勉强同意她读完初中。

奶奶气息微弱时,对晓红说:“孩子,你现在初三,很快就要初中毕业了,你爹娘肯定不会让你继续读书了。奶奶不希望你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出去打工,你爱读书,学习成绩好,将来会有出息的。你报考小中专吧,到时候悄悄去上学,别让你爹娘知道,免得不让你去读书。我这里还有一些首饰,出嫁的时候娘家陪送的嫁妆,这些年来一直没动,你拿去吧,到学校找可靠的老师帮忙悄悄变卖了,做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原谅奶奶不能再陪着你了。”

晓红哭了:“奶奶,您不能走,晓红陪着您、照顾您,我送您去医院看病。”

“孩子,奶奶的寿限到了,这几年来多亏了你的照顾,奶奶才又多活了几年,我已经很知足了。只是今后没法再陪着你了,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到奶奶的坟前烧点纸钱就可以了。”

老太太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养母对奶奶很不好,奶奶生病后行动不便,养母很少照顾奶奶,基本上是晓红在放学回家后照顾奶奶的饮食起居。养父老实木讷,话语很少,大多数时间在建筑工地打工,家里的事情一概由养母做主。

晓红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奶奶一场大病,拄上了双拐,行动不便,不能再做家务活了。奶奶有两个儿子,养父是大儿子,奶奶一直跟着大儿子过,帮照顾孩子做家务。

记得那时,养母要求与二叔家轮流照顾老太太,二婶子与养母大吵一架。

“凭什么老人不能干活了,行动不便了,才想起我们来,还让我们照顾老太太,老太太能干活的时候可是一直给你们家看孩子,帮你们家做家务,现在老人病了,该由你老大来照顾。”

“自古以来,养儿防老,你们也是老太太的儿子吧,当然养老也有你们一份。”养母自有道理,且理直气壮。

妯娌俩吵得不可开交,兄弟俩都是老实木讷之人,平时大都由媳妇当家做主,哪里管得了媳妇。

没有办法,只好找来村里宋氏家族的族长和管事的二大爷调解。养母和二婶各有道理,谁都不肯让步。

最后判定老人继续住大儿子家,暂时主要由老大家赡养。若日后老太太病重,无法行动时,再由兄弟俩轮流照顾。

老族长解放前读过私塾,曾熟读四书五经,走出宋家大门后连连摇头,像是说给谁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这哪里还是孔圣人的故里,千年文明之地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中华孝悌优良传统尽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自己的老人都不想赡养了,这年头都是什么世道啊!?”晓红跟在老人身后,老先生的话听得似懂非懂,但是能感觉到老先生的痛心疾首以及万般无奈。晓红走到老先生面前说:“老爷爷,您别担心,奶奶的病不太严重,拄着拐棍还能行动,我来照顾奶奶就可以了,我会照顾好奶奶的。”老先生摸着晓红的头,叹了口气说:“孩子,难为你了,老太太拉扯你这么大也不容易,一报还一报吧,好好照顾你奶奶,有什么需要来找我们。”晓红点点头。

3

晓红这次回故乡明面上是来参加弟弟小民的婚礼,实则是回来祭拜已故的奶奶。稍事休息,晓红对养父母说:“我想去给奶奶上坟,家里还有香火纸钱吗?”养母急忙忙地说:“家里没有这些东西了,大喜且要过年的日子,家里不能存放这些,你去村西头的小商店去买,然后直接去给奶奶上坟吧。”

晓红去小商店买了香火和纸钱。奶奶的坟地在运河堤坝上的树林子里,眼下那片树林子被砍伐了,剩下一带光秃秃的高低不平的黄土岗。高岗下的左边是麦田,高岗下的右面是那条古老的运河,运河改道了,河水已经断流,断断续续成为一个个小水塘。途中经过一处龙王庙,庙宇坐落在运河岸边的堤坝上,记忆中庙宇是破落的,庙前面有棵高大的皂角树。庙宇还在,断梁残垣依旧,只是庙宇前面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不见了。主庙宇简单地被修葺过,龙王爷也被重新雕塑了,端坐着。晓红双手合十,对着龙王拜了三拜。

奶奶的墓在一大片墓地中间,是一片柏树林,冬天里依然绿着,暗色的绿。转过龙王庙远远地就看到了。养父和叔叔他们在奶奶的坟前新立了一块墓碑,很容易找到。

宋晓红跪在奶奶的墓前,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进膝下的黄土地里。

4

晓红被宋家抱养没几年,宋家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宋小村和宋小民。宋母本来要把晓红再转送人家,奶奶舍不得晓红,强求之下留了下来。晓红被抱到宋家时才刚满月,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奶奶给了她人世間最初最温暖的爱。

