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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钻工

2018-07-17解军

地火 2018年2期
关键词:钻工琼花钻井队

解军

大巴山仲夏的夜晚,一轮皓月静悬于钻塔之上。

叶小非从钻井平台走下来,显得特别的疲惫,而解八和朱强两个人还精神十足。

“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呢!”朱强一边扭着有些酸疼的腰,一边仰头看天上的明月。“要是放一天假就巴实了。”他说。

“好久没有下山了,”解八也看着天,道:“要是放假,我要去镇上赶个场,真想念‘麻子婆婆粉店的肥肠粉啊……”

叶小非看看他们:“别尽想好事!没钻过这厚厚的‘膏盐岩层,谁也别想轻松。”他揉了揉额头,“这段时间,还是安心搞起下钻吧。”

叶小非、解八和朱强三个年轻人,是今年夏天才分配到这个编号为609Q的石油钻井队的钻井工。

609Q钻井队是西部石油公司的金牌钻井队,在四川大天池、大池干地质构造带,都留下过它征战的身影和辉煌业绩。目前这个钻井队正在四川宣汉县一个名叫苦塘洼村的地方,承钻着一口科学探井。

叶小非扭了扭腰,打了个哈欠,朝井场边的钻工休息室走去。

解八和朱强却在钻塔旁边一排钻杆上坐下来。把各自手上粘满泥浆的手套取下来,平铺在钻杆上面,把安全帽枕在头下,横躺在钻杆上面,一边打望着星光璨灿的夜空,一边聊着天。

一周前,钻井队钻遇厚达500米左右的“膏盐岩层”,这是川东地区较难缠的地质层位,因为膏盐层具有易水化和“蠕变”的特点,它在地层高温和高压之下,容易产生“塑性流动”,会导致井眼缩径、坍塌,常发生钻井遇阻和卡钻事故。

一旦在钻井过程中遇到井壁坍塌、钻具遇阻或卡钻等井下复杂情况,最苦的就是钻工了,他们必须频繁地起下钻。

这口名为“七里E”的井位,是西部石油公司部署在七里峡构造带上的一口科探井,设计井深达到4600米,目前已钻至3700米。每一次起钻,意味着钻工们要将井下3700米的钻具,总计约538根每根长度6.7米左右的钻杆,一根根从井眼里拉升到井口,每三根一柱地卸下来,工整地摆放在钻塔边上,接上专门的井下处理工具后,又一柱柱把钻杆接上,慢慢下放到井眼里,处理完井下复杂情况之后,又要把钻杆一根根提起来。如此反复。

三个年轻人来到这个钻井队才一个多月,就遇到了这样频繁的起下钻,体力消耗太大,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吃不消。

解八和朱强平躺在那排钻杆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苦过。”解八感叹道。

他侧过身,看着朱强。朱强没有回答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暗蓝色的夜空,手里不知从哪里扯了一根狗尾草,在那里轻轻地转动着。

“这就是所谓人生!”他突然说道,“还是我老爸说得对,每個人这一生,总是要吃些苦头的,不然长不大……”

解八叹了一声,道:“要是一直这样,我的胳膊和腰可受不了,每天回到活动房,简直疼得睡不着,你呢?”

“好不到哪儿去。”朱强沉默一阵,道:“考考你。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谁说的?”

解八想了想,道:“鲁迅吧。”朱强说了句“OK”,又陷入沉默。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枕着安全帽躺在钻杆上,头望夜空,一动不动。

钻工休息室那边突然传来喧闹声。二人赶紧起身,朝那边张望。

“快,叫卫生员。”一个钻工从休息室里跑出来,大声地喊。

解八和朱强站起来,提起手套和安全帽,朝休息室跑去。

一走进门,两个人都愣住了。他们看到叶小非正倒在休息室的地板上,双眼紧闭着,脚不住地抽动。两个钻工正蹲下身子,准备将他从地上抬起来,放到旁边的椅子上面去。

“非哥,你咋的了?”解八赶紧冲过去,一把掐住叶小非的“人中”,又吩咐朱强掐住他右手的“虎口”。

解八的爷爷是中医,他知道一些急救知识。

十分钟后,叶小非慢慢睁开眼睛。

原来,这两天叶小非因为母亲在老家突发疾病进了医院,他去向队长请假,队长不同意,理由是:井队钻遇膏盐层,事情较多,所有员工都不准请假。他还和队长吵了一架。

叶小非心里担心着母亲,接连几天晚上失眠。加上白天频繁地起下钻,劳动强度大,身体终于受不了,出现了晕厥反应。

卫生员过来作了检查,说并无大碍,但要好好休息。

解八和朱强扶着叶小非回到他的活动房,倒了杯水,将卫生员给的一片安眠药让他服下,这才回到井场上。

他们刚走到钻工休息室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议论。

“现在这些分来的年轻钻工啊,都是在蜜缸子里泡大的窝囊废,简直一个比一个差。”

“就是啊,比起我们这些老家伙,可就差远了哦。”

“你看今年分来的那三个小伙子嘛,看起来长得高高大大,人模狗样的,才干了几天起下钻,就熊了——一个晕在地上像死了一样,另外两个也不怎么样,走下钻台就死狗一样躺倒在钻具上……”

“哈哈……”

解八和朱强知道那些人说的是自己,都气得涨红了脸。朱强几步冲进休息室,叫道:“你们……说谁呢?”

屋内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轰笑。一个名叫胡二爷的老钻工,把屁股从桌子上挪下来,道:“就是说的你们,又咋的?”

朱强把手套重重地扔在地上,提起拳头就朝胡二爷冲过去,被解八一把拉住了。

胡二爷是这个钻井队年龄最大的钻工,见这些才来到钻井队,连屁股蛋都还没捂热的小屁孩儿,竟然敢冲着自己发狠,这还了得。

他涨红了脸,脱了厚厚的外套,冲过来,一把将欲阻拦他的解八撂开,三下两下便将一米七的朱强给放倒在了地板上。

几个钻工赶紧过来将二人拉开。朱强从地上站起来,他吐掉嘴角的泥土,还想冲过去,就听门外有人在喊:“杜队长来了。”

声音刚过,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大家,板着脸道:“一老一小,还真干上了呢,精力还挺旺?”

朱强吐了一口唾沫,道:“是他们……欺侮人……”

胡二爷瞪了他一眼,道:“才起了几根钻杆都累得趴在地上,你们这些没用的愣头崽子,还怕咱们这些老师傅说吗……”

“你们……”解八瞪了他一眼,正欲呛他几句,却被杜队长打断。

“都别吵吵,既然你们较上劲儿了,那么老规矩。”他看了看解八,又看看朱强,道:“如果你们这些新来的钻工,要让老钻工们服气,那就和他们比一比吧……”

朱强一听,涨红着脸道:“比就比。” 解八看了看他,又看看杜队长,道:

“比……比什么?”

“哼!”

胡二爷道:“当然是比起钻了哦。”

“起钻是钻工的基本功。”旁边有钻工应和道,“对,就比起钻。”

解八看了看朱强,见朱强沉默无语,便大声道:“好,约个时间吧。”

杜队长看了看大家,笑了一下,道:“这三个年轻人才到咱们井队不久,要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他想了一下,道,“这样吧,元旦节咱们队一年一度的技术比赛日,起钻比赛就定在两个多月后的元旦节……”

队长明确了比赛方式:由年轻钻工朱强、解八、叶小非三人一组,对抗老钻工胡二爷、朱正雄和李希红三人组。比赛规则是:在30分钟内,看哪个组从井眼里拉起来的钻具数量最多。

杜队长承诺:赢得比赛的小组,他特批三天长假,另外奖励一只他亲手制作的“杜氏火腿”。

三个年轻人早就听说杜队长制作的“杜氏火腿”很有名。听说他母亲是浙江人,有一手制作火腿的绝活。杜队长小时候跟着母亲学做火腿。他的火腿选取产自后山的黑山猪后腿,腌制时间长达一个月,再用荷叶包好,拿到农家地窖洞里存放半年以上,火腿出窖时香味扑鼻,色泽鲜红如火。

每年井队在大年三十团年,杜队长都会拿出火腿,让辛苦了一年的兄弟们享用。剩余的火腿,就作为奖品,奖励给钻井队每年评选出的先进生产者。后来,钻工们把这个荣誉,笑称为“火腿奖”。

下夜班后,解八和朱强去找叶小非商量。

叶小非吃了安眠药,还在睡觉。解八也顾不了太多,把他从床上叫了起来。叶小非睡眼醒忪,嘴里一直咕呶着。

解八向他说了晚上发生在井场上的事情。

“这个胡二爷,也太欺侮人了!”叶小非也有些气愤。

他喝了一口凉水,把杯子重重放在桌面上,道:“比就比,这帮老家伙,倚老卖老,还说不定谁能赢呢。”

三个年轻人开始商议对策。商量来商量去,却想不出能赢这场起钻比赛的好办法——毕竟三个年轻人才来钻井队一个多月啊。

叶小非说:“得找个老师傅指点咱们一下。”

但找谁呢?三个人又陷入沉默。

解八想了想,道:“干脆找杜队长吧,听说他也是从钻工一步步起来当上了钻井队长的,这方面的经验肯定丰富。”

朱强有些犹豫:“杜队长那么忙,我们这点小事,人家会理会吗?”

