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2018-07-17来卫东
来卫东
孙爱香
照一张全家福,是丈夫老马生前多年的一个愿望。老马大名马新忠,没什么文化,但命运还不错。他是俺村里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庄稼娃,先是当兵,后来转业来到油田,当上了石油工人。那年头,当个“头顶铝盔走天涯”的石油工人吃香啊,农村姑娘争着嫁。嫁给工人,被村里人称为职工家属,就比叫“谁家屋里头的”感觉有地位,有优越感。俺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是村里的一枝花,能嫁给其貌不扬的老马,跟他能跳出农门、改变命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年轻时,老马跟随一支钻井队到祖国各地打井找油,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国家的石油事业。在油田,钻井是最苦最累的工种,也很危險。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野外恶劣的工作环境,北风吹,太阳晒,餐风饮露,一日三餐不正点,让他未老先衰,从中年起就患有多种疾病。老马42岁那年查出早期肾癌,在肿瘤医院割掉了一个肾。由于身体原因,他从野外钻井队调到基地的后勤食堂,给职工们忙活一日三餐,变成一个火头军。过了几年,老马又查出了冠心病、糖尿病和胆结石,可以说是百病缠身。
三个孩子的名字,分别是部队、钻井、后勤,说明生他们时,老马所在的工作单位。名字都是老马起的,长大后孩子们都嫌自己的名字难听、土气,由此可以看出,老马的文化程度不高,对孩子们的期望也不是很高。
老马常年在外面打井,根据油田政策,几年后俺从农村来到油田,当了一名油田家属。俺一边在油田的农业点种稻田、出苦力,一边照顾三个孩子。想想一个30多岁的小媳妇操持这么大个家,当时多么不容易。兄妹三人对老马的感情不深,因为他们小时候,老马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别说交流,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孩子们觉得他十分陌生。老马每次回来探亲,晒得像黑鬼,胡子也不刮,凶巴巴的,像个毛张飞,吓得孩子们不敢靠近。
有一次,老马临走的时候,抱起小闺女后勤亲了亲,钢针似的胡子扎得她嫩嫩的小脸蛋生疼,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对三个孩子的成长和教育,老马十分愧疚。俺每次和他吵嘴的时候,总是指着他的鼻子说:“姓马的,三个孩子,你从小给他们洗过一块尿布,开过一次家长会吗?”老马表情黯然,一声不吭,在俺面前不免英雄气短。因此,家里的事俺从来是吐口唾沫砸个坑,绝对说一不二。
老马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见不到俺和孩子们了。老马希望一家人穿上喜庆的唐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让影楼的摄影师照一张全家福,给孩子们留个念想。全家福讲究的是一个“全”字,十全十美,团团圆圆,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老马是多么爱孩子们,爱这个家。
从1997到2007这十年间,香港回归、澳门回归、国庆50年阅兵、申奥成功等等,国家经历了许多大事,正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老马的这一美好愿望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当艰难都已经过去,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他却意外去世,带着深深的遗憾,永远离开了这个家。想起这些,俺就会偷偷抹泪,两只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心里默念着:老马呀老马,是俺对不住你!
