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兼济——论冯延巳词中的宫廷文化特征

⊙刘赫［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00］

冯延巳自幼聪颖，“及长，有辞学，多技艺，烈祖授为秘书郎，使与元宗游处”。他二十八岁和十五岁的李璟“游处”，长期生活在朝廷之中，与君王一道诗词唱和，所以在他的词中自然会打上宫廷文化的烙印。冯延巳词的特征离不开南唐的文化背景。南唐的宫廷文化由于受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条件的影响，一方面表现为宫廷生活的艳丽奢华，另一方面又充满了文人的雅趣。首先南唐是江南偏安一隅的小国，国家动荡，难以长治久安，加上经济繁荣、物质丰富，所以朝廷上下呈现出一片喧嚣奢靡的享乐气氛，冯延巳词中有多处酒宴笙歌和华美事物的描写。同时南唐宫廷文化还具有一种尚儒的风气，所以在流连声色的艳情娱乐中又具有忠爱的儒家精神。冯延巳作为一名大臣，将自己的身世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具有一种深刻的忧患意识和自我反省的态度，他通过艳情词代言来表达自己深厚的情感，从而使艳俗词本身又渗透着一种典雅的特征。

一、酒兴筵欢的宫廷宴饮词

南唐统治者经常带领群臣宴饮，烈祖李晟“尝以中秋夜玩月延宾亭，宋齐丘等皆会”，经常请很多文士在亭中宴饮，讨论国家大事。中主李璟设宴与群臣喧嚣无度，冯延巳则评价中主：“今上暴师数万于外而宴乐击鞠不辍，此真英雄主也。”可以看出当时的统治者醉心于欢乐的生活状态，这样一来，上行下效，对于朝廷的奢靡风气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冯延巳作为朝廷的重臣也同样喜欢设宴摆酒，他的词中提到“酒”共22次，与此相关的“杯”7次，“醉”21次、“罍”1次、“斗”1次等。他的宫廷宴饮词中描写了贵族王公子弟奢靡享乐的生活，娱乐荒淫无度，将宫廷中浮躁的享乐氛围表达了出来。如《抛球乐》：

年少王孙有俊才，登高欢醉夜忘回。歌阑赏尽珊瑚树，情厚重斟琥珀杯。但愿千千岁，金菊年年秋解开。

这首词写年少的王孙子弟才智卓人，但是玩物丧志，不图进取，经常流连于歌筵舞榭之间，欢歌畅饮，赏珊瑚树，用琥珀杯斟酒，物象十分富丽，显现出贵族富裕奢华的生活。在这里，登高赏菊不再是雅举，而是扭曲成纸醉金迷生活的一部分。又如《莫思归》：

花满名园酒满觞，且开笑口对秾芳。秋千风暖鸾钗嚲，绮陌春深翠袖香。莫惜黄金贵，日日须教贳酒尝。

这首词写了贵族春日游玩宴饮的欢乐场面。“名园”“鸾钗”“绮陌”“翠袖”“黄金”等等展现出贵族游玩的奢华的盛况。在名园中，花香四溢，争奇斗艳，男男女女开怀畅饮，笑迎春风，女子头饰衣着打扮华丽美艳，在春日下荡秋千，在风景美丽的郊野游玩，形象活泼，富有生活气息。临此美景，要欢乐盈杯，莫惜酒钱，表现出一种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从以上词中可以看出，冯延巳宴饮词并非完全沉溺于酒情声色的感官享乐之中，在酒兴筵欢之余，词人内心深处的情感情不自觉显露出来。词人越是纵酒狂欢，越是掩藏不住内心深沉的愁绪。于是在酒醒后词人并没有得到畅饮的满足，而是缠绕在心中无法排解的悲愁情绪。词人面对侈靡华贵的生活，内心是复杂的，他的敏感多思的内心时刻在跳动，或是抒发及时行乐的态度，或是表现出一种放下世俗的旷达，或是在笙歌燕舞退却之后，表达一种孤独落寞，词人在酒兴筵欢之余抒发自我的身世之感。这种悲愁的情绪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既背负着丧土辱国的沉重责任，一方面又面临国势日蹙、无力回天的无奈，再加上他的地位在南唐政坛内部激烈的党争倾轧中也沉浮不定”，这使得冯延巳表现出一种孤独失落和痛苦，这种浓厚的忧患意识使得华靡轻浮繁荣的宫廷宴饮词厚重深广，趋于一种雅化。冯延巳将雅意入词，在秾丽俗艳的词中别见清雅。