“我觉得杜队长这人挺不错的。”叶小非道,“还记得咱们刚来钻井队那天晚上吗,杜队长专门来寝室看望咱们,说咱们的床铺得像个狗窝,他还帮咱们重新铺了床呢……”

解八也道:“上一次井队搞的那次小型技术比赛,杜队长还在井场上教我们如何挽‘花式绳套呢。”朱强也接话道:“我那个挽绳套比赛三等奖,也有人家杜队长一份功劳呢。”

三个人都笑起来。最后决定:吃了早饭,一起去找杜队长帮忙。

从食堂里出来,他们看到杜队长眉头紧锁,急匆匆地从门口走过。他们停住腿步,看着队长的背影,猜测他可能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三个年轻人便跟在杜队长的身后。队长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停在井场边的一棵李子树下打电话,风从那边吹过来,三人听得十分清楚。

“送到医院了么?问题严重不?先住下来吧,我随后就到……什么?要人照顾?现在天天起下钻,哪……哪里找人哟……”

杜队长挂了电话,站在树下想着什么,回头看到三个年轻人。

“上了一整夜班,咋不去补瞌睡?”他说。

“我们睡不着。”解八抹了抹头,笑着说。

“睡不着也得睡。”杜队长严肃地说,“下午还得忙呢。”

叶小非走近一步,问:“队长,刚才谁打的电话?”

杜队长看看他,叹一声,道:“唉,今天白班起钻时,陈昆那小子上班不专心,卸钻杆丝扣时还接手机,腰杆让吊钳的尾巴给撞了一下,张指导员送他去了镇卫生院,要我找个人去照顾,唉,这段时间大家都这么辛苦,找谁去哟……”

叶小非想了想,道:“让我去照顾行吗?”

“你去?”杜队长直摇头,“你昨天晚上,不是晕倒了么?”

朱强接话道:“那……让我去行吗?”

杜队长看了看朱强,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一下。”

晚上,朱强搭了一辆给钻井队送泥浆材料的货車下了山。

看着车辆消失在井场公路,叶小非和解八心里像吃了定心丸,他们知道,杜队长这次一定会帮助他们的。

因为,解八和叶小非都知道,那个陈昆其实是杜队长的外侄,三年前他当兵回来,分配到石油单位,闹着要来大舅的钻井队,原本以为会得到舅舅的照顾,哪知都过去三年了,他依然是个钻工。

第二天上完夜班,解八和叶小非去找杜队长。

他刚起床,拿了个玻璃杯,在活动房门边的水龙头边漱口。

“怎么又不睡?”他吐掉口中的泡沫,回头问道。

叶小非和解八说明来意。杜队长笑了笑,把二人让进房内。

杜队长的活动房是一个套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所谓的办公室。杜队长示意二人坐下,笑着道:“起钻有啥教的?”

解八道:“队长,我们很想赢这场比赛。”

杜队长坐在桌前,从桌下拉出一个竹筐,从里面拿出几个核桃,一声脆响过后,他笑着说:“要想赢胡二爷,可真要花些功夫啊!”他把夹碎的核桃递到解八和叶小非的手上,道,“不过,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优势,凡事只要用心去做,都是有可能的。”

“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叶小非吃了一瓣核桃,道,“所以想请杜队长给一些指点,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努力。”

队长笑着站起来,突然走向屋角,抓起地上一只有些特别的“哑铃”,一口气举了四五个,轻轻放下。

“把这个送给你们吧。”他说,“希望你们每人每天都举200个,再做200个仰卧起坐,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解八和叶小非一看,那个所谓的“哑铃”,其实是用泥浆泵的旧活塞和旧拉杆焊接而成,二人提了一下,起码有二十来斤重。

这么重的铁家伙,每天举200个,还要做200个仰卧起坐,两个人都有些犹豫。

下午,朱强从镇上的卫生院回来了。他说那个陈昆没啥事,只是腰部软组织受了点损伤,没有伤到骨头,已送回钻井队调养。

解八和叶小非把杜队长安排的任务告诉了他。他也有些吃惊,但过了一阵,他突然脱掉外衣,走到那个“哑铃”旁边,做了个夸张的健美动作,吼了两声,弯腰抓起哑铃,竟然一下就举了20多个。这让解八和叶小非惊讶不已,连连叫好。

原来,朱强一直喜欢体育,在初中时他就想考体校,进了好几个体育特长班,踢过足球、学过武术、练过长跑……无奈学习成绩一直上不去,到高二时他便主动放弃了,最后选择了考石油技工学校。

但朱强对体育的爱一直存在,读技校时他参加过南充市的半程马拉松赛,还得了个三等奖,也曾参加过好些个乒乓球赛、篮球赛。

分到钻井队后,锻炼也成了他生活的常态,几乎每晚睡前都要作肌肉锻炼——练拉力器,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还到河边或松林里跑上几圈,或干脆独自去爬山。

朱强的表现,也让解八和叶小非信心大增。

“这也没啥难的。”朱强把哑铃放在地上,轻松一笑,“对于练习哑铃和仰卧起坐的方法,我来给你们当教练。”

训练很快就开始了。朱强给每个人制定了训练计划,从每天举10个哑铃,再到20个、 50个……循序渐进。做仰卧起坐也一样。不仅如此,朱强还给每人增加了每天跑步2公里的计划。

由于白天要上班,仰卧起坐被安排在上班的工休间隙,有时在钻工休息室地板上,有时在井场平铺的钻具上,或者在井场边的草地上……

而举哑铃的练习则在下班之后,特别是睡觉前和起床后的时间里。由于只有一个哑铃,三个人都集中在叶小非的活动房,因为他的活动房旁边有一个简易加工房,那里面十分宽敞,又不会影响到别人休息。

杜队长把钥匙拿给他们,三个人尽可以在里面“喝嗨喝嗨”地吼叫。

朱强很快就能举到200个了,而解八和叶小非只能一步一步来,让膀子上的肌肉慢慢长起来。有一次,叶小非在举哑铃时,由于急于想举到100个,结果把肌肉拉伤了,好在朱强有一种特殊的“冷敷疗法”,并让他服了消炎药,还用一种油状的药给他按摩,很快就恢复了。

解八的进步最快,因为他每天在叶小非那里练习后回到寝室,还要举一块条状的石头,石头是他从河边捡回来的。不到两周时间,他已能举150个哑铃了,这让朱强和叶小非都感到意外,朱强开玩笑说:“八兄,你学习也不错,你龟儿当初咋不去考体校呢……”

七里E井钻遇的膏盐岩层,在整个川东地区的井位中算是最厚的。钻井队一边处理井下漏失、卡钻等复杂情况,一边向下艰难地钻进,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才钻到一半膏盐岩层。

在钻至3740米左右时,又遇到一次严重的井壁垮塌,大约60根钻具被卡在井下,动弹不得。

眼看着等钻过膏盐岩层,就接近目的气层了,原以为过了元旦就可以顺利完钻,过完年,就能搬到新的探区新的井位,哪知却遇到这么严重的卡钻事故。

杜队长因为高烧,正在镇上的卫生院输液,接到副队长打来的电话,他拔掉了输液针就赶回了钻井队。

井口已經停止作业,等着起钻的钻工们焦急地守在钻井平台上,几台柴油机在突突地叫着,泥浆泵卟滋卟滋地循环着泥浆。

“给……”

杜队长不停地咳嗽,“给总部汇报了吗?”

“汇报了。”

副队长张健回答,“总部叫改用高渗透泥浆先循环一下,然后再提钻具试一试,现在正循环泥浆呢。”

杜云富点点头,慢慢他走下钻台,去查看泥浆循环情况。由于高烧,他走路有些摇晃。一旁的叶小非想要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把泥浆技术员叫来。”他来到泥浆池边,扶着池边的护栏,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又蹲下身去查看循环槽里的泥浆。他伸手摸了泥浆,放到嘴里尝尝,皱眉道:“十分钟后起钻试试。”

叶小非叫来泥浆技术员时,发现泥浆池边一片嘈杂,有人在大声地叫喊:“快叫卫生员。”

叶小非走过去一看,发现杜队长躺在泥浆池边的一块木板上,脸色白得可怕。他赶紧冲进人群,掐住队长的人中。

卫生员小李到来时,杜队长已经苏醒过来,他嘴里不住地骂:“他娘的……我……我咋的躺下了……赶紧……起钻……”

“这个……”张健担心地望着他,“你……要不要去卫生院?”