1996年,老马50岁,到了年底,他离开工作岗位,办理了病退手续。
1997年元旦终于来了,这一年7月1日,香港就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大家都期盼着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过了元旦就是春节,老马的生日是正月初三。
春节放假,儿子部队带着媳妇小燕和孙子远航回来过年,两个丫头也回来了。部队大学毕业,在黄河岸边一家偏远的采油厂机关上班,工作单位离我们居住的小区有100多公里的路程。道远,再加上工作忙,平时他很少回家,也不常给家里打电话。两个丫头钻井和后勤都是技校毕业,已经工作了,在采油队上班,一个当采油工,一个当化验工。她们的单位离父母家很近,每天都有班车接送,因此天天吃住在家里,把这儿当成免费旅馆了。当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在身边啊,嗨,俺这两个丫头啊,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炸得人耳朵疼,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烟花升到空中,有的像金菊绽放,有的像牡丹盛开,好看极了。8点钟,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电视里正播放着中国人除夕的压轴节目—“春晚”。
老马拿出他在食堂炒大锅菜的手艺,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忙活了一下午,弄了一桌子菜,把一张大理石茶几摆得满满的。大丫头钻井给大家杯子里倒满饮料,儿子部队则倒了一杯白酒。媳妇小燕帮着拿筷子,端盘子。孙子远航在楼下放完鞭炮,到茶几前看了看,都是些家常菜,炖鸡、炸鱼、红烧排骨、西红柿炒鸡蛋之类的,大盘子大碗盛着,没他喜欢的洋快餐,嘟着嘴,吃饭的兴致不高。
大家都落座后,老马有些激动,有些兴奋。他不能喝酒,端起一杯果汁对大家说:“孩子们,我50多岁了,今年香港要回归祖国,咱们家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真高兴啊,没想到我能活到今天……来,咱们干杯。”说完,俺看到,老马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滚出两颗泪蛋蛋来。
俺知道老马苦了一辈子,活到50多岁不容易。他在农村种过地,18岁参军,转业到油田后干了20多年钻井工。戈壁滩、盐碱地、沙漠、荒原,哪儿荒凉到哪儿打井,野外施工顶风冒雨,蚊虫叮咬,还要忍受各种病痛的折磨。老马在后勤食堂养病这几年享福了,吃胖了不少,熬到病退,算是修成正果了。
“过完年,咱们全家到影楼照一张全家福吧,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怕没几年活头了……”老马说到这里,失声哽咽了起来。
俺知道,老头子为了治病和健身,每天坚持走路5公里,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还练太极拳和气功,要不然他那百病缠身的身体,很难坚持到现在。
俺白了他一眼,反驳说:“死老头子,大过年的,守着媳妇和孙子,你说这些干啥?全家福,讲究的是个全字,现在咱家的成员全了吗?钻井没生孩子,后勤连个对象都没有,怎么能叫全家福呢?”
老马听了俺的话没吭声,厚厚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上呈现出极度失望的表情。
俺说的极有道理。在油田,这些年流行的全家福不是全家人照一张相那么简单,而是爷爷奶奶、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所有的老少三代都全了,一个都不能少!一大家子人穿上喜庆的唐装,浩浩荡荡到影楼合影留念。一张放大的全家福挂在客厅里,三代同堂,儿孙绕膝,喜气洋洋,象征着这个家庭的兴旺和团圆。
马后勤
这几年,我的内心别提多郁闷了,世界上这么多的人,干嘛让我得上这种可怕的皮肤病啊,老天爷对我真是不公平!
因为得病,耽误了找对象,一直是父母最犯愁的一件事。我身材苗条,模样也不丑,还是采油队的团支部书记,如果不得这讨厌的皮肤病,择偶的条件还是很优越的。
记得是上班的第二年,我发现自己得上了一种皮肤病,心中隐隐感觉不妙。一开始在肚皮上长了一小块,有指甲盖那么大小,白白的,十分刺眼,后来发展到小腿上,像核桃,像树叶,越长越大。我上网查到了它的名字,知道这种皮肤病十分顽固,虽然不危害生命,但影响美麗和形象,对女孩子来说不亚于绝症。
为了给我治病,母亲不知和我跑了多少医院,省内、省外,中医、西医,还有各种偏方,每家医院都对疗效吹得神乎其神,等花了钱,吃完药,效果却并不明显。几年下来,病情虽然得到控制,没有向别的部位发展,但小腿上的几块却十分顽固,老不见好,刺眼的白色迥异于正常肌肤,让我十分苦恼。我最怕过的是夏天,不敢穿裙子出门,以免被人发现自己的隐私。
我早已失去了治疗的信心,有一阵儿,连死的心都有,当然更没心情找对象了。
后来,母亲打听到市里一家医院能做移皮手术,这种手术说白了,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用别的地方好的表皮盖住长病的表皮。我心如死水,都麻木了,母亲却像遇到了救星,一个劲动员我去做。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最后我鼓足勇气,和母亲走进医院,做了移皮手术。手术后效果还算理想,在好皮肤的掩盖下,患处基本上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虽然花了钱吃了苦受了罪,但总算让我消除了裸露在皮肤表面的隐私,消除了我的心理阴影。
我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爱说爱笑了,爱买时装打扮了,身上的香水味也越来越浓了。