二、富丽堂皇的宫廷艳俗词

冯延巳词继承了花间词的艳俗特征，其中之一便表现在富丽的物象上面，描写室内室外的装饰和建筑的富丽堂皇，其中的意象包括“楼”“园”“池”“栏”“帘”“烛”“屏”“枕”“镜”“炉”“闺”“画堂”“钩”“环”等等，其中描述女主人公闺房的艳丽和华贵，常与表现富贵之气的形容词连用，如“玉钩”“金环”“玉台”“鸾镜”等等；描写女子的服饰和饰物精致华美，意象包括“钗”“钿”“簪”“袖”等等，从而展现出宫廷的富贵气度。

据笔者统计，在冯延巳词中表现富贵的形容词中，“金”出现34次，“玉”35次，“翠”10次，“珠”15次，“凤”出现11次，“鸾”7次等等，这些词使得冯延巳词呈现出一种艳丽化的倾向。冯延巳词没有完全突破“花间”窠臼、“艳科”范围，但是对花间词又有所超越。词中对女子的外貌不做过多的描写，他的视野由女子的闺房扩大到室外更广阔的空间。同时透过冯词华美、高雅的表层意象，能够体味出其中思深意苦、悲咽难抑的情感内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这些富丽堂皇的装饰用品和建筑等表现的是以冯延巳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的高雅的生活情趣，除此之外，更多的是用外在华丽的事物与词中人物悲戚多愁的心境形成对比。来看这三首《菩萨蛮》：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娇鬟堆枕钗横凤，落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金波远逐行人去，疏星时作银河渡。花影卧秋千，更长人不瞑。玉筝弹未彻，凤髻鸾钗脱。忆梦翠蛾低，微风凉绣衣。

在这三首词中描写了女主人公闺阁内华丽的陈设和装饰以及室外优美的环境，但是词中并非单纯地描写环境，而是以哀景衬托出人物内心的情思。描写室外景色有“残月”“落梅”“杨花梦”等，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内心的失落与不完满，相思的人不在身边，只得做着杨花似的梦，随着春水的流淌而消失殆尽。词中描写女子闺阁陈设也沾染了女主人公的情绪，“红烛泪阑干”，就像女子泪流满面的样子，“翠屏烟浪寒”，华美的屏风也遮挡不住内心笼罩的浓厚的愁绪和寒冷。词中描写了女子的面容是“双蛾”颦，“翠蛾”低，“和泪”化妆等，直接表现了女子内心的愁苦感伤，同时描写女子华贵的头饰的状态是慵懒的，“娇鬟堆枕”“凤髻鸾钗脱”等，可以看出女主人公没有打理自己的外在形象。“和泪试严妆”又写出了女子挣扎的内心，失落与渴望的内在表现。最后她将自己孤独寂寞的心情，寄托在高雅的音乐艺术中来发泄情绪，表达出了人物内心的幽怨哀苦。

三、歌功颂德的宫廷应制词

南唐统治者累世好儒。烈祖李晟在吴国当政时，派人接待北方南渡避祸而来的文人儒士，酌情启用。史载中主李璟：“天性雅号古道，披服朴素，宛同儒者。”所以在宫廷中还保有一种儒雅的氛围，这在弥漫的颓靡享乐之风中是一股难得的清流。冯延巳自幼聪颖，烈祖授为秘书郎，使与元宗游处，这样冯延巳与中主李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自然受到儒家奉儒守官思想的影响，因而词中表现出了对统治者的歌功颂德以及忠爱的思想。如《寿山曲》：