杜队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不断的咳嗽让他的脸恢复了血色。

“去啥卫生院?”

他挥了挥手,“赶紧起钻,注意上提拉力不得大于10吨,先试探性上提,逐渐增力……增力……”

钻工们冲向钻井平台,柴油机开始轰鸣,钻具在井下却纹丝不动。

杜队长在几个钻工的搀扶下,来到了钻井平台上。他站在井口右侧,一脸严肃,不停地用手对旁边的司钻比划。

“合上油门,逐渐加力,加力……停下……赶快接上方钻杆,试着划眼……要少提多转……”

约莫半小时后,随着柴油机一声轰鸣,钻塔叽嘎响了一下,吊卡拉着沉重的钻具,晃晃悠悠地慢慢上升。

“解卡了……”钻井平台上一片欢呼。杜队长脸上的皱纹聚在一起,不停地抽动,突然一屁股坐在铺满泥浆的钻台之上。

叶小非、解八和朱強买了一些水果,去看望杜云富队长。输了一天的液,他的气色好多了。

杜队长从床上坐起来,道:“不好好睡觉,来看我干嘛?”

解八看了看叶小非和朱强,道:“来向老队长汇报。”

“汇什么报?”队长慢慢披上工衣,看着他们。

朱强笑着道:“按你的要求,我们三个人都能举200个哑铃了,做200个俯卧撑更是不在话下。”

“哦?”杜队长笑了一下,“那谁做200个俯卧撑让我见识一下。”

解八说:“干脆我们三个人一起做吧。”

杜队长点点头,笑着道:“我这房子,可容不下你们三个人一起做啊。”叶小非看了看门外:“那我们到屋外做吧,把门开着让你看。”

三个年轻人便来到屋外,在队长室的门口一字儿排开,呼哧呼哧地做起了俯卧撑。

对面的石坎上,一些钻工远远地看着他们,悄悄地议论着。

回到屋内,杜队长已从床上起来,他穿了件红色棉工衣,手中拿着几个核桃,在那里“咔咔”地夹着。见三个年轻人满脸通红地进来,笑着道:“小伙子们,我看你们膀子上的肌肉硬是变粗了呢!”

叶小非笑着做了个健美动作:“这段时间天天练哑铃,加上天天都在起钻下钻,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长粗呢。”

“每顿要吃三碗饭。”解八笑着说,“体重增加不少呢。”

杜队长把夹开的核桃递给他们,道:“一个真正合格的钻工,首先要有一身健美的肌肉。”他笑了一下,“但最重要的,还是这里……”他用指头轻轻点了点朱强的头。

“所以,要赢得起钻比赛,你们接下来要做这些事。”他走到墙边的书架上,在里面翻找一阵,拿出一本《钻工手册》。他拍拍那本封面有些发黄的书,得意地道:“这样专业的书,现在都找不到了。”

队长把书递到解八手上。“这本书还是在川东石油大会战时,我的师傅退休时送给我的,别认为它老。”他笑了一下,“告诉你们,我就是靠着这本手册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这支金牌钻井队的领头羊的。”

解八翻看那本《钻工手册》,发现还是一本纯铅字印刷的书,书上的印刷年代是1969年,出版者是“石油工业出版社”。

“你们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要照着书中教的去做。”杜队长看着三个年轻人,道,“别弄脏我的书,看完后立即物归原主……”

三个年轻人回到寝室,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小心地打开那本《钻工手册》,开始研读起来。

果然是一本实用的好书,里面除了介绍一些石油钻井基本原理、地质构造及储油地层原理,钻井设备及钻机基本原理等知识外,特别重点讲解了当好一个石油钻井工,应该具备的基本要素和操作技能。详细介绍了钻井司钻操作、井架工操作、井口操作(起钻、下钻)、井喷操作等知识要领,以及钻工如何保护自身安全等等。

三个年轻人最感兴趣的是“井口操作”这一章节。里面详细讲解了井口装置设施及钻井工在井口操作(起钻、下钻)的注意事项,钻具“卡瓦”的提起姿势,卸钻“大钳”的工作原理及操作要领。并且对井口操作人的站姿、用力的要领,以及钻工之间如何协作配合等也都有详细阐述。所有的操作都配上了简洁生动的线描图和着力曲线,一看就能明白。

这的确是一本钻工“实用宝典”。三个人心里都十分高兴。虽然读了两年的技工学校,但学的基本都是钻井原理、石油地质等方面粗浅的理论知识,对于如何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钻井工,这方面的知识却相当少。

甩大钳、提卡瓦、识工具、辩钻具、打绳套……这些作为一个钻工最基础的技能,三个人基本上都是来到井队后,跟师傅们学到的。

每天下班后,三个年轻人便聚在一起研读。他们还把《钻工手册》拿到钻井平台上去,结合师傅们所教,对照书中对“前躬后撑”“拧要收臀”“耳听目瞻”等操作要领和操作图,一点点实践和领会。

由于钻机型号的不断更新,书中有一些说法已不太适用,他们便果断抛弃,对有些师傅教得不对的地方,比如“内外钳的配合方式”“井口操作姿态”等,他们反复对比尝试,找到最高效的方法。

经过近两周的学习研究,三个年轻人惊异地发现,他们的井口操作技艺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起钻和下钻操作越来越熟练,速度明显提升。他们越来越觉得,起下钻的过程,其实是钻工力与美的展示,充满着节奏感与音乐的律动,给人以美的享受。

他们对那场即将在元旦举行的起钻比赛充满了信心。

一天上白班,叶小非和解八正在钻井平台上起钻。二人正干得欢,杜队长突然来到钻台上,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他俩操作——提卡瓦、打钳子、推钻具……所有的动作,在二人心中都是那么完善。但是,杜队长看了一会儿,突然叹息一声,叫他们停下来在旁边看着。

杜队长戴上手套,从井场上叫来另一个老钻工。随着司钻“吱溜”一声气闸响,二人慢慢走上井口,像泥塑一样威严地分列两旁,随着一根钻具立柱腾着热气慢慢从井眼里拉上来,二人一个躬身,卡瓦“啪”地卡住钻杆接头部位,杜队长一个转身,略一伸手,用力,吊钳轻松地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哐铛”紧紧扣住钻杆,右手轻轻一拖,钳尾一个凤凰摆尾轻轻摆动过来,钻具“吱溜”便松了扣,钻盘呼呼转动,随着一股泥浆漫涌,一根钻杆立柱便轻松卸下。二人分立前后,伸臂躬身挺臀,立柱便如磁石一般,朝井架左侧贴贴实实地靠了过去……

整个起钻的过程轻松自在,如行云流水,又呼呼带着风声,而二人气定神闲,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叶小非和解八看得都呆了。

杜队长慢慢把手套取下,看着叶小非和解八,道:“怎么样?”

解八笑着道:“太娴熟了,看得眼花缭乱……”

杜队长拍拍解八的肩膀:“我看你们的方法和操作要领都基本掌握了,不过力道还不够,像跳摇摆舞。”他笑起来,“小伙子们,要想赢那帮老家伙,还得加油啊……”

晚上,三个年轻人又聚在一起,回味着白天杜队长的“井口操作示范”,觉得很受启发。

“最主要的問题还是力量不足,比如手臂上的力量、腰上的力量,还有腿部的力量。” 叶小飞说

解八点点头。朱强说:“还有就是操作还不够熟练。”

三个年轻人加大了训练的强度。

朱强重新调整了训练计划,每人每天举哑铃的量提升到300个,除了做300个俯卧撑外,还增加了200个“平地弹跳”,以提升腿部的力量,这对钻工甩大钳和拉推钻具至关重要。

为提高操作的熟练程度,三个人还向杜队长特别申请,要求每天给他们再延长两小时上班时间,和下一个班的钻工一起搞起下钻。而且他还和当班的司钻商量,要求在他们起钻时提高操作速度。

两周过后,三个年轻人感觉自己膀上、腰上、腿上的肌肉长粗了不少,工衣穿在身上越来越紧绷。三个人走在井场上,虎虎生风,浑身充满了力量。更主要的是,他们在井口上的操作,哐哐铛铛,动作娴熟自如,犹如三头桀骜不驯的猛兽。

元旦很快来到。头天夜里,杜队长把三个年轻人叫到他的寝室,询问了一下他们的训练情况,然后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套崭新的工衣。

晚上,叶小非、解八和朱强都有些激动,他们聚在一起,商量明天比赛的事,对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进行分析,到很晚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三个年轻人都换上新工衣,精神抖擞地来到井场上。

可当他们走进井场大门时,却都愣住了。

他们看到井场的坝子上,摆了两张木桌,木桌后面那两棵苦楝树上,拉了一条鲜艳的横幅,上面写的是——“热烈祝贺解八、朱强、叶小非正式成为609Q钻井队合格钻工”