奶奶入土为安之后,晓红遵照奶奶的遗言,悄悄报考了小中专,考上了幼儿师范教育学校。宋家父母当然是不让晓红去读书的,村里的女孩子大都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为家里挣钱,看着村里那些女孩子们在外打工,为家里挣来钱翻盖新房子,宋家父母早就盼着晓红赶快初中毕业,外出打工挣钱。养母声色俱厉地说:“我们家没有钱给你读书,你去读书的话,我们就不再认你这个女儿,你大弟小村是个傻子,二弟小民还在读书,这个家有多困难你不知道吗!你就是一个白眼狼,只知道顾自己,只知道读书。”晓红唯有哭,一句话不说,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晓红给养父母留了一张纸条,不辞而别,拿着入学通知书去学校了。她知道自己这一走等于断绝了与养父母的关系,她渴望读书,渴望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

晓红带走了奶奶偷偷给她的那些陪嫁首饰。她没想到,奶奶给她的那些首饰竟然可以换来相当可观的一笔钱,竟然可以支撑她五六年的学业。养父母有一百个不高兴,也无法把晓红从学校里给拖回家,况且晓红读书没找他们要一分钱,至于晓红的学费及生活费哪里来的,他们才懒得管呢。

晓红读小中专的第一个寒假,一放假便急急忙忙回家了。她想念奶奶,想去坟上跟奶奶说说话。养母对晓红冷若冰霜,阴着脸:“你去读个小中专有什么用呢,读完也是去打工,还耽误几年打工挣钱,以后你就别回来了,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

晓红除了哭,无言以对,毕竟是养父母收留了她,她在这个屋檐下长大,奶奶是养父的母亲。

晓红想寻到亲生父母,可是老艄公去世了,无从打听到自己的身世。至此晓红很少再回养父母家,养父母也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晓红边工作边自学考试,自考了大学本科,然后报考硕士研究生,不想竟然考上了。晓红一路读书升学顺畅,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无依无靠,能做到的能抓得住的就是读书升学。再后来,晓红考托福,申请到了美国某大学的奖学金,远渡重洋去美国读书了,在美国读博士。

晓红基本上与养父母失去了联系,回去给奶奶上坟时,养母都是冷眼冷语相对,后来晓红便不再回家看望养父母,绕家门而过。

从美国回来后,晓红给养父母写了一封家信,告知自己目前的状况,并说寒假回去给奶奶上坟。虽然宋家父母对她毫无感情,她仍从心底感激宋家,毕竟是宋家奶奶养大了她,是宋家奶奶的遗产支撑了她在国内多年的读书费用。

宋家没想到那个被他们嫌弃的瘦瘦弱弱的只知道读书的小女孩,竟然成了归国博士,大学教师,他们家喜出望外,急忙给晓红回信。

“晓红女儿,收到你的来信,我们全家人都替你高兴,这么多年没有你的音信,我们一直很想念你,盼寒假能回家看看,二弟小民春节结婚,请你回家参加小民的婚礼。”

落款是“想念你的父亲和母亲”。

之前的之前,晓红在国内读书时,也曾给养父母写过家信,未曾收到过回信。

5

弟弟小民娶媳妇之事由宋家人及亲朋邻人帮忙张罗,晓红吃过晚饭便早早休息了。刚躺下,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女高音:“大婶,晓红在家吗,我听说晓红回家了,便过来看看。”

“晓红睡下了,她大老远坐车刚回来,累了,你回去吧。”

晓红听到声音,急忙起身,刚走到房间门口,养母走进来。晓红问:“谁啊?别让她走了,让她进来吧。”

“是小丽,你小学时候的同桌,我让她走了,别见了,她不是什么好人,丢人现眼的,听人说她在南方某城市夜总会做小姐,给家里挣了不少钱,都是些不干净的钱。”养母凑近晓红耳边低声说。

小丽,晓红想起来了,是自己小学同桌,曾经像姐姐一样照顾保护过她。晓红小时候瘦瘦弱弱的,时常会被学校里调皮捣蛋的孩子欺负,往往是小丽站出来打骂走那些坏孩子。晓红很想见见小丽,没有顾忌养母的劝阻,急忙走出大门,喊住了小丽。养母一脸的不高兴,转身走开了。