第二年夏天,我终于可以穿着美丽的裙子上街了,高跟鞋像鼓点一样敲打着地面,显现出我内心的自信。不管出现在哪里,我都有不错的回头率。我有了一个追求者,是个开油罐车的司机,虽然家里没多少钱,但长得挺帅,人也老实。没过几个月,我们开始商量结婚时穿什么样式的婚纱了。
母亲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苦瓜似的脸上有了笑容。父亲晚饭后,也有心情哼上几句“吕剧”了。
2000年春节,全家人在一起聚餐的时候,客厅里被母亲布置得喜气洋洋,大红的中国结、喜庆的窗花,阳台上还挂了两个圆圆的大红灯笼呢。我们三个孩子都带着对象回了家,大家围了一桌子,场面真是热闹。父亲非常高兴,他照例忙活了一桌子家常菜,大盘子大碗的,满满摆了一茶几。
父亲端起杯果汁对大家说:“没想到,我这个身体也能跨世纪,哈哈!去年澳门回归了,咱们的祖国也过了50岁生日,这些大事我都见证了,这辈子没啥遗憾了……”母亲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父亲明白母亲的意思,话到嘴边忍了忍,咽了下去。
我知道,父亲还是念念不忘照全家福的事。我的皮肤病刚刚有了起色,父母的心情轻松了没几天,姐姐钻井的不孕问题又摆在两位老人的面前,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按下葫芦起来瓢,让这对老人难有消停的时候。
这些天,父亲和母亲一直在争执,父亲的意思是不等姐姐和我的孩子了,趁他现在还健康,没得脑血栓,也没有嘴歪眼斜,赶紧把全家福照了,母亲却坚决不同意。
她脸红脖子粗地嚷嚷:“死老头子,就你着急。放心吧,你一时半时死不了。马家的第三代还没来全呢,要照全家福,就一个都不能少!”父亲沉默了,不再坚持,看来,这次母亲的意见又占了上风。
马钻井
我一个女孩子,爸爸却给我起名叫钻井,真是个大老粗,没文化,让同学们笑话了我很多年。
我和老公结婚几年,一直没要孩子,父母一开始以为是年轻人贪玩不想要,也没在意。等过了四五年,还是没动静,才发现不对劲,就动员我们,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赶紧到医院做做检查吧。
和老公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我的问题,两侧输卵管不通。老公带着我到处求医,足迹遍布全国各地,效果都不理想。一次,请省城的老中药开了一个方子,一连吃了半年的中药,我一闻到药味就呕吐,却总也不见肚子鼓起来。
有一阵子,两口子心情不好,相互埋怨,还差点儿离婚。我已经过了30岁生日,再等就成高龄孕妇了,可就是要不上孩子。看着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这事多急人啊!父亲的头发愁白了不少,母亲每天在家里的观音像面前叩拜,还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和父亲吵嘴。
这年秋天,母亲从邻居老太太的嘴里,打听到省城一家医院能做体外受精的试管婴儿,催我去试试。老公开车带我去了省城。没想到这次得来全不费工夫,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我的肚子终于鼓了起来,到了月份,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终于搬去了两位老人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过了一年,妹妹后勤生了个女儿。这样,马家的第三代,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和外孙女都聚齐了。父亲很喜欢他们,看到一个个健康可爱的孩子,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父亲虽然和我们兄妹三个没什么话说,但见了几个孩子格外的亲。哥哥的儿子远航离他们远,上学功课又紧,父亲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有时想得掉泪了,就捧起他的照片看个没完,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吧。
这些年,家里经历了这么多的糟心事,父亲越来越沉默寡言,母亲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像盛开的白菊花。父母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上个三楼都要在二楼歇上一歇,喘喘气。
我和妹妹后勤商量说:“老三,这回咱们家的第三代该来的都来,爸妈为我们俩的事操碎了心,真不容易呀!别让爸老盼着了,给哥打个电话,抽个时间,赶紧把全家福照了吧。”
马部队
离2007年春节还有好几个月,父亲给我们兄妹三人都打了电话,吩咐今年春节大家都要带着孩子回家过年。
父亲在电话里动情地说:“部队呀,我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你们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后代,咱们一家人,终于来全了!我这辈子知足了,到了这个岁数,过了今天不知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今年想赶紧完成自己的心愿,把全家福照了。”
母亲也打电话给我说:“儿子啊,你没事经常回来看看你爸吧,你离得远,回家少,他最想你。你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见一面少一面了。”
听得我心里挺难受,鼻子酸酸的,当时答应得挺痛快,今年春节一定带着老婆孩子回去过年,满足父亲的心愿。可到了春节临近,我却又走不开了,因为今年有一个特殊情况,我要提副科长了,这对我来之不易!
