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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的温度与诗意
——莫言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的暴力叙事浅析

2018-07-13乔宇北京语言大学北京100083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红萝卜铁匠叙述者

⊙乔宇[北京语言大学, 北京 100083]

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发表于1985年,是莫言的成名作。小说在大胆运用西方现代叙事技巧的同时,完成了对历史的解构和生命意义的思考;在看似暴力叙事的背后,却写出了不易察觉的生命的诗意,无论在艺术形象还是主题意蕴上均构建出多层次的批评空间。这部被作者本人认为“最有象征性”的作品展现了暴力掩映下别样美丽的生命。

一、置身暴力——生存困境中挣扎的生命

《透明的红萝卜》整个文本几乎就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暴力修罗场。主人公黑孩始终都在生存困境中挣扎,身处这样的环境中,黑孩却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质。他的感官相比成人较少受到文明意识的干扰,更多地保持了原始的敏锐和自由的状态。黑孩恰恰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充满了让人神往的幻想。

(一)暴力环境中的自我救赎

故事发生在动乱年代的某个乡村。这个时期,意识形态在整个国家运作中占支配地位,暴力行径可谓屡见不鲜,黑孩便是处在最底层的受压者。他是一个没有父母亲人疼爱的可怜孩子,一出场就充满了悲情色彩。他贫穷、瘦弱、邋遢,长期遭受后母家虐待,无人监护,这是原生家庭给他的暴力。

其次,在语言、肢体和精神上,他还承受着来自社会的暴力。文中众人对小黑孩的奚落和直接暴力随处可见。他几乎时时都处在被打骂的环境中。对生产队长来说,他是一个几乎不能算作人的“小瘦猴”,一个“该去见阎王”的“狗日的”;对小铁匠来说,他是一个“臭杞摆碟凑样数”的“兔崽子”,是一个身上的伤疤多得可以冒充老红军的“狗小子”;对菊子来说,他是一个“能烤成锅巴”的“小拗种”;对众人来说,他是一个“后娘在家里干那行”的可怜虫。在成人的话语世界里,他从来没有被当成一个人来尊重。除了称谓上的轻蔑,话语暴力还体现在随处可见的谩骂、威胁和恐吓上。除此之外,人们还不时地把黑孩当作取乐嘲讽的对象,他近乎病态的瘦弱非但没有让他得到丝毫的怜悯,反而被人们轻描淡写地略过了。

在这场风暴中,人物几