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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柴达木岩石画卷中

2018-07-18汤惠生

读者欣赏 2018年6期
关键词:巫术野牛岩画

汤惠生

史前之风——野牛沟岩画

野牛沟岩画地处昆仑山脚奈齐郭勒河谷的四道梁,该河谷又名野牛沟,东北距格尔木市70公里左右。

1987年,由我和张文华、孙宝旗组成的岩画考察队在格尔木市的郭勒木德镇搞调查时,听蒙古族游牧民说,在野牛沟的四道梁,刻有许多岩画。但蒙古族牧民都是听说,谁也未曾见过,因为四道梁属于哈萨克人的放牧地区。我们拟进一步找哈萨克人了解情况时,才得知格尔木的哈萨克人已举族迁往新疆。在以往的岩画调查中,常常遇到“谎报军情”的情况,即听上去像真有岩画,实则空跑一趟。蒙、藏、哈萨克乃至世界上许多民族都坚信,岩画非人力所为,是从岩石中自然生长出来的,是神力之显现。所以在调查过程中,当地人常常把人工岩画和自然石纹、石形混淆起来。正因为如此,我们对来回需8天骑马行程的野牛沟岩画颇感踌躇,只好先在格尔木市盘桓两天,看是否能更进一步了解一些情况。

野牛沟岩画位于格尔木市郭勒木德镇阿拉尔村。

野牛沟岩画

野牛沟四道梁是可可西里无人区的入口处,1988年以后,成为一处非常喧闹的淘金地点。不仅如此,由于这里有众多的野生动物,加之因淘金而道路开通,后来还成为一处著名的狩猎(准确地讲,应是偷猎)区。但到1986年时,这里除了牧人外,阒无人迹,是一片自然生态环境极为良好的草原地区。所以当时如果不找到去该地的牧人,要进一步了解岩画的情况,几乎不可能。正当我们准备放弃野牛沟而奔赴下一个岩画地点时,所幸碰上一位不愿放弃游牧生活而返回的哈萨克人,他是喝着野牛沟的河水长大的。我们喜出望外,经过仔细询问,确信野牛沟四道梁为一处岩画地点。

8月9日,我们怀着愉悦的心情,在一片明朗的天空下开始了8天的马背生活。凡事开头总是浪漫的。在颠簸的马背上,从晨曦和炊烟笼罩的帐房间穿过,竟有一种印第安人出征的感觉。然而,开始时的浪漫与新奇经过一天的马背颠簸后,全部散落在戈壁滩中,剩下的只有疲惫和困倦。为了避免白天戈壁的灼热,我们连夜赶路。

9月12日傍晚,我们终于抵达岩画的所在地——四道梁。当天晚上,我们怀着4天马背上的疲惫和第二天将发现岩画的兴奋,钻进了睡袋。当晚天气很阴霾,我们担心晚上会下雨。但是没带帐篷,担心也没用,下雨也只好挺着。可能是老天爷顾怜我们,当晚没有下雨,但“六月雪”却不期而至。半夜,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早上天已放晴,雪迅速融化。雪沃之后的草原努力向沙地和戈壁延伸。四道梁的周围已有沙化的痕迹,然而刻凿在四道梁南坡上的30余幅动物岩画,却默默地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有过繁荣的往昔。岩画内容有野牛、骆驼、马、鹰、狗、熊等动物,此外尚有放牧、出行、狩猎、舞蹈等场景。根据微腐蚀方法测定,这里的岩画是公元前1000年左右作品。弥足珍贵的一幅岩画是众人手拉手舞蹈的场面,这与大通和宗日发现的著名的马家窑彩陶上的舞蹈场面非常相似。岩画以其最为直观的形象告诉我们,公元前1000年的野牛沟定然是个生机勃勃的人类居住地,远比现在只作为野生动物乐园的野牛沟要繁华得多。不过更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马家窑彩陶文化,而野牛沟岩画却只是公元前1000年左右青铜时代的文化,两者连臂舞在时代上的差异和形式上的相同使我们不得不深思两者之间只是一种巧合?抑或其间维系着一条古老的文化线索?