小丽激动地拉着晓红的手:“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变漂亮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来你家问过,他们说你不是他们家的女儿,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晓红简单地回答:“这些年我一直在读书,从中专读到大学,然后出国,今年刚回国工作。”

“人跟人是不能比的,你打小学习就好,老师们都说你是读大学的料。我就不爱读书,打架倒是很厉害,那些坏孩子们都怕我,哈哈哈。”小丽自顾笑了。

“你还好吧?”晓红很想知道小丽生活得好不好,特别是刚才听了养母的那番话。

“什么好不好呢,凑合着过吧,开始是给人家打工,后来攒了点钱,在城里开了家小理发店,靠手艺过日子呗。”

“那挺好的,你结婚了吧?”晓红满腹疑问,又不能直接问。

“结了,老大不小了,该稳定下来过日子了,儿子也有了,孩子他爸跟我一起经营那个小理发店。”

“那挺好的。”

“凑合着过吧,咱没学历,没本事,就靠这小手艺,靠双手过日子吧。”

两个人坐下喝了杯茶,聊了一会子天,相互留下了联系电话。小丽看晓红累了,起身说:“你早点休息吧,我们以后常联系,现在都有电话,通讯很方便。”

送走小丽,养母走进晓红休息的房间:“你以后少和她来往,她在村里名声很不好,大家都传言她曾经在外做过小姐。”

“她说自己在城里开了家理发店,靠手艺过日子,挺好的呀!”

“那是她现在,她过去干过的那些丢脸的事,当然不会说了。”

“那村里的女孩子在外打工,大多数是做小姐吗?”晓红突然很好奇,随口问道。

“不是,咱村里也就小丽一个出格的,好人家的女孩子出去打工都是干正经活,虽然累点苦点,挣钱不够多,挣的钱干净,家里父母不会跟着丢人现眼,自己也好嫁人。”

“哦,我看网上人们传说很多村里的女孩子外出打工是做小姐。”

“那都是传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做小姐的打工妹是有的,不是像传言的,都是出去做小姐。咱這里是孔孟之乡,传统廉耻观念还是有的,家长不会允许自家孩子在外挣不干净的钱,家里父母丢不起那个人。”

送走小丽,晓红久久无法入眠,她在思考所谓的命运。假如当年没有奶奶的遗产,假如当年奶奶没有嘱咐她悄悄去升学读书,她一定也是出去打工了,那她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她自己和小丽会有什么不同呢?

6

第二天一早租来的婚车从邻村载来了新娘。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也都陆续到了。

新娘和新郎在礼仪的主持下一一给到场的亲戚好友鞠躬行礼,接受新人鞠躬礼后,亲戚朋友当众送上红包。晓红作为姐姐,是最重要的亲戚。主持人高声喊:“新郎新娘给大姐宋晓红及姐夫鞠躬。”一对新人鞠躬,礼毕,晓红递上红包。主持人打开当场点数,然后大声宣布:“大姐宋晓红随贺礼三万元人民币。”

婚礼现场一片掌声伴着窃窃私语。三万元算大礼了,晓红之前打听过,眼下这一带村里的婚礼,一般亲朋好友贺礼钱数不多,一两百三五百为主,大头是已出嫁的姐姐,一般在五千元到一万元之间,当姐姐的基本上要拿出一年的收入给弟弟做贺礼。这个从大城市远道而来的姐姐,自然不能少于五千元了。晓红当年读书,悄悄变卖了奶奶的首饰,宋家不知,心有愧疚。想说却又不能说,晓红知道当年宋家若是知道她变卖了奶奶的首饰,肯定会找她索要。若是如此,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便没有了着落。这么多年来,养父母也从来没问过晓红她是怎么生活的,当作没有这么一个养女,他们认为是晓红没有良心,执意去读书,不像村里的其她女孩子外出打工挣钱,帮家里盖新房子。这三万元的贺礼权当归还宋家奶奶的遗产。

从晓红悄悄离家读书至今,已经十六年了,一转眼便是十六年的光阴。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宋家还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养女。宋家二儿子的这场婚礼,晓红三万元的贺礼,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午宴之后,亲戚们纷纷离去。有一老太太悄悄地拉了拉晓红的衣角,示意借一步说话。晓红跟着老太太走到了僻静处。

老太太开口说:“闺女,刚才我听他们说你是宋家的养女,有找过亲生父母吗?”晓红摇摇头:“想找,可是无从找起,奶奶生前告告诉我说,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娃,父母亲还想生男孩,就把我抱给了运河上的老艄公转送人家。”

“我们村里有家人家超生的女娃送人了,恰好是第三个女娃,说不定是你的亲生父母?”