三个年轻人正在疑惑。杜云富队长从井场东面的柴油机房里走出来,嘴里含了一支红色的笛哨。他径直来到木桌前,吹响了笛哨。

609Q钻井队76名员工身着整洁的工装,陆陆续续来到井场上,整齐地排列在桌前的坝子上。

杜队长拿起桌上的话筒,大声叫道:“请解八、朱强、叶小非三位同志,站到队列前面来。”

三个年轻人犹豫着站到队列最前面。

队长满脸笑意,轻咳一声,深情地道:“同志们,今天,是咱们钻井队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因为,又将有三名钻工加入到我们这支队伍。”他举起双手,大声地道:“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解八、朱强、叶小非正式成为609Q钻井队的合格员工。”

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人吹起尖利的口哨。

杜队长继续讲话。

“正如无数个进入609Q钻井队的员工一样,他们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顺利地通过了我们的特殊训练和我队的钻工资格考试……我永远相信,只有每一个员工都成为金牌员工,我们609Q队才能永葆金牌钻井队的荣耀……”

三个年轻人突地热泪盈眶。他们走上讲台,把老队长紧紧抱住。

解八、叶小非和朱强终于明白,原来那所谓的起钻比赛,只不过是老队长利用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理,和井队的师傅们“合谋”,精心安排的一次——特殊技能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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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叶小非和解八、朱强到井场旁的小河边散步,当他们走到一棵柳树旁边时,叶小非突然红着脸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解八和朱强都愣了一下。

朱强说:“非哥,这也太突然了嘛!”

解八看着叶小非,问:“是不是那个——李晓琳?”

李晓琳是和他们一起分到这个钻井队的地质女工,人长得挺一般,但很温柔。解八特别喜欢听她说话,他对叶小非和朱强说:“听李晓琳说话简直是种享受……”

“哪会是她?”朱强道,“人家李晓琳有男朋友,他的男朋友是‘七里9井的地质技术员……”

叶小非红着脸道:“我喜欢上了——马琼花。”

“马——琼——花?”解八和朱强同时瞪大了眼睛。

离钻井队五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个“苦塘洼小学”,马琼花是那所小学里的语文老师。

这个马琼花人不太高,脸还有些黑,但她梳了个圆润的学生头,眼睛又大又亮,说话清脆利落,舞跳得好,的确挺吸引人的。

解八和朱强还是没想到,叶小非竟会喜欢上一个乡村女教师。

三个年轻人认识马琼花是在四个月前。

609Q钻井队准备向苦塘洼小学——这所贫困山区的小学校捐赠一些大米和文具。由于那段时间井队事情比较多,人手缺乏,杜队长就将大米和文具的采购和赠送,交给了叶小非、解八和朱强三个刚分到钻井队不久的年轻人。

三个人搭乘钻井队的生活车,去柏树镇采购好大米和文具,在杜队长和张指导员的带领下,来到苦塘洼小学。

迎接他们的,是一台由孩子们自编自演的文艺表演。

三个年轻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名叫《油菜花黄了》的舞蹈。一个由年轻女老师装扮的“蜂王姐姐”,带着七只“小蜜蜂”,在山野里欢快地采着美味的花粉,突然来了一只黑肚皮的“大黄蜂”,“蜂王姐姐”舍生保护着七只“小蜜蜂”,最后倒在了花丛里……

三个年轻人没有想到,在这所偏僻的乡村小学,竟然能编排出这么生动的节目。解八惊异地发现,坐在旁边的叶小非竟然流泪了。

在回井队的路上,叶小非一脸哀伤,似乎还沉浸在那个节目当中。

后来解八才知道,原来叶小非的母亲也是一名村小学教师,在他11岁时,母亲调进了县城的小学,但却在第二年夏天因肺病去世。

叶小非说,看到那个女教师,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有一次倒班休息,叶小非去钻井队东面的磨盘山挖树根。那里的黄棘木树根是雕刻文制拐杖的理想木材。

叶小非从井队出发时还阳光明媚,哪知刚到达磨盘山深处,却下起一场暴雨来。他只好作罢,在一个山洞里等雨停之后,便急匆匆朝山下走去。在经过苦塘洼村边的彭溪河时,他发现河水已经暴涨,连接东西河岸的七个石墩,全部淹没在了滔滔河水中。钻塔在远远的山坳里耸立着,还能听到钻机的轰鸣声,但却过不去。

叶小非正犹豫着如何蹚河过去,突然看到河对面的甘蔗林边走过一群小孩,他们背着书包,一看就知道是苦塘洼小学的学生。

孩子们来到河岸,犹豫了一阵,一个个开始挽裤子,看来准备蹚着河水过岸。叶小非急得在河对岸大声呼喊,劝他们别下河。

河面很宽,水流声哗哗地响,孩子们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声,慢慢朝河边走去。他赶紧挽起裤子,跳进河中。走了没几步,河水便淹没到了大腿,水流湍急,他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到岸边。

叶小非焦急地朝对岸张望,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快速地从一片甘蔗林边跑向河边,一边跑一边朝河边挥手,还摔了一跤,又赶紧爬起来,继续朝岸边的孩子们跑去。

河面上有雾,叶小非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那个人将孩子们安顿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上,然后背起一个孩子,走向河中,慢慢地朝河的这边走过来。河水慢慢淹没了那个人大半个身子,但依然坚定地朝河的这边走过来。

叶小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再次挽起裤子,朝那个人走过去。等两个人走近一些,叶小非才惊异地发现,那个背着孩子的人竟然是表演“蜂王姐姐”的女教师——马琼花。

他赶紧朝对方迎了过去,从她背上接过那个孩子,并腾出一只手来,紧拉着马琼花的手,朝河边慢慢走去。

两个人又多次往返,将剩余的6个孩子送过河。

送完孩子,马琼花邀请叶小非来到她学校的寝室,给他煮了一碗红糖姜水。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一边喝着姜汤水一边聊天。

叶小非知道了马琼花的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苦塘洼村,家中有一个靠编竹器为生的老父亲和一个有智障的大哥。

叶小非在后山的树林里,挖到一个稀有的银鹊树根,根系十分发达,树根主干倾斜成45度,上端有两个横枝,像是一个人伏在地上舞蹈。叶小非把树根拿回去,仔细研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他要完成一件特别的根雕作品。

叶小非画了一张又一张草图,选定了最满意的一张,通过手机发给他做根雕的幺舅。幺舅又给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见。

整整一个月时间,叶小非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那件根雕作品上面。

七一前夕,他終于完成了他自学根雕以来,耗时最长,用心最多的一件根雕作品——《美丽舞者》。

叶小非专门制作了一个底座,又到镇上的家具店订制了一个精美的木盒,将那件《美丽舞者》装在盒子里,并在外面包了一层彩纸,还套上一条红丝带。一切准备就绪,他等待着7月12日这一天的到来。

7月12日下午,苦塘洼小学校的马琼花老师上完课,急匆匆赶回寝室,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赶回苦塘洼村的家去。

她走出寝室,正准备关门,猛然看到走廊的那头,叶小非提着一个精美的彩色盒子,快步朝自己走来。

“是……你?”她惊异地看着他,问道,“找……找我吗?”

叶小非点点头。马琼花赶紧打开寝室门,将他让进屋。

叶小非将礼盒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轻声地说:“生日快乐。”

“天呐,今天是我的生日吗?”马琼花看着叶小非,涨红了脸,“我……我简直忙晕了头,我……我竟然都不知道……”

叶小非慢慢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那个《美丽舞者》。

那真是一个精致的根雕作品,中央雕着一个身着裙子,旋转舞动着的女子,女子头上戴着蜜蜂形的帽子,根的四周还雕了8只小蜜蜂。

马琼花看着面前的根雕,惊得张大了嘴。

“太美了。”她不停地说,“我太喜欢了,谢谢你……”

“这是我雕的。”叶小非看着马琼花,得意地道,“那天你表演的舞蹈,深深地打动了我,就想雕一件作品送给你……”

马琼花小心地把根雕摆在窗边的书桌上,回头时,叶小非看到她眼里闪动着泪光。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美的礼物。”她说。

第二天,叶小非正在钻井平台上下钻,听到井场上有人喊他:“小非,快下来,有人找你。”

叶小非站在平台上,朝井场上张望,看到马琼花正站在钻工休息室的旁边,朝他挥舞着手。

叶小非赶紧从铁梯上下来,来到钻工休息室。马琼花将一大包棕子递到他手上,红着脸说:“我……我学做的蜜枣粽,请你尝尝。”

叶小非接过粽子,回头看到几个钻工在远处张望,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他的脸也不由得红了。“到我寝室去坐坐吧。”他说。

“不了。”

马琼花看了看他,笑了笑,打开背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叶小非送给他的那个装根雕的木盒。

见叶小非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马琼花笑着说:“我要离开学校几天,我怕根雕放在学校里被人偷了,所以拿到你这里来寄存几天……”

叶小非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要出差?”