在青海省从未发现过新石器时代农业文化和青铜时代游牧文化之间有什么继承或渊源关系,而野牛沟这幅手拉手舞蹈的画面却使我们不得不在二者之间的类比和继承上多加思考。最新的史前艺术研究理论认为,这种连臂舞是一种萨满教舞蹈,如同现在藏传佛教中的“跳欠”一样,实为一种宗教仪式。而萨满教则是人类最早和唯一的原始宗教。萨满教最大的特征之一是萨满巫师的迷狂状态和体验,亦即民间所谓的“神附体”。在这种状态下,萨满巫师可以创造出一些超自然的奇迹,最为民间所熟知的就是过刀山、下油锅、吞刀吃火、呼风唤雨:而鲜为人知的则是自截肢体、神游天堂和地狱以找寻被神魔羁押的病人的灵魂。萨满的每一次迷狂都是一次神游,都是一次再生。岩画作为原始艺术正是萨满巫术、仪式和迷狂的空间表现。

当年的绿色已经消退许多,3000年的岁月亦使大地变得苍老,真可谓“人生易老天亦老”!面对野牛沟这些充满生机的岩画形象,看一看这里日趋沙化的草场,有一种深深的悲哀感。几百年后也许这里不复再有草原野生动物,难道那时候我们只能在岩画上观察野生动物吗?

捕栏、猎人与野牛牦牛与人骑马

野牛沟岩画

太阳从云缝中射出一道强烈的光线,照射在岩画上,煌煌烨烨,不能逼视,一时之间不知是我们在审视岩画还是岩画在审视我们。历史在这里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你能看到它的古老,触摸到它的岁月,甚至呼吸到它的悠长;同时岩画又是不朽的,3000年的岁月仍嫌太短。

野牛沟岩画的描摹工作枯燥、艰难,又没有一点诗意。许多岩画画面都是垂直的,加之风大,必须两个人使劲摁住图纸边缘,另一个人慢慢描摹,每十几分钟就得休息一会儿,三十几幅岩画整整干了10个小时。不过使人极为愤恨的是野牛沟的蚊子,非常小,不咬人,但总是在脸上盘旋,趁你不注意便从哪个孔溜进去了,弄得人烦不胜烦。牲口也是它们的袭击对象,我们的马平均5分钟打一个喷嚏。我们也由于手不得闲,七窍之间也只好任其进入了,只是跟马一样过一会儿吐吐口水,擤一下鼻涕了事。下午6点钟左右我们进行完所有的工作,回到营地后,我们的哈萨克向导又煮好了一锅兔子肉,可是我宁愿吃老鼠肉。此時此刻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一个馒头,仅此而已,想吃蔬菜和水果的念头显然太奢侈了。当晚我们连夜奔赴格尔木,此时我们觉得城市并不像原来那样乏味,也挺诱人的。

秦汉古韵——卢森岩画

卢森岩画是青海省最著名的一处岩画。在天峻县江河镇江河右岸的卢森东坡上,散布着20多组岩画,最大的一组有20平方米左右,其上刻凿着200余个岩画形象。卢森岩画东南距天峻县城约50公里,驱车一个多小时便可直达岩画地点。卢森岩画东南距青海湖80公里左右,岩画周围水源充足,牧草肥美,草原广阔,景色既秀美又壮阔。

1986年6月初,我们在天峻县搞调查。当时快尔玛的一位牧民告诉我们说卢森有岩画,并且有“男女交配的形象”,说到这儿他的神情极为兴奋,“那儿还有鹿,两只鹿角连在一起,角上还有枝权”。据此我们确定,这是一处岩画地点。

6月的天峻,雨水非常充沛,持续了一周。6月中旬,我们又驱车奔赴天峻。我们不知道岩画的规模有多大,但据了解来看,可能是我们遇上的规模最大的岩画地点。到江河镇一路还算顺利,但卢森岩画点距镇政府还有7公里左右。这7公里没有路,只有在河滩和草滩觅路而行。一个多小时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这里是牧民的冬季草场,而此时方圆7公里之内没有一个人,周围安静极了。清风徐徐,阳光极为灿烂,远处衰草连天,景色美得令人心动。此间看不到任何与文明相关的东西,两只黄鸭安详而亲密地在水面上依偎在一起,一时之间我们不知道迈出去的脚是走向前面的岩画,还是踏入遥远的古代。

一部分人安营扎寨,我与张文华迫不及待地爬上卢森去找岩画。卢森是一个相对高度40米左右的小山丘,不消几分钟便上了山顶。山丘东面和南面是一个陡坡状地带,岩画便散布其上:其西面和北面为悬崖峭壁。江河顺着北边的峭壁缓缓流过,由于峭壁的原因,河流在山丘下形成一个回水潭。潭深数丈,潭水碧绿如玉,几百条尺许长的裸鲤逍遥其间。从山顶向潭水望去,碧绿的潭水如格林童话中女巫的眼睛,充满妖惑和魔力,我们不得不努力克制—下想跳进潭里的念头,我们开始相信岩画有灵、岩画地点更是有灵的说法了!蓦然,一块20米见方的平整石块映入眼帘,其上密密麻麻刻凿着各种岩画形象!而且这些岩画形象不仅形象准确,造型生动,且每一个线条均经仔细打磨,流畅得如同长出的一般。

