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中女性救赎思想的宗教视觉艺术再现研究
2018-07-13白雪罗杰鹦浙江农林大学杭州311300
⊙白雪 罗杰鹦[浙江农林大学, 杭州 311300]
《露丝》自出版以来一直是盖斯凯尔(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最具争议的作品。争议的源头不只是堕落女性这一主题的选取,更多的是堕落女性是否可以被救赎的问题以及维多利亚社会道德的双重标准问题。小说的发表令当时所谓的上层社会不得不直视“淑女”“绅士”躯壳下的道德盲点,而这一点对当时的整个英国社会来说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盖斯凯尔非常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堕落女性的拯救”在当时是十分热门的话题。盖斯凯尔在给朋友伊丽莎·福克斯的一封信中写道:“我看砸碎这个世界,建立一个较好的社会是办不到的。但是,有时候看起来唯一有效的方法是净化这一社会。”(Elizabeth Gaskell,2000:79)盖斯凯尔口中的净化,是指通过自己的方式讲述一个救赎的故事。她就这一主题跟她的许多朋友,包括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1816—1855)进行讨论,同样也预见到了这部小说将会遭到的攻讦(Jill L,2007:54)。因此,盖斯凯尔选择了宗教视觉隐喻的方式来表达她对堕落女性救赎的看法。《圣经》作为一种意象,贯穿整部作品,并在以四季为时间线的叙述过程中,极大程度地唤起了我们关于普桑《四季》(The Four Seasons,1660-1664)宗教系列绘画的视觉想象。本文将《露丝》与《四季》中救赎思想相联系,分四部分论述露丝的救赎过程,探究维多利亚时期堕落女性的心理状态以及维多利亚时期道德标准的性别差异性问题。
一、 《春天》:尝试禁果
《露丝》这部作品最明显的视觉特色是诸多场景表达与《圣经》题材宗教绘画的完美契合。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她本人的宗教观念有关。盖斯凯尔受到父母影响,信奉唯一神主义(Unitarianism)(Jill L,2007:11)。《四季》是普桑晚年的系列画作,选取的是《圣经·旧约》中的内容。通过对其中四个故事的描绘表现出深刻的哲理。季节是普桑神话景观的延续,该系列还代表了一天:春天是清晨,夏天是正午,秋天是傍晚,而冬天是月光之夜。对于斯多葛哲学家和早期基督徒来说,季节代表了自然的和谐;同时,季节常常被描绘成好牧人(Good Shepherd)的人格化(Eduard,1962:21)。普桑的《四季》不仅呼应了死亡和复活的基督教主题,还唤起了古典的异教意象,这与《露丝》中一直围绕四季变换而着笔的救赎之路交相辉映。
在《春天》这幅画中,普桑选取的是《圣经·旧约·创世纪》中亚当和夏娃受到诱惑的场景。普桑十分看重绘画的构图,他甚至认为构图比色彩更为重要(德拉克洛瓦,2008: 204)。图中,我们并没有发现作为“引诱者”的蛇,但夏娃正在和亚当谈论着智慧树上的果实,而上帝在远处云端注视着他们。两人处在一种十分危险的境地却又浑然不知。这幅画面在《露丝》中,我们找到了十分完美的对应:
他迫切地想要警告她,他认为她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里,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她走过来时,他能想到的只是一段《圣经》里的经文……“记住,亲爱的,魔鬼就像一只咆哮的狮子到处转悠,寻找他能吞噬的人;记住我的话,露丝。”(盖斯凯尔,筱璋等译,1986:54 )