壶滴漏初尽，高阁鸡鸣半空。催启五门金锁，犹垂三殿帘栊。阶前御柳摇绿，仗下宫花散红。鸳瓦数行晓日，鸾旗百尺春风。侍臣舞蹈重拜，圣寿南山永同。

这是一首臣下为国君贺寿的祝贺词。写出了群臣为国君祝寿井然有序的场面，“铜壶”“高阁”“五门金锁”“三殿帘栊”“御柳”“宫花”“鸳瓦“鸾旗”等景色庄严高华，颇具皇家气魄。

还有一首《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臣妾心态，就是一种附丽于君主的心态。这种心态，又往往是男性作家自拟女性的行为、心理来加以表现。”这首词中冯延巳借着女子之口来为君王山呼万岁，表达对彼此之间的美好祝愿，希望君王能够赏识自己，表现出了一种曲阿输诚的臣妾心态，这种心态是作为臣子对君主的忠心和执着。

以上三首宫廷应制词的特征是清雅的不具有脂粉之气，冯延巳词的这种雅化不仅来自于统治者尚儒的传统，同时也来自于冯延巳自身高雅的修养和卓越的才华，还来自于对君主、对国家的忠爱，这种忠爱的思想是对儒家精神的接受与回归，使得冯词不完全是香软华贵的艳俗特征，这几首应制词更显现出了冯词中一种区别花间词雅正的特点。

四、爱君之忧的宫廷托喻词

在冯延巳的宫廷托喻词中，多以艳情代言托喻的形式来委婉地表达个人情感，其中又有50多首表现了比较明显的寄托关系，从不同程度上表现了词人的臣妾心态；同时还有8处用了“云雨”“行云”这个楚王与神女的典故来象喻君臣的遇合关系。在冯延巳词的宫廷托喻词中更具有儒雅的托喻意味的是“昭阳殿”意象，从中能够反映出冯延巳“臣事君”入世的儒家精神。以《采桑子》为例：

昭阳记得神仙侣，独自承恩。水殿灯昏，罗幕轻寒夜正春。如今别馆添萧索，满面啼痕。旧约犹存，忍把金环别与人。

“昭阳殿”是汉成帝时，“为赵飞燕及其女帝所居，贵倾后宫。后世遂以昭阳指代赵氏”。在这里冯延巳将情感寄托在“昭阳殿”的意象上，蕴含着渴望受到君王宠信的意味。这首词上片写女子得宠，在神仙似的宫女群体中一枝独秀，贵倾后宫，即使夜晚灯光昏暗寒气袭人，依然感到春天般的温馨。下片写失宠，移居别馆，环境萧索，终日以泪洗面。但是主人公依旧矢志不渝，将定情信物不忍地送与他人，从中凸显女主人公对君王还有的浓烈执着的情意。在这里可以看出冯延巳将自己的平生遭际寄托隐喻其间，有不舍和无奈。借用“昭阳殿”的意象，冯延巳将宦海升沉、荣辱骤变的凄苦心情隐寓于字里行间，表达了他依旧信守当初与君王的誓言和承诺，对君王一直保有矢志不渝和深沉执着的情感。从中可以感受到冯延巳内心敏锐的情思，这种情思无异于是希望得到君主的认可，希望国家社稷长治久安，但是现实却是几次罢相，受到同僚陷害，国家危在旦夕，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让他的内心不能平静，产生悲戚交错、盘旋郁结的情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正中词品， 若欲全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冯延巳通过女子的执着与挣扎的矛盾心理来抒发自己的悲喜情绪，使艳俗之词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意境和美感。刘永济说：“词中表达之情极其复杂，有猜疑者，有希冀者，有留恋者，有怨恨者，有放荡者。”这正是冯延巳借女子的闺情抒发一己之情，抒发了对政治生活的希望与失望、追求与失落，这样冯延巳不仅单纯写男女相思，由此而引向抒写对自我的真切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的方向，“冯延巳词是一种以情感为中心的抒情状态，以淡化女性题材与朦胧的哀怨之美，铸就了柔婉清雅的词体特征”。所以他的词有别于花间词，使得不登大雅之堂的词，由于冯延巳倾注自我的情感的特殊表达，将词进一步雅化，从而形成了冯延巳词所显现的“雅俗兼济”的宫廷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