卢森岩画

我们全身都平趴在岩画上,用脸可以感觉到岩画上的日照余热。双手自由地去感觉岩画上凹凸不平的线条,全身心地享受着只有考古学家才具有的“发现”的快感。我的手慢慢触到一个人的形象。这个人刻凿得跟我趴在岩画上的姿势一样,只不过双腿有些弯曲。“蹲踞式人形”?我心中顿时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这种造型是典型的中东地区的人物造型特征,新石器时代传播到中亚、西伯利亚,而最早在我国北方阴山岩画中发现过。如果卢森岩画中确有“蹲踞式人形”,那么很可能卢森岩画,乃至青海地区岩画都是由匈奴人从北方草原地区带到这里的。我的思绪自由地臆想着,还是没睁开眼,双手继续摸索着。手停留在一个岩画形象上,我不敢贸然地相信手的感觉了,我睁眼一看,这是一个车的形象!这个形象对卢森岩画时代及其族属的确定,意义太重大了。

卢森岩画

众所周知,在青藏公路修通之前,青海草原地区是没有车的——无论从文献记载还是考古资料,抑或从实际生活中来看,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吐蕃王统记》载,文成公主进藏时,唐王陪嫁觉阿释迦两尊。这两尊佛像显然不宜用马驮,所以临时造车两乘,命力士拉葛和鲁葛二人挽之。西藏拉萨布达拉宫壁画中再现了这一场面。此间的车是一块平板,然后下面有个木轮子,前面两个人牵绳挽车。很明显,这里的车只是一种临时的运输工具。卢森的车是典型匈奴人的“广柳车”或“穹窿车”,即单辕,二轮,有厢有舆,服马或骖马挽车。车厢上站立一人,正弯弓引箭,射猎车后的野牛。正如青海地区所发现的匈奴铜牌饰一样。卢森岩画证明了汉代青藏高原和北方草原各民族间的大迁徙和大融合这一史实。

此外,卢森岩画中虎的形象,也是一个可供断代的形象。青海草原地区历来无虎,然而岩画中虎的形象却栩栩如生,身上的纹饰华丽繁缛,有着百兽之王的威严。这里的虎显然也是来自北方草原的匈奴文化。匈奴人喜以虎入画,甚至身上纹以虎形,史书对此述之甚详。

令人尤为注目的是卢森岩画中的交配图案。这种有关生殖和交配的图案是自旧石器时代晚期以来一直到铁器时代,乃至今天,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经久不衰的艺术主题。人类对此津津乐道的原因并不是像孟子所云:食色,性也,而是缘于与人类自身以及世界万物的繁衍密切相关的生殖巫术。21世纪初,西方人类学家弗雷泽、布留尔以及布日耶诸人认为,在原始人的眼中,巫术仪式对于客观世界具有刺激和诱发作用。换言之,在田地里进行交配,将促使庄稼生长,在牧场进行交配,将促使牧草牛羊繁殖与生长。卢森周围的牧场算是上好的牧场了,然而清流芳草不一定就意味着水草肥美、牛羊遍野,必须还要生殖巫术的介入。卢森岩画交媾图中的男女形象已经风蚀不清了,但男女形象下面交融在一起的代表男性的曲线和代表女性的圆点,则依然清楚地表明了古代人的生殖思想。用曲线和圆点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固然是一种象征手法,但为什么要用这两种图形来象征?其良有以也!曲线和圆点除了在形状上可以与男女生殖器相类譬以外,主要它们还有一种更深层的生殖内涵象征:曲线与诸多圆点结合,望之如同蛙、鱼、蝶以及昆虫产出的卵一样,而蛙、鱼、蝶等则又是繁殖力极强的象征物。我们在马家窑和仰韶文化彩陶上可以屡屡发现这种图案,其文化功能都与生殖相关。《诗经·周南·螽斯》中许多诗歌可以作为这些图案的文字注解:“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诗句中的“螽斯”是一种昆虫,这种昆虫可以“宜尔子孙”,其生殖内涵或日生殖儀式行为不言而喻。