这里的老长工是作为“上帝”的化身出现的,他代替上帝发出警告,提醒露丝她正处于危险当中。“咆哮的狮子”和“蛇”都是作为“引诱”的意象出现的,但两者并没有在作品中表现出实物形态。最后,老长工嘱咐露丝记住的话同上帝嘱咐亚当夏娃的话是一致的,但无论是露丝还是亚当和夏娃,都忘记了警告,而是选择了堕落,最终走上救赎之路。
《春天》同样也与弥尔顿的《失乐园》形成了完美的视觉对应。画中的上帝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他并没有出手干预整个过程,而仿佛默默地进行着审判,最终的判决就是将人类逐出伊甸园,并引导他们进行自我救赎。在《露丝》中,《圣经》作为救赎引导的意象,也贯穿整部作品。在文中有提到这样一个细节,在露丝同贝林汉一起拜访过她儿时的家后,老长工有这样一个行为:
那天晚上,这可怜的老长工为露丝虔诚地祷告了很长时间。他把这作为“拯救她的灵魂”;我想他的祷告上帝是会听到的,“上帝的审判不同于凡人的审判”。 (盖斯凯尔1986:55)
老长工敏锐地意识到了露丝周围潜在的危险,他将对露丝的救赎寄希望于上帝的指引,因为他认为“上帝的审判不同于凡人的审判”。这里上帝的审判《圣经·启示录》中有十分详尽的描述,“最后的审判”作为宗教画中十分常见的题材,一直是众多画家关注的焦点,而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当属米开朗琪罗的《最后的审判》(The Last Judgment)。在这幅画作中,天堂、上帝、受审人、地狱在画面中分四层排布,整个画面受但丁《神曲》地狱篇的影响,是以上帝为中心的统一体,更加强调在审判过程中上帝的主体性。而这里强调的不同于凡人的审判,其实也是在暗示“现实社会中的凡人”道德评判标准的一种盲目性和不成熟性。只有按照上帝的指引,每个人最终才能得到救赎。
二、 《夏天》:偶遇“波阿斯”
普桑的《夏天》选自《圣经·旧约·路得记》中路得在波阿斯(Boaz)田地里拾穗的场景。也是将《露丝》与《四季》联系最为紧密的一幅画。首先,《圣经·旧约·路得记》中的路得与露丝在英文上是一致的(Ruth),而且盖斯凯尔在书中十分明确地指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贝林汉为了试探出露丝(旦巴艾夫人)的真实身份时,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在给孩子洗礼命名之前,那些善良的人们为什么不去翻一下《圣经》?为什么不选用‘露丝’这个名字,这可真是件怪事,我觉得露丝这个名字很好听。”他说。
布莱德肖恩先生抬起了头,“咦,玛丽!这不是旦巴艾夫人的名字吗?”
“是的,爸爸。”玛丽热切地回答说。(盖斯凯尔1986:289)
这里盖斯凯尔很明确地点出了露丝名字的由来。其次,在《路得记》中,路得是随婆婆回到伯利恒的摩押人,是一个外邦人的身份。露丝也具有外邦人的身份,她是被本森姐弟从北威尔士的小山村带到埃克莱斯顿的外邦人。两者都没有被上帝所抛弃,都以一个外邦人、自我救赎者的身份被新的环境所接受。因此有观点认为盖斯凯尔的作品《露丝》正确的翻译应当是“路得”(陈礼珍,2015:43)。
但无论最准确的翻译是什么,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无疑是十分密切的。从小说内容来看,两者之间的视觉经验是可以双向唤起的。首先,从《夏天》的构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路得和波阿斯位于画面的中心位置,地点是在一片麦田中,路得以半跪的姿势在波阿斯面前表示感谢。这是路得得到波阿斯允许在麦田拾穗的场景。路得作为一个外邦人的身份得到了波阿斯的救助,这片麦田给予了她日后富足的生活,同时也暗示她被这个新的环境所接受。画中路得的态度虔诚,波阿斯友善,画面中天与地以灰色的云朵为媒介仿佛连为一体,远处可以看见错落的房屋。画面中的人物是《四季》组画中人物最多的,虽然是一幅宗教画,但整张画面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在《露丝》中,当露丝被抛弃后,本森姐弟对她进行了救助。他们将露丝带到埃克莱斯顿:
到了埃克莱斯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漂浮在低空的灰云,这是小镇的炊烟在平原上空游动。露丝所要相信其存在的那个小镇,就展现在眼前,四周是起伏不平的高地,虽与威尔士山美丽的山峦无法相比,然而与她现在涉足的平地相比,却高高的离天空更近些。(盖斯凯尔,1986:144)
这段描写与《夏天》中景色的绘画十分相似,炊烟形成的灰云和远处的小镇都可以在画中找到相对应的地方。这里的埃克莱斯顿和画中“麦田”的意象是一致的,都表示对外来救赎者提供的一个新环境。这里生活富足,人们友善。可以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展开救赎之路。
三、 《冬天》:经历“暴风雨”
在普桑的《四季》系列画中《冬天》是被讨论最多的一幅作品。因为它奠定了普桑浪漫主义绘画史上的独特地位,它同样也是19世纪大量洪水和暴风雨绘画的原型,也激发了后来许多艺术家类似画作的创作灵感,末日绘画在18世纪下半叶流行起来,甚至在20世纪初也十分受欢迎(Verdi,1981:389)。这个画面选自《圣经·旧约·创世纪》中,是洪水袭来时的场景,画中的人们神色惊恐,在不停地挣扎并渴望得到救赎。画面左下角“蛇”这一意象的出现,暗示着人们最初堕落的原因,以及当前救赎过程中的绝望与矛盾的心理。
当露丝来到埃克莱斯顿并化名旦巴艾夫人后,露丝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救赎。在埃克莱斯顿,露丝时刻遵循上帝的指引,用教义约束自己,获得了当地居民的尊敬。整个救赎过程的高潮来自于露丝和贝林汉的重逢,这也是考验露丝能否坚守自己信念的重要时刻。已经在救赎道路上前行的露丝遇到了贝林汉的第二次引诱,这次露丝在救赎的道路上已经成熟许多,但内心依旧充满挣扎:
她把一半身体支出窗外,探向寒夜之中。狂风在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雨点打在她身上,这反倒使她清醒了许多……她真正体会到“暴风雨”这几个字的含义。(盖斯凯尔1986:284)
值得注意的是,暴风雨这一意象无论在维多利亚的绘画作品中(比如透纳的《暴风雨》)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都频繁出现。这一带有毁灭、斗争的意象,无疑是盖斯凯尔借机在暗示维多利亚时期人们的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社会平静外表下的激烈冲突,抑或是一种阶级矛盾的表征。但就露丝而言,从更为微观的角度来看,这是她自我救赎路上新的挑战,但她的内心已变得强大:
因为天早已下起雨来,那些有伞的打开了伞,没伞的则抱怨了起来,他们不知道雨究竟要下到哪个时辰。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有好多要向你解释,我恳求你给我这样的机会。”
露丝没有回答,她不承认自己听到了这些话。“不!”一种更高的精神回答说。“这无论如何也不行。”(盖斯凯尔1986:294)
在露丝与贝林汉的这次交锋中,露丝内心已经由原先的“暴风雨”状态慢慢转向平静,只剩“淅淅沥沥的雨水”。这一点与《冬天》所表现的平静下的挣扎十分相符。在上帝的指引下,露丝成功地坚守住了自己的救赎之路。
四、《秋天》:重建“新秩序”