“是真的吗?”听到这信息,晓红很激动。

“是啊,都是第三个女娃,应该是了,你是哪年生人?我回家帮你问问看。”

“麻烦您老人家了,那我等您信息,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有什么消息,麻烦您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晓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收好名片,跟着家人回去了。

7

婚礼忙乱之后,依然是平常的农家日子,也到了腊月三十,大年除夕了。晓红上海的家里,儿子和老公跟公公婆婆一起过年,奶奶自会照顾孙子,打电话回去,家里一切都好,过了年再回去吧,顺便等等那位老太太打听亲生父母的消息。

小民的新媳妇是邻村的姑娘,长大后一直在外打工,经媒人介绍认识,属于闪婚。

养母拉着晓红的手满眼含泪说:“姑娘,过去是娘不对,娘不懂读书有用,娘只知道挣钱过日子,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生儿育女,只懂得姑娘长大了总归是要嫁出去的。”

“娘,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座新院子,是我们全家多年的积蓄盖起来的,总算是给小民娶上了媳妇。你不知道,小民过去几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人家姑娘嫌弃咱家有个傻儿子,嫌弃咱家原来的房子破旧。”养母倾诉。

“娘,您辛苦了,眼下好了,盖了新房子,小民也结婚了。”

“是啊,咱家总算迈过去了一个大坎。谢谢你随了这么一大笔贺礼,你不知道,小民的媳妇结婚前要了五万元的彩礼,对咱们庄户人家来说是好大一笔钱,你爸和小民打一年的工才挣两三万。去年刚盖好房子,这彩礼钱都是借来的,这次婚礼贺礼钱能还上三万,还有两万多,后面慢慢还吧。”

“这是我做姐姐应该的。”晓红本想说是归还奶奶的遗产,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过去的都过去了,再翻出来,说不定徒增误解和麻烦。听养母讲这些话,晓红懂得了养父母的艰辛,有些理解为何养父母当年非要晓红去打工挣钱了。农家人过日子确实不容易,在大家看来女孩子长大了是要出嫁的,出嫁前就应该外出打工挣钱,帮家里盖房子。农家亲生女儿大都这样,何况自己是一个养女呢,心底多年前的怨,有所释怀。

8

除夕晚餐,宋家一家人团聚,热闹幸福,自不必说。除夕晚宴之后,养父和小村小民兄弟一起出去,这是多年的老传统,宋氏子孙在除夕夜聚在宋氏族长家里,拜祭祖宗,族长家里放着本村宋氏宗族的家谱还有老祖宗的牌位。女眷们在家休息,等男人祭祖后回家,放鞭炮,下饺子。初一凌晨的饺子是素馅的,晓红儿时熟悉的味道。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大多是年轻人,到各家各户给年长者磕头拜年。故乡过年的习俗依然,没有随着农村现代化及大批青壮年外出打工而有所改变。一别十多年,遥远而熟悉的故乡过年味道。

晓红一直将手机处于开机状态随身携带,她在等着运河西村老太太的信息,祈祷能够寻到亲生父母的信息。

手机一直静悄悄的,除了拜年的短信。晓红很后悔,当时为何没有让老太太留下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便于打电话过去催问。

临近中午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晓红赶紧按下接听键。

“喂,过年好!”

“喂,过年好,你是宋晓红吗?”一位老年男人的声音。

“是啊,請问您是?”

“我是新运河西村的杨老五,你真的是宋家从新运河渡船上抱回家的那个女娃吗?你是三月份出生的?”对方激动地问。

“对啊!”