卢森岩画

卢森岩画位于天峻县江河镇赛尔创村卢森山丘东坡上。

同样,卢森岩画中狩猎场面的绘制也是出自巫术仪式的目的,我们谓之“狩猎巫术”。所谓“狩猎巫术”最早是由法国岩画学家拜古温提出来的,1923年在法国南部的蒙特斯潘洞穴中发现许多泥塑的动物形象,其中一个是无头的熊,胸的前爪之间有一个真熊的头骨。熊身上较为光滑,有摩挲的痕迹。有人推测原来其上可能覆以真熊皮,熊身上还有30个圆形小洞,被认为是在狩猎巫术仪式中所受的刀箭创伤。

拜古温对此解释道:“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所有的动物在关键部位都明显地被制造这些塑像的艺术家们所创伤。这证实了这样一种假设:这个充满动物塑像和绘画的洞穴是原始巫师的洞穴。它们都位于难以接近的地方,且动物雕像和绘画均被箭或斧所创伤。这如同生活在2500年前的北美印第安人或非洲原始部落人一样,使用巫术乃是必然之事。我们可以想象,在黑暗洞穴中的这些人,披着兽皮,身上涂以来自驯鹿油火把的灰烬,围猎前夕聚集在部落酋长周围,重创或刺杀他们所惧怕或想获得的动物。”

这段充满想象的描述,后来成为狩猎巫术论的一块重要基石。岩画和小型雕刻品上所有身上带有投枪、箭以及瘢痕的动物形象,均以狩猎巫术加以解释。

卢森岩画中将箭矢飞往野牛的轨迹也打凿出来的车猎形象亦然。我们已经知道青海草原地区既无车,亦无法用车,那么岩画中的车是干什么用的?岩画画面对车的功用表现得明白无误——用于狩猎。既然日常生活中都无法用车,车怎么又能用于狩猎?这使人更加惑然不解。我们注意到,岩画中猎人站在车厢上正在射猎车后狂奔的野牛。作者还刻意将箭矢飞向野牛的轨迹也刻凿出来,以强调射猎和“射中”的意图。这个岩画场面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古巴比伦和古埃及的“英雄与野兽”的浮雕术。即一位手执弓箭的射手站在车上,用弓箭射杀车后的群狮或群(野)猪。这被认为是一种类似普罗米修斯与火一样的“英雄主题”。而事实上,这是一种狩猎形式,或狩猎巫术,目的在于在真正的狩猎活动中获取更多和更大的猎物。关于这种狩猎巫术画面的文字注解,我们同样可以以在《诗经·召南·驺虞》中找到:

彼茁者葭,

查发五犯犯。

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篷,

壹发五牧。

于嗟乎驺虞!

“葭”、“篷”为水草,“豝”和“豵”指不同岁数的野猪;“驺虞”是周代掌管田猎的官员。用坚实的水草茎做的箭射猎野猪,可以一发五中,真是了不起的驺虞!职司田猎的官员一发五中,这已不再是一种对客观狩猪场景的描述,更多表达的是一种愿望和希冀,其巫术仪式意味已明确无误。卢森岩画中的车猎场景亦然,完全是狩猎巫术的仪式行为。

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山脚下。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便开始工作,照相、拓片和描摹。我们趴在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岩面上,仔细地辨认和描摹着每一个岩画形象:每确认出一个新的岩画形象,都会引起一阵激动。

卢森岩画中的鹿和野牛是制作最为精湛的形象,若非亲眼看见,我们甚至不相信能在石头上刻凿出如此令人心动的艺术形象。每根线条流畅得如同从石头上长出来的一样,丝毫看不出加工的痕迹。岩画中鹿的轻盈和牛的健壮,让人觉得它们似乎随时都会从岩面上蹦出来,转瞬即逝。我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浑身肌肉胀鼓鼓的,腿脚也无端地变得灵活起来——难道是岩画的巫术力量?张文华当时是一个大学的美术系讲师,對这些野牛注视良久,说了一句我们以后用来形容卢森岩画的圭臬之语:毕加索肯定没来过卢森,否则他决不会画牛的。

卢森岩画

傍晚时分,我们才搞完所有的工作。尽管我们对这块美丽而安静的地方有着无限的留恋,但“仓廪实而知礼仪”,饿着肚子是浪漫不起来的。我们又一路颠簸回去,回头一望,美丽的卢森已隐没在神秘的暮色中。一切都已消失在视线之外。蓦然间,我们仿佛经过了几千年,又从远古的历史回到了现在,这大概是考古学者特有的体验,也是这个学科最诱人的地方:每一次考古都是一种萨满巫师般的迷狂,一次神游的过程:这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体验,每一次体验之后都是一次再生!生活、生命和知识的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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