有学者认为,从《秋天》中表现出的粗糙质地和颤抖的笔触可以看出,这可能是这组作品的最后一幅作品(Harris,2005:292)。这幅作品描绘的是《圣经·旧约·民数记》中,摩西按照上帝的指引选取以色列人去侦察“应许之地”迦南。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出,中景中踩在梯子上摘苹果的女子仿佛从近景中所抬的葡萄中冒出来。在原版中,上帝的身体是从葡萄中冒出来的。这也暗示着这里的苹果树象征着生命之树,是获得救赎之后上帝所许的奖赏。代表救赎嘉奖的“丰收的果实”这一意象,在《露丝》中也常有体现。比如,在露丝被埃克莱斯顿的人们接受后,她同法夸尔先生和布莱德肖恩的女儿曾一同摘草莓。因为露丝在上帝的指引下阶段性的救赎成功,获得了当地人的认可,“草莓”这一意象与“葡萄”的意象一样,都代表上帝给予的“嘉奖”。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幅画强调的是一种新秩序的建立,是在完成救赎后,在上帝的指引下建立的新秩序。这是上帝对救赎成功者的嘉奖。
在《露丝》中,露丝的救赎之路最终也走向成功。她主动参与救助瘟疫病人,虽然最后失去了生命,却因此获得了所有人的敬重,在她的葬礼上:
那些人流着泪想听听他怎么来阐明露丝生前是如何按上帝的旨意行事的——他们忧郁、悲苦的心灵在期待着。(盖斯凯尔1986:480)
当她得知贝林汉(唐尼先生)病重时,并没有因怀恨他对自己的引诱而放弃救助他,反而悉心照料最终因此染病而亡,她最终超越自我,完成自我救赎。从人人唾弃的堕落女性成长为获得人们尊敬的成功者。露丝最终以死亡为结局的救赎,建立起了一项新的道德秩序。这一点与摩西在上帝的指引下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踏上救赎之路,并最终在新的戒律的约束下,带领人们回归“应许之地”,建立新的秩序是一样的。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盖斯凯尔创作《露丝》的真正意图。她想要表现的是希望通过这个救赎的故事来净化当时的社会,她希望在这个净化下可以有一个新的道德秩序的建立。而不是原先在道德失足问题上的性别差异对待和阶级区别对待。但这一点却触碰到了当时资产阶级和贵族的敏感神经。《露丝》中对当时人们“道德的双重评价标准”进行控诉,也将“男性与女性”“资产阶级贵族和工人阶级”这两对对象就露丝的堕落问题,放在同一道德天平上进行拷问,在对露丝的救赎问题上也将两者的态度与做法进行对比。因此,《露丝》一经出版便遭到了当时社会难以想象的攻讦。
作为一部反映救赎主题的作品,《露丝》所表现的救赎不止体现在针对女主人公“露丝”的救赎上,这部作品中每个人都经历了一场道德救赎:杰迈玛面对被嫉妒的吞噬时的自我救赎;布莱德肖恩先生改正自己阶级性别歧视时的斗争等等。在这场道德救赎中,《圣经》作为一种指引在文中反复被提到,贯穿了整部作品的救赎过程。而这一意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唤起我们关于宗教绘画的视觉想象。比如,文中多次提到露丝拿着《圣经》阅读汲取力量的场景,以及多次出现露丝抱着她的孩子莱奥纳多的场景描写,无论是室内还是室外,都会使人们联想起拉斐尔创作的姿态各异的圣母子像。
五、结语
综上所述,《露丝》作为一部具有时代先锋意义的作品,虽然作品刚问世时饱受争议,但经过时间的淬炼,已经体现出它超越时代束缚的社会认知力和思辨能力。多年来,众多学者对其研究从未停歇,无论是从道德伦理的角度研究还是分析其宗教内涵,或是探索阶级间的斗争关系,最终都能够殊途同归,认可这部作品超越时代的价值。从视觉再现的角度对《露丝》进行分析,可以更进一步感受盖斯凯尔作品想要表达的内在精神。因此我们可以发现,盖斯凯尔通过《露丝》渴望传达的是对不同身份人物道德评价标准的一致性,以及对失足女性这一群体的救赎和关怀。但碍于维多利亚时期人们对这些思想的接受程度,盖斯凯尔在文中使用大量基督教教义,并设定本森姐弟对露丝的救赎行为(尽管这一点在作品出版后成为人们攻讦的焦点)对读者进行引导。最后,不可否认的是:由于出现的舆论压力,盖斯凯尔最终还是将死亡作为露丝的最终结局,这也是这部作品局限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