我在一家采油厂从事宣传工作,整天扛着摄像机,跟在领导后面东奔西跑,拍个不停。这个工作挺辛苦,但天天在领导眼皮底下,机会还是比别人多一些的。
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在一个采油队当技术员,并不怎么想当官,一直想圆自己少年时代的文学梦,当一个名扬天下的作家。由于文笔不错,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散文,我被领导看中,调到宣传科,没想到,干的却是扛摄像机的活儿。
过了几年,看着身边的人头上都有了一顶顶的乌纱帽,只有我是大头兵一个,这才醒悟过来。父亲是个工人,病退时连个班长都不是,老丈人是个社区看大门的,家里没有一个当大官、能办事的亲戚。像我这样没有关系的人,想要跨上副科这个门槛简直太难了。
正当我心灰意懒的时候,2007年春节前,领导大概看我扛了十多年的摄像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动了恻隐之心,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谈了话,说要在年后给我解决副科问题。
走出领导的办公室,我像中举的范进,差点儿高兴疯了。春节期间,我更要好好表现,为领导多拍些片子,让领导在电视上多露露脸了。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机遇,怎能不牢牢把握住呢?因此,这个春节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家过年的,只好让老婆和儿子代表我回家尽尽孝心。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爸,对不起,您老人家再等等吧。等您儿子当了副科长,2008年春节,咱全家欢欢喜喜去北京,拍一个奥运全家福。”
盛夏的一天,我惬意地坐在副科长的办公室里,享受着空调吹来的阵阵凉意,端起一杯新泡的铁观音,慢慢品味着。手機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是大妹妹钻井打来的,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告诉我,早上父亲到公园散步时,冠心病发作,摔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让我赶紧回家处理后事。
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涌出来了,脸像水洗的一样,内心不停地翻腾着这句话:父亲期盼许久的全家福,再也不能如愿了……父亲期盼许久的全家福,再也不能如愿了……
马远航
我叫马远航,是马部队的儿子,马新忠的孙子,今年上初二了。爷爷活着的时候,和我的感情最深了,爷爷非常疼爱我这个唯一的孙子。每次回家,都做一桌子丰盛的家常菜招待我,过年时给我很多的压岁钱。
爷爷去世后,爸爸怕奶奶寂寞,把她接到了我们家住。
一次,听奶奶讲了爷爷生前的遗憾,我心里非常难受。作为一个油三代,从小吃肯德基、必胜客长大,出了幼儿园进校门,生活的环境十分单一,本来对油田对石油工人没什么认识和感情。后来老师在课堂上给同学们讲了铁人王进喜爷爷的故事,我被他奋不顾身跳进泥浆池的一幕震撼了,才知道了爷爷的伟大,知道了他从事的石油事业的伟大。
爷爷辛辛苦苦一辈子,想照个全家福,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没有满足,带着永久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我是个电脑迷,写完作业后,喜欢上网,琢磨电脑知识,电脑方面比同龄的孩子精通一些。一天,我在爸爸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张没有爷爷的全家福,这是爷爷走后,爸爸和两个姑姑怕奶奶再留下遗憾,去影楼拍的。照片上除了爷爷,一家人聚全了。在奶奶的一旁,特意给爷爷留了一张空位。看得出来,奶奶笑容的背后,隐藏着一丝苦涩和遗憾。
我灵机一动,用我学的PS技术,把爷爷穿唐装的一张单人照,移花接木到了这张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处理完毕后,我到照相馆洗了一张,在奶奶生日这天,送给了奶奶。
奶奶显然不懂电脑知识,她捧着照片愣了半天,接着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把这张特殊的“全家福”,端端正正摆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爸爸妈妈回家看见了,眼圈红红的,偷偷抹泪。来给奶奶祝寿的小姑大姑则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我也流泪了,希望在天堂的爷爷看见这张晚到的“全家福”,能够不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