马琼花皱了皱眉,一脸阴沉地道:“家里有点急事需要我回去处理一下……”叶小非看着她,说:“要……我帮忙吗?”

马琼花摇摇头,急匆匆地离开了井场。

叶小非下了班,去井场上的公用澡堂洗了个澡,提着马琼花给的那袋蜜枣粽,去找解八和朱强。

解八和朱强也刚洗了澡,正在钻工生活二区的坝子上逗一只狗。见到叶小非,两个人都站起来,笑着道:“非哥,那个马老师来找你干啥?”

叶小非把手中的袋子晃了晃,“给咱们送了粽子来。”

“给咱们?”朱强摸摸脑袋,朝解八眨眨眼,笑着道:“为啥要给咱们送粽子呢……”

叶小非打断他 :“可能是上次咱们送了大米和文具去吧。”

“不对呀,”朱强道,“要送也是送给杜队长和张指导员,干麻送给……咱们呢?”

解八也附和道:“对呀。”他笑起来,“这里面必有……名堂。”

“你们啊。”叶小非的脸红了,道,“人家不就送了袋粽子嘛,想那么多干嘛!”

三个人走进解八的活动房,开了电炉,放上不锈钢锅,把粽子全部放到里面去蒸——晚上就吃粽子。

铁锅里开始冒热气的时候,有人来敲门。解八打开门,是井队的张健指导员,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表情严肃的警察。

“这位是柏树镇的郭警官。”张指导员介绍,“他想向你们了解点情况,你们要如实回答。”

警察朝屋里看了看,一脸严肃地开始发问。

“昨天下午2点到5点,你们三个人在哪里?”

解八看到警察有点紧张。“我……我先说吧。”他看看叶小非和朱强,道,“因为昨晚要上夜班,4点半以前,我在睡觉,起床后就去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就去上班了。”他看看郭警官,问:“啥情况?”

郭警官看了看他,没有回答,又看着朱强和叶小非。

朱强想了一下,道:“记得我3点以前在寝室里看《钻井液工艺学》第四章‘钻井液的流体学特征,看了不到两页我就打瞌睡,然后一直睡到叶小非来喊我起来吃晚饭。”他看了看叶小非。

“是我喊他起来的。”叶小非点了点头。

警察在一个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抬头看叶小非。

叶小非的脸突地一红,结巴着道:“我……这个,我下午2点左右去了苦塘洼小学,给……给马……马老师送……送了点东西去,在上班之前,也就是5点前,回的钻井队……”

警察看着他,严肃地道:“具体点,哪个马老师?送的什么?”

叶小非看了看解八和朱强,低声地道:“就是那个学校的语文老师马琼花。送的东西是……是一个根雕。”

“哇噻!”解八夸张地叫了一声,他看看朱强,又看看电炉上蒸着的粽子,笑着道:“难怪要送粽子来呢……”

警察打断了他,严肃地道:“你们说的,我都记录在这个本子上了,我会一一去核实。”他合上本子,大声地道:“另外也提醒你们,最近柏树林那边治安不太好,如要下山,最好几个人同行。遇到意外情况请及时和我联系,我的电话号是……”

“咋的了?”朱强问。

警察用笔敲着本子,道:“最近苦塘洼村好几个村民去镇上赶場回来,在那片林子里被几个年轻人抢了。昨天下午,一个编竹筐的大爷被人抢了钱不说,还被人在后腰上捅了一刀……”

叶小非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他想到马琼花的父亲不就是编竹筐卖的么?马琼花今天说她家里出了点事,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井场。

警察说的那个被抢的老人,会不会就是马琼花的父亲呢……

叶小非决定要去苦塘洼村看一下。

天要黑时,他走出了井场,穿过那片柏树林,再沿着河边走了六公里左右,便看到了那个建在河岸边一个地势相对低洼的小村落。

打听到马琼花的家。她的家位于村子的东面,那是一片呈“L”形的瓦屋,屋的旁边,有一棵大黄桷树,树的后面,靠近河边的地方,是一大片慈竹林子。

叶小非刚走近院落,一只黄狗便从石碾旁边冲过来。叶小非做了个捡石块的动作,那狗便站定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嘴里汪汪大叫,却不敢近身。

“瓜儿,快过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开着的院门里传来。

黄狗停止吼叫,回头看了看叶小非,哼哼着钻进了院门。

叶小非走近院门,看到一个老人端坐在一张竹椅上,正躬身编着一个簸箕。老人面容清瘦,头发尽白。他旁边的竹制躺椅上,蜷卧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

“是马老师家吗?”叶小非站在门边问。

老人抬起头来,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了看叶小非,应道:“是呀,你是……”

“我是钻井队的小叶。”叶小非笑着道,“是马老师的……朋友。”

“我是她老汉。”老人站起身,将叶小非迎进屋,拿了张竹椅让他坐下,又到里屋倒了一杯热茶。

叶小非四下张望,问道:“马老师……她没回来?”

“回来?”老人笑了笑,“这女娃工作要得紧,不到周末,她是不会回来的。”

叶小非心里打起了鼓。他想,马琼花不是说家里有急事要处理吗,怎么没有回来呢?莫非她在撒谎,干嘛要撒谎呢?

叶小非看了看老人,道:“中午我遇到她,她说家里有急事要处理,我以为她回来了呢,顺便过来看看。”

“急事?”老人笑了一下,道,“家里都好好的,哪有啥急事哟!”

叶小非和老人聊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走出院门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老人道:“昨天下午,听说咱们苦塘洼村有人在柏树林那边被抢了,还受了伤?”

“是的呢。”老人说,“我也听说了,但不是咱苦塘洼村的,是相邻的坡羊村的老吴,我正准备编完这趟竹活儿过去看看呢。”

老人叹息一声,道:“老吴这人不错呢,和我一样,也是个编竹玩艺儿的匠人,卖完竹器回来被几个小年轻盯上了,他心疼钱,和人家干上了,结果被捅伤了后腰,你说现在这些孩子,唉……”

叶小非说:“您老出门也要多注意点儿。”

一周后,马琼花到钻井队来找叶小非拿那个根雕。

叶小非问她:“这一周,到哪儿去了?”

马琼花道:“我不是说回家处理事情吗?”回头看叶小非的脸色有些难看,问道,“怎……怎么了?”

叶小非看看她,道:“干嘛要……要撒谎呢?”

“哪有撒谎?”马琼花道,“我的确是回去处理了一些要紧的事。”

“实不想瞒,我那天去了苦塘洼村。”

叶小非说。

马琼花定定地看他,吃惊地道:“你去了我家?”

叶小非点点头。马琼花的脸一下子红了:“你……你去干啥呀?”

叶小非沉默了一下,说:“你离开学校那么多天,我想你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想过去看看。”叶小非笑了一下,“哪知,你……竟然没有在家。”

“你这个人呀!”看到叶小非一脸失望的神情,马琼花笑起来,道,“我的确是回家处理了一些事情。”

“可你并没在家。连你爸也说你没有回去。”

叶小非道。

马琼花笑得更厉害了。笑了一阵,她说:“我告诉你,我可有两个家呢。”

见叶小非一脸疑惑,她才慢慢地道出实情来。

原来,马琼花在15岁时,遭遇了一次意外。那次意外差点让她丢掉性命,是一个老人救了她。

那时她在镇里读初三,有一次放暑假回家,天突然下起暴雨,在经过一条河面上的木桥时,她拌了一跤,落进了河里。正在她绝望的时候,一个在河边砍竹子的老人立即跳进河中,把她推上了岸,而他自己因为体力不支,被水流卷走了……

马琼花跑回家,把情况告诉父亲。父亲赶紧叫上村里的人,打着竹篙火把,沿着河岸寻找,在下游三百多米处一个回水湾的岸边,终于找到了那个老人。老人躺在一堆浮木之间,身上被浮木碰了好多乌青,一只胳膊受了伤,已昏迷过去。父亲把老人背回家,又请来医生。

老人醒来后告诉大家,他是与苦塘洼村相邻的坡羊村的,名叫吴定财。坡羊村是一个新建的移民村落,住戶全是从后面梁子山风景区迁移下来的。

吴定财无儿无女,是个孤寡老人,但他像马琼花的父亲一样,有一门竹编的篾活手艺,人称“吴篾匠”。

在马琼花一家的精心照护下,吴蔑匠很快便恢复了。

为感谢吴老的救命之恩,马琼花认了老人作干爹,并在心里暗暗许下承诺,不但要视老人如亲人,还要给老人养老送终。

从那以后,在马琼花的心目中,她有两个父亲,也有两个家。

每次从学校里回苦塘洼村,马琼花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去相邻的坡羊村看望吴定财老人。

一周前,当马琼花听说干爹在柏树林遭遇了抢劫,并被人刺伤的消息后,她立即请了一周的假,直接去了坡羊村,把干爹送到镇里的医院,一直照顾到老人出院才回到学校。

听了马琼花的讲述,叶小非心里特别温暖。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道:“小马,我误会你了。”在把那个根雕交给马琼花时,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马琼花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抽出手来,拿着那个根雕,从活动房里面跑了出去。

得知马琼花出事,是在两周以后。

那时,七里E井已顺利钻过雷口坡嘉陵江层位,正慢慢进入下三叠统飞仙关组岩层,再往下钻探500多米,就到达了这口科探井的目的层位,顺利的话,用不了三个月即可完钻。

那天下午,叶小非下班时经过井队食堂门前,听到食堂里面两个师傅在那里边打理荠菜边说话。

一个说:“上午去苦塘洼村买土豆,听说昨天下午又有人被抢了。还是个女老师,长得挺漂亮的……”

另一个道:“唉,不晓得人遭没得哟……”

叶小非的心扑扑乱跳,他冲进食堂,问:“那个女老师……她姓啥?”两个师傅奇怪地看着他:“我们咋个晓得?”

叶小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昨天刚好是星期五,马琼花每个星期五都要赶回苦塘洼村的家,而她刚好要经过那片柏树林附近。

他跑回寝室,将手套和安全帽放下,连工衣也没脱,就朝着苦塘洼小学跑去。

马琼花没有在学校。门卫说,她昨天下午就回苦塘洼村了。

叶小非又朝苦塘洼村跑,临近天黑时,他赶到了马琼花的家。发现她家房门紧闭,大黄狗被拴在碾石旁边,冲他汪汪地叫。

叶小非转身朝对面的竹林跑去,竹林旁边有一户人家,一个老人坐在院子里编草绳。叶小非向他打听马家的情况。老人说:“听说他家女子出了点事,一家人都去镇里的卫生院了。”

“果然是她!”

叶小非急得额头直淌汗。

从苦塘洼村到柏树镇还有15公里路程,有将近5公里都是山路,他抬头看了看天,晚霞渐渐消退,黑幕开始降临。上了整天的班,叶小非有些疲惫,肚子还空着,他想是否要马上赶到柏树镇上去。

叶小非在竹林边的石头上坐了一阵,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心里面安慰着自己:“她不会有事的。”

一会儿,月亮出现在了河边的山垭口上,呈现少有的黄色,像一面铜鼓,它映在河面上,将河水染成了淡黄色。他定定地看着那个月亮,月亮突然变成了马琼花圆圆的脸,她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在对他说:“我不会有事的,你回到井队去吧……”

叶小非站了起来,穿过那片竹林,快步朝山下走去。

马琼花躺在病床上,她的父亲正将一个苹果喂到她的嘴里。门吱呀地开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从门洞里走进来。

看到那个身影,马琼花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你怎么来了?”她说。

叶小非走到床边。“听说你出了事,我……我过来看看……”他轻轻握住了马琼花的手,“你……你没事吧?”

看着叶小非满头满脸的汗,和红色工衣上沾着的草叶和泥土,马琼花的眼眶红了。

“井队那么忙。”她抹了一下眼睛,轻声地说,“你……你来干啥嘛。”

叶小非发现马琼花的右腿缠了绷带,他轻摸着那只腿,问:“你的腿怎么了?”

“断了。”马琼花的父亲在一旁狠狠地道,“那个该死的棒老二(抢匪)心可真狠,他看到我女儿在喊叫,竟把她推下了岩坡……幸好我女儿命大,岩上一棵树挡住了她……”

马琼花在医院住了两天,回到了苦塘洼村,在家里调养。

那段时间里,叶小非经常去马琼花家,帮着老人做些家务,和马琼花聊聊天,给她喂饭,有时还背着她到河边去晒太阳。这让马琼花一家人都非常感动。

一周后,马琼花说她特别想念学校的孩子们,她要回到学校上课。父亲坚决反对,叶小非却十分理解她,说他背她到学校去。

每个周日的下午,叶小非就会来到苦塘洼村,背着马琼花去学校。到周五下午,他又会去苦塘洼小学,把她背回家。有时他下午上班走不开,就晚上下了班再过去。

那段特别的时光,让两个年轻人的心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有一天晚上,叶小非下了班去苦塘洼小学背马琼花回家。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满天星斗。走过河边,叶小非突然听到马琼花在他背上轻轻地抽泣。他赶紧停下,把她放下来,两个人坐在河边。

马琼花看着叶小非,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突然扑进叶小非的怀里,轻声地道:“感谢上天,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你。”

叶小非捧着她的头,道:“也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了你。”

两个年轻人热烈地拥吻在一起。

清亮的月光、满天的星斗和远处闪烁的钻塔,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对年轻人,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竹 宝

站在钻井平台上,叶小非远望着对面弯弯拐拐的井场公路,突然对解八和朱强说:“我觉得,我们应该买一辆摩托车。”

朱强正在打理吊钳上的泥浆,吃惊地看着他:“要摩托车干嘛?”

“方便去见那个马老师噻。”解八在一旁笑着道,“下了班,洗个澡,突突突一下子就开到学校去了……”

叶小非捡起落在地上的手套,笑着道:“正如解八兄所言。”

“不過说实话, 买个摩托车,我进县城买书也方便了。” 解八道。

“去镇上赶场也挺方便的。那就买吧!”朱强也有了兴趣。

解八走过去,帮着朱强打理吊钳:“不过,像咱们队这样的黄泥巴井场公路,至少要买排量在250CC以上的摩托车,恐怕得六七千呢。”

朱强叹道:“唉,咱们都才到钻井队,哪来那么多钱!”

“唉,”叶小非也叹一声,“就算咱们心中一个美丽的梦吧。”

哪知过了两天,叶小非突然一脸喜色地来找解八和朱强。

“哥们,”叶小非说,“我找到一个挣钱买摩托车的办法了。”

解八和朱强都看着他。

“昨天晚上,幺舅给我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帮他在大巴山里挖一些有价值的树根。”叶小非兴奋地说,“他说他出钱收购。”

解八和朱强都知道叶小非的幺舅是个所谓的民间根雕艺术家,在南充的老家做根雕生意,开了两个门市,生意不错。叶小非曾跟着幺舅学过一段时间根雕,他知道哪些树根是有价值的。

三个年轻人决定抽些时间上井队后山挖树根。

他们专门到镇上买了锄头、钢钎等工具,还到附近的铁匠铺,按照叶小非的要求,定制了几把“铲子”“刨子”等专用工具。那些工具不便带回钻井队,他们在后山找到一个山洞,把它藏在洞子里。

有时遇到倒班天,三个人就到后山的洞子里拿出工具,一起去井队后面的山上转悠,寻找外形独特的树根。通常是叶小非在前面看好他认为有价值的树根,划上一个圈,解八和朱强就沿着那个圈挖。

树根并不好挖,挖出来的树根绝大多数都不成形,他们就把土填回去。挖到形状独特的树根,比如像人像兽或如龙似凤的树根,就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到河边清洗干净,放到山洞里面搁着,搁上一周左右时间,又扛到河里用泥沙埋一整天,清洗后再放到洞里去搁着,如此反复两三次,直到树根完全阴干。

一段时间后,叶小非便找个麻袋,选一些好看的树根给他的幺舅寄回去。他幺舅按照树形的好坏,给一些劳务费。

三个年轻人断断续续地挖了两个多月,竟挣了3000多块钱。但离买一个250CC排量的摩托车还差得远呢。

有一天,叶小非对解八和朱强说,他幺舅最近需要一些“竹宝”,并且价格比树根会更高。

叶小非所说的竹宝,其实就是根形较好的竹根。他说,好的竹宝——包括竹茎和竹根——可制作笔筒、花插、香筒等器物,还可通过阴刻、浮雕、皮雕与透雕,雕刻出山水墨石、菩萨罗汉、仕女图等。竹宝雕出的器物,目前海外市场需求十分旺盛,价格不低。

三个年轻人便舍去了树根,改挖竹宝。

有一次雨后,钻井队因等钻井物资进山,放了一整天假。叶小非早前听一个村民说,在井队后面的磨盘山上有野猴出没,他们便到磨盘山上去看猴子,结果猴子没看到,却发现大片野生罗汉竹林。

三个人在竹林里面转悠,叶小非时不时蹲下身子查看,结果发现了好多根系独特的所谓竹宝。

叶小非给幺舅打去电话,对方一听说大巴山上有好的竹宝,十分高兴,详细介绍了对竹根的寻找方法和对外形的要求,说如果找到好的罗汉竹根,他会以高价收购。

一个倒班天,叶小非起床时发现窗外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于是便去叫解八和朱强,一起到磨盘山去挖竹宝。他们每个人吃了碗方便面,便去后山的洞子带上挖竹宝的工具,朝磨盘山走去。

