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撕裂与救赎之间
2018-07-23周景雷
周景雷
挖掘社会生活与个人生存之间的裂缝以及不断寻找其中的弥合之道是安勇近些年来小说创作当中不断闪现的主题。他一方面沉浸在对现实生活的深度揣摩当中,另一方面又在这揣摩当中进行一些整体性的观照。因之,我们看到,安勇的小说尽管常常表现出细碎和庸常,但大都是触痛人心和触及灵魂的思考,带有着强烈的形而上思辨色彩。到了这篇《蓝莲花》,安勇又将这种思辨向更高层面做了延伸和探索。
现实生活中的“保姆杀人案”是《蓝莲花》的主要素材,但小说并非要叙述这个案件本身,而是通过一位被指定担任辩护任务的律师视角来表现一位律师面对这个案件、面对这个案件的主角董小桃时的心路历程。从事法律工作近四十年的杜律师在自己即将退休的时候反思了自己的一生,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诸多难题,他看到了某些巨大的裂缝。比如情与理之间的关系、个人成长与现实情境的关系、人性的多变与普遍关怀之间的关系以及流逝的生命与内心感动之间的关系。就他所代理的董小桃案件而言,仅就当事人是否上诉就产生了在法律、媒体、民间以及律师事务所等不同层面的诉求和纠缠,连杜律师能够“有幸”担任董小桃的辩护律师之事都需要向当事人的亲属“交费”,足见这“纠缠”有多么“胶着”。在日益复杂的情感取向和所有事物都可能成为消费品的今天,社会被撕裂了。这种撕裂指向了法律与道义、亲情与利益、现实与背景以及动机与目的之间,并焦烤着我们读者。面对这些,杜律师是无能为力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临刑前将董小桃从决绝中拉回到现实中,从仇恨中拉回到宽恕中,以最大的努力来弥合某种撕裂。但在这篇小说中,显然作者并没有让杜律师完全达成愿望。
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是杜律师妻子的自杀,这条线索构成了小说的尖锐性所在。杜律师一生投入法律事业,基本不顾及家庭与妻子,最终导致妻子绝望自杀。小说以倒叙的方式回顾了杜律师与妻子之间的家庭生活,以及杜律师如何以“法律和事业”的名义所实施的家庭冷暴力,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杜律师也成了“妻子跳楼案”的主角,是妻子跳楼自杀的“凶手”。两条线索交织在一起,相互映照,相互纠缠,把人的分裂感和复杂性充分挖掘出来。一方面,他既用现实的虚伪来掩盖妻子的自杀之谜,始终未敢公开妻子临死之前的留言,用现实的虚伪来支撑自己为董小桃进行辩护并试图通过争取“注射死刑”的方式将之“拉回来”的动机,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对点点(一只妻子生前饲养的宠物狗)的照顾、留恋来抚慰和宽恕自己的冷暴力,用让董小桃在临死前消除仇恨的方式来进行自我救赎。于是,我们看到,这里的救赎,无论是自赎还是他赎,均变得可疑而虚伪。但这不是说主人公杜律师的救赎不真诚,不真诚的是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它常常使我们处于两难之中。比如,在小说中,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杜律师之所以要在董小桃临死前消除她的仇恨,显然是出于要证明妻子跳楼前是没有仇恨的目的;而要让董小桃临死之前没有仇恨,选择“注射死刑”或许是一种有效的方式;但选择“注射死刑”是以放弃董小桃上诉权利为代价的,而董小桃的上诉既是其个人的正当权利,也是媒体和相关社会层面的期望。于是可否拿上诉权做“交易”就成了这一连串动机和目的的关键。所以,即使这里真的有真诚,也会被“交易”所扭曲而變得虚伪了。安勇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将我们拉进这扭曲当中接受盘诘,接受拷问。
小说始终将歌曲《蓝莲花》的旋律和歌词作为叙事推进的基调,并在整个叙事过程中不断地跳闪出来。表面上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这些语句表达了人面对世事的豁达与慷慨,表现了不羁与执着的韧性以及放下一切、从容前行的人生态度。这或许会诱导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杜律师妻子的跳楼自杀和董小桃的决绝就死,为她们之死赋予另外的含义,但显然这是具有迷惑性的。其实质应该在于,这是杜律师一种对自我救赎的勾画,一种试图获得内心安静的托词,一种免于自责的期望,是杜律师对她们的死亡的想象。换句话说,他是不是期望以此来推掉其作为丈夫、作为律师在这两起事件中的责任?从这个角度理解,《蓝莲花》在文本中的反复闪现就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而且出现的次数越多,其反讽意味越强烈。于是,作者借此再次制造了叙述上的巨大裂隙。
在小说《蓝莲花》中,杜律师的形象是颇具意味的,他在面对妻子、面对当事人、面对社会时复杂的心路历程是一个悄无声息而又深刻尖锐的批判过程。小说把人性镶嵌在社会性的裂缝之中,不仅脱离了单纯的人性考量,而且也使社会性能够反映出某种人性的动荡和晦涩,在对个人人性进行批判的同时也完成了对社会的批判。较之安勇以前的创作,在这方面,其内涵更加丰富和复杂,其思考的层面也由此获得了升华,点点之死就是这种升华的结果。小说的笔触是细腻的,作者的叙述是冷静的。不急不躁的节奏和诸多的细节描摹有机结合,使小说获得了十足的劲道儿,让人咀嚼起来有滋有味。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