“孩子,是爹娘对不起你啊。你等着,下午我和你娘一起去宋家看你。”

“我过去吧,你们别跑了。”

“你能找到地方吗?你过来也好,顺便认认家,我们家在运河西村,你到了村头打听杨老五家就可以了。”

9

过运河已经不再用渡船了,老渡口修建了一座小桥。冬日的运河水结了冰,泛着早晨的阳光。过了运河不多远就是运河西村。老远看见两位老人在村头站着张望,血缘的感应,直觉告诉晓红,那两位老人肯定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当年父母把刚出生的女儿送了人,晓红心底里没有多少怨恨,她懂得,这一方土地,传宗接代的思想严重,当年父母为生儿子,肯定也没少受了苦。

“你是晓红吧?”两个老人迎过来问,老人年过六旬,父亲的背驼得颇厉害,母亲的白发在风中凌乱着。

晓红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她想喊一声爹娘,可是喊不出来。

老太太一把拉住晓红的手,哭了:“孩子,娘对不起你,爹娘有罪,当年不该把你送人,这些年来,娘天天想念牵挂你,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后来我去问过老艄公,送给了哪家,想去看看你,老艄公说答应抱养孩子的人家,不便告知,怕孩子寻亲。”父亲解释说。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晓红说。不知为何,见到了亲生父母,心情异常平静,平静到令晓红自己都觉得诧异。

晓红跟着父母走进了家门,是新盖的一处庭院,家里收拾得颇干净。家里还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

“小刚子,快过来叫姐姐,这是你三姐。”母亲冲男孩子说。

晓红满脸的诧异,她自己都三十多岁了,怎还会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弟弟,父母看起来都年过六旬的样子了,心有疑问,却也不好多问。

“三姐,你好。”男孩子走过来叫了一声,不等晓红说什么,然后转身走出大门去了。

“你这孩子,陪你三姐说会话再去玩。成天就知道玩,唉,不让人省心。”父亲杨老五唠叨着说。

杨家父母已经给晓红收拾好了房间:“这是你大姐和二姐回娘家住的房间,床铺被褥都是新洗干净的,今天就住下吧,你两个姐姐明天上午回娘家,大家见个面。”母亲说。晓红点头答应。

晓红住下来,母女俩拉家常话自不必多说。晓红了解到,当年母亲哭着不肯把晓红送人,是晓红的奶奶不答应,说他们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了,到这里不能断了香火,儿子是必须要生的,这个丫头片子是必须要送人家的。奶奶强行抱走了襁褓中的女婴送人。奶奶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所谓杨老五,不是五兄弟,上面是有四个姐姐。

10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姐姐带着孩子们都来了。两个姐姐已是中年妇女的样子。孩子半大,和家里的弟弟年龄差不多。

三个女儿身形外貌颇相似,毕竟是亲姐妹。见面寒暄不必多说。两个姐姐和姐夫都在外地打工,春节回家过年。孩子们在家里读书,由爷爷奶奶照顾。

俩姐姐听晓红说在上海某高校工作,非常高兴。她们在浙江某个地方的服装厂打工,离上海颇近,来回都要从上海火车站转车。晓红邀请两个姐姐去上海的家里看看,两个姐姐连连答应。

晓红感觉得出来,两个姐姐是满心的欢喜,也有隐约的嫉妒,可是嫉妒谁呢?三妹是当年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只能是嫉妒命运吧。

大姐说:“你不知道,这个家现在全靠我们姐妹俩撑着,这房子是我们俩打工凑钱盖起来的。我们俩从初中毕业就开始在外打工挣钱了。”

“这新房子,是我们姐妹俩凑钱盖起来的,父母说三弟眼看着长大了,学习不好,不指望他能考上大学,再过几年娶媳妇过日子吧,家里的旧房子翻盖新房,给三弟娶媳妇。”

“你不知道,我们姐妹俩,长年累月在外面服装厂打工,就是为了支撑娘家还有我们自己的小家。你看,我们俩比你大不了几岁,看上去都像你娘了。咱爹娘也是,为了这个小儿子,这么大年纪了,在家也没闲着,种田、养猪,累弯了腰杆,这个年龄他们本该享清福了。”

大姐二姐悄声向晓红诉苦。

晓红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心底五味陈杂。

母亲在外面喊:“你们姐妹仨,说什么悄悄话呢?女婿们帮忙做饭,你们倒是闲着,该吃午饭了。”

“这个家能找到你,真是万幸,过几年要给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娶媳妇,彩礼钱有你帮衬着点,我们姐俩压力会小一些了。”大姐小声说,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万斤包袱。

大年初二下午,晓红返回了养父母家,认了亲生父母,养父母也算是父母,刚恢复的关系,晓红想继续维护好。

大年初三一早,晓红从养父母家出发去动车站坐车返回上海。

返程的拉杆箱里,被父母和养父母塞满了东西,大都是农家的土特产,花生、大豆、年糕、大红枣等等。沉甸甸的,一如晓红的心情。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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