那天朱强运气不好,在经过一片桃树林时,他发现了一只巨大的山龟,他尖叫着跳过一块大石去捉那只龟,结果踩上一块青苔,跌了一跤,跌松了门牙,还把右小腿给扭伤了。

他们因此走得很慢,来到那片罗汉竹林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虽然整个竹林披上一层好看的金色,但他们知道要不了一小时,就有山雾从竹林下面的山谷里冒上来,把整个竹林都笼罩起来——上次他们来查看时已领教过了。只要山雾一起来,整个竹林都浸泡在奶白色的雾气里面,周围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各种野兽和虫子的叫声。

他们朝竹林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查看罗汉竹的根部,希望寻找到长相独特的竹宝。天将黑下来时,叶小非突然大叫起来。

“快过来看这个。”他大声地说,一脸兴奋。

朱强的腿开始肿起来,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打量着一只移动的竹节虫,犹豫着是否应该把它捉起来。

解八和朱强朝叶小非走过去,发现在一个溪边的石头缝里,长着一棵根部独特的罗汉竹,竹子临近根底的部位,由右至左,杂耍一样扭了好几圈,像是生长在石头缝里的巨大麻花。

叶小非低头摸了摸那棵罗汉竹,感叹道:“今天运气太好了。简直是一个——绝品,幺舅肯定会喜欢。”

解八笑着道:

“别高兴太早,还没挖出来呢。”

朱强手里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扑扇着翅膀的“竹牛儿”(一种长在竹林里的虫),他低头看看石缝间那棵像麻花样的罗汉竹,叹道:“他娘的怎么长这样!”叶小非说:“一定是被野猪一屁股坐成这样的。”

解八和朱强都大笑起来。

“把锄头拿过来。”叶小非开始用手扯石缝间的杂草。一个像绳子一样黑乎乎的东西,突然从草丛里面飞快地窜了出来。

“蛇……”

解八惊叫一声,几步跳开。而叶小非已一把按住了蛇的尾巴,顺势把那根三尺多长的青蛇给倒提起来,蛇的身子不停地扭动。

“一根青竹鞭。”叶小非说。

回头问朱强,“要不要提回井队交给食堂,炖一锅龙凤汤?”

“炖个屁。”解八后背有些发麻,他远远地道,“非哥,还是放了它吧。”

朱强也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道:“放了吧,天都黑了,它妈还在等它回家吃饭呢。”

叶小非笑了笑,随手一扬,蛇便像一根飞起来的绳子一样,在夜空中飘了一会儿,卟咚一声,落进了远处的溪水里。

解八心有余悸,他不敢靠近那个石头缝,远远地站着,对叶小非道:“你用棍子搅一搅石缝里面的草,看还有没有蛇。”

朱强笑着道:“那石缝里,怕是个蛇窝哟。”

“蛇窝个屁。”叶小非双脚踏进石缝里,低头扯石缝里面的杂草。扯了一把草,扔到旁边的溪水里,回头对解八道:“快拿把锄头过来。”

解八走到对面的青石上,拿了一把锄头和一支钢钎过来。

他们开始小心地挖着竹根下面的泥土,挖一阵,再用手把泥土从石缝里捧出来,又继续挖,直到竹子的根部一点一点露出来。

天已黑了,奶白色的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竹林里响起一些奇怪的叫声,蚊子嘤嘤嗡嗡,蝙蝠在竹叶间快速穿梭。

朱强打开手电筒,在一旁照着光。各种飞蛾和奇怪的虫子成群结队赶过来,撞在他们身上、脸上和锄把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叶小非挖了一会儿,又换解八继续挖。俩人额头上都是汗。

“要挖多久呢?”朱强在一旁催促,“老子都快被虫子给淹没了。”

“早着呢。这石头缝的土,咋这么硬实呢。”叶小非说。

“恐怕是沙石土。要想全部挖出来,得费阵子力气呢。” 解八说。

“那样更好!”叶小非说,“沙石土里长出的竹根更坚实,更值钱呢。”

朱强道:“只怕挖到天亮也挖不上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竹林里尽是雾,气温降了不少,有些冷。

他们不再说话,继续费力地往下挖。他们把挖出的鲜土刨进旁边的溪水里,水慢慢变浑了一些,溪里的青蛙上了岸,在岸边的水草里鼓着腮帮子,像是很生气似的叫。一些小鱼在水面上慢慢地游来游去,像是在揣摸着岸边三个年轻人的不良动机。

解八回头看到朱强的身子在轻轻地抖,说:“冷的话,把我放在青石上的外套披上吧。”

朱强没有理他,定定地看着远处的竹林,轻声地道:“你们……看,那……那是什么?”

叶小非和解八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回头看,发现在对面约五米远的地方,闪着一排暗绿色的光亮,像是数个发着暗绿色光亮的手电筒,正朝这边照着。

“是……是狼!”葉小非轻叫了一声。赶紧拉了拉朱强的衣袖,“快……快把电筒关掉。”

竹林陷入一派黑暗。浓雾在黑暗中穿行,带来丝丝凉意。

绿色的光亮在远处慢慢移动,像是竹林里偷窥的幽灵。

“呜……呜……”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从绿光中传来。

“是豺狗。我敢肯定,那是一群豺狗。” 解八轻声地道。

解八叫大家拿出从井队带来的三只手电筒,交给朱强拿着,他和叶小非则一人拿根钢钎,一人拿把锄头在手。

他叫朱强打开三只手电筒的光亮,左右上下不停地挥舞着,而他和叶小非一边叫喊,一边将锄头和钢钎重重地击打在石头上,发出巨大的梆梆声。

随着“呜……咿……”一声尖叫,他们看到豺狗群里开始躁动,过了一会儿,绿光渐渐远去,慢慢地消失在大片的黑暗中。

三个年轻人都颓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都跑了。”朱强笑着感叹,“八兄,你这办法还真管用。”

解八说,他外婆家住在重庆巫山县的山里,他小时候因为父母经常出差,常被送去外婆家。那里经常有豺狗出没。豺是生活在大巴山崇山峻岭中的一种特有动物,个头比狼要小一些,喜欢群居,生性残暴。捕猎时常攻击猎物的肛门,扯出动物的肠子,令其毙命……

但豺狗生性敏感多疑,一般不敢轻易袭击人类,特别是两个以上的人。不过,在这寒冷的夜里,这群豺狗或许因为饥饿铤而走险也未可知。

三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挖那个竹根。

解八蹲下去捧竹根边的土时,叶小非想把锄头拉开一些,哪知锄头撞到了他的手,解八痛得叫了一声,把手拿起来,出了血。

解八一边哼着一边跑到溪里去清洗手上的泥。洗了一阵,他大叫起来。叶小非和朱强都回头看他,发现解八手里竟抓住了一只大龟。

叶小非看了看他:“一只龟有啥大惊小怪的?”

朱强瘸着腿走过去,拿起龟打量,道:“是一只山龟吧,起码有五六斤重呢,拿到城里肯定卖不少钱……”

“还是赶紧过来挖吧。这竹根要挖起来,当得几十只龟了。”叶小非道。

解八看了看那只龟,有些啥不得,但还是把它放了。他从衣服袖口扯下一片布,把手指包起来,又过去挖竹根。

他一边挖一边问叶小非:“这竹根要挖起来,能卖多少钱呢?

叶小非说:“要看挖起来的形态。”想了一下,又说,“罗汉竹根制成的艺术品一直是抢手货,有一次我舅从一个农民手里收了个罗汉形的竹根,一个就2000多呢。像这样螺旋形的竹根,应该更值钱。”

朱强道:“要是这个竹根卖了,咱们买摩托车的钱应该够了吧?”

叶小非道:“我想应该够了。”

“太好了。”解八拿起锄头,狠狠地挖了一下。

朱强在一旁道:“如果有多余的钱,给你那个马老师买一只金戒指吧。”

叶小非笑了一下:“她才不喜欢那些玩艺儿呢。”

解八叫道:“竹根还埋在地下呢!”三个人都笑起来。

叶小非突然发现,那个竹根露出来的一端,在半尺左右的地方,突然打了一转身,向着右侧的石头下面延伸进去了。要把竹根完整地挖出来,只有把右侧的石头整个撬开。

解八和朱强看着那块压住树根的石头,长约四尺左右,体形巨大,都打了退堂鼓。“还是暂时回井队吧,等哪天有空再来。”

叶小非用手电筒照那块石头,发现石头虽大,但它的一侧靠近溪流边,溪边的土非常软,加上长期被水冲刷,石头的底部已经露了出来了。他说:“没啥难的,我们将石头低部的软泥慢慢清除掉,石头失去了支撑,会很容易就推倒了。”

三个人又开始行动。朱强打着电筒,解八和叶小非分别站在那块石头的两端,慢慢地用锄头挖巨石下面的软泥。

解八那边挖到半尺左右,挖出来一个窟窿,从里面往外冒水,随后密密麻麻地爬出好多小河蟹。它们显得特别惊慌,拥挤着从冒水的窟窿里接二连三地往外跑,像是正在开着的一个秘密会议,突然被人告了秘,必须要赶快逃离似的。

解八从没见过这么密密麻麻的螃蟹,后背有些发麻,他停下来,等那些小螃蟹都逃到溪水里了,才又开始掏石头下的软泥。

因为有一个窟窿,没费多大的功夫,石头下的软泥就被他掏空了,石头那端悬在了空中。

朱强试着摇了摇石头,石头开始松动了。

叶小非那边没有停下,解八也过去帮忙。随着噗的一声响,石头那一端的软泥塌了下来,石头轰然,翻滚到了溪水里。

三个人互相看看,开心地笑着。

竹根完全暴露出来,叶小非抓住竹根一扯,便将它轻松拔了出来。

他打量着竹根——螺旋形盘绕的竹身,流畅的“L”形根系造型。

“可真是一个竹宝啊!”叶小非不停地叹道。小心地把它拿到溪边去清洗干净,用一块棉布包好,放进自已的背包。背包太小,竹宝露了一段在外面,他又扯了几片树叶,把露出的部分包裹好。

三个年轻人准备朝山下走去。站在山上眺望,他们看到了山坳里的钻井队,井队呈长条形,上面是一片璀灿的灯火,像一艘停泊在大山之中即将启航的大船,高耸的钻塔,就像是船的桅杆。

“真美啊!”

解八感叹。回头看叶小非,他猛吸了一口气,一扬脖子,大声地“喂”了一下,竹林里突地变得特别安静。

朱强说:“赶紧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们三个人慢慢朝山下走去。解八和叶小非一人扛把锄头,朱强用钢钎当拐杖走在最前面。钢钎杵在竹林间的青石上,发出有节律的咚咚声,像是有个老和尚敲着木鱼下山。

叶小非背着那个竹宝,显得特别兴奋,他哼了一阵歌,又开始讲他14岁时跟着他幺舅学根雕的事。他说他的幺舅很了不起,是南充市根雕协会的副会长,一个看似普通的树根,到了他手上,就雕成了一件绝妙的艺术品。他后悔那时候没用心学。

他说,要是那时学到了根雕的手艺,也不会来到这山沟沟里了。

“幸好没学成。”解八说,“不然咱哥仨就碰不到一起了。”

朱强走了一会儿,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叶小非拿电筒看他的左腿,肿得像发泡了的馒头。叶小非赶紧把背包交给解八,蹲在朱强面前。朱强嘴啊了一声,道:“哪个……要你背哦!”

叶小非伸手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把他给背了起来。朱强挣扎了一下,回头一看旁边高高的山岩,他一下便老实了。嘴里却一直叨叨:“非哥你要小心点,别把老子丢到山沟里去了……”

转过一个小山弯,叶小非突地停下来。

“怎么了?”解八在后面问。抬头朝前面看了一下,惊叫起来:“唉呀,一头野猪。”

叶小非赶紧把朱强放下。朱强脚一落地,便从解八手中抢过钢钎。

“干啥?”

叶小非瞪了他一眼,低声地喝道。

“干掉它呀。”朱强道,“这头野猪起码有一两百斤,弄回钻井队够大家吃几天的……”

“改善个头。”叶小非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一带,包括对面那座山,都是省级自然保护区,咱们来井队时,杜队长咋讲的……”

朱强道:“这黑天黑地的,打死一头野猪,哪个知道?”

叶小非瞪瞪他,道:“快关掉电筒,慢慢往后退。”

朱强极不情愿地关掉手电筒。

三个人慢慢退到山彎那边。找了一块平整地,坐了下来。

“真可惜!”

朱强还在抱怨。

叶小非不理会他,独自看着山下的钻塔。

“你一个瘸子,能干过那头野猪?”解八道,“野猪力气大得很,而且好斗,我外婆家的后山上,每年都有想吃野猪反被野猪弄伤的人。我舅家的一头牛还被野猪给挑破了肚皮呢……”

“吓唬谁呢?”朱强站起来,慢慢绕过山弯,发现那头野猪还守在那里,他朝它喊了一声“滚吧”,野猪嘴里尖叫一声,依然没有离开。

叶小非用电筒照了照前面,发现在野猪的身后,有一大片甘蔗林。甘蔗林里晃动着一些暗蓝色的亮光。仔细一看,林子里竟有许多小野猪在啃食甘蔗。

解八说:“难怪野猪要守在路口,它要保护它的那些‘小偷宝贝呢。” 叶小非看了看,说:“还是绕道吧。”

沿着来时的路,他们朝后走了大约200米,发现路边有一条小道,小道一直朝山下延伸。

三个人便沿着小道往山下面走。走了一阵,朱强又停了下来。叶小非说:“还是我背你吧。”说罢,蹲在朱强身前。

可能是刚才挖竹根消耗了大量体力,叶小非背着朱强感到特别吃力。在走过一个斜坡时,脚下踩到个滑溜溜的东西,身子一歪,和朱强一起朝坡下滚去。他想抓住朱强,但对方尖叫着冲在了他的前面。

叶小非的头突然撞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嗡”地响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小非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他发现自己躺在个破旧的竹席上面,打量四周,发现竟是一间茅草房,房顶上结有好多蜘蛛网,一只红头蜘蛛正从网上溜下来,在他脑袋上面晃晃悠悠。

“喂……”叶小非叫了一声。

听到旁边有人应道:“叫个啥子啊。”

他回头发现朱强睡在另一张破席上面。他的头上包着一个黑布套,有一些黑色的汁水,从布套里面浸出来。

“你……你咋个了?”叶小非看着朱强道。

“被你扔到山沟里去了。”朱强没好气地道,“好在我福大命大,只是脑壳上起了几个包……”

叶小非看了看他头上的黑布套:“你的头还在流血?”

朱强从床上坐起,用手抹了抹额头,嘴里啊了一声,道:“哪是血哟,是……草药水水。”

叶小非看了看他,问:“我们这是在……在哪儿?”

“我……我哪儿知道。”朱强重新躺下,“我醒过来,就这样。”

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解八,另一个是个中年男子,身体健硕,满脸胡须。衣服上补了几块疤。

“你们总算醒了。”解八一脸担忧,“感觉怎么样?”

“我们这是……在哪儿?”叶小非看着解八和中年男子,问道。

解八指指身边的男子,道:“昨天晚上,要不是这位陈大哥,你们俩都完蛋了……”

原来,昨晚叶小非和朱强从坡上滚下去,一直滚到了山脚的深沟里,好在那沟是条干沟,沟底有许多干掉的水藻和树叶。

当时解八吓坏了,他放下肩上的背包和锄头,一边惊慌地叫喊着,一边顺着草坡往下走。

下到一半,抬头看到旁边的小山梁上有灯光,发现那里有一个草屋,草屋边的树下,还有一个人的剪影,正朝这边张望,并大声地问:“遇到么子事了?”解八赶紧回应:“我的朋友滚到沟里去了。”

那人迅速跑过来,拉着解八,从一条便道朝沟底跑去。

借着解八的手电筒,他们发现了躺在沟底的叶小非和朱强,并把二人背到了他的家里,查看了他们的伤情,又連夜请了一个草药先生过来,给他们用药酒按摩一阵,敷上一些草药。男子名叫陈喜财。三个年轻人在离开时,才发现他的一只手有残疾,那只手只有拇指、中指和小指三根指头。他说是三年前到河沟里炸鱼时炸掉的,还炸伤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半年后离开了。

他的茅草屋其实是用残破的土墙和木棒作支撑,再围上一块块竹笆,上面盖了一些茅草。墙和茅草间都有一些破洞,鸟在房梁上做了窝,时不时从破洞里飞进飞出,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天上的云朵。

朱强说:“这倒还满有诗意。”

解八说:“诗意个屁,你住两天试试。”

茅屋共有三间,其中一间是一个羊圈。另一间是灶房,灶房边竟然还有一张床,上面睡着他的老婆。女人大概四十来岁,目光空洞,发已白。

解八发现,她的一只手被绳子绑着,绳的一端拴在一个床脚上。

“别碰她。”陈喜财提醒道,“她脑壳有点问题。”他看了看三个年轻人,苦笑一下,说:“自从儿子走后,她就这样了……”

离开茅草屋,三个年轻人的心里都莫名地沉重。他们来到那个山坡,找到了昨晚滚落在坡上的竹宝,和挖竹宝的锄头和钢钎。

走在回钻井队的路上,叶小非突然对解八和朱强说:“等卖掉了这个竹宝,我们还是把那些攒下的钱,都捐给那个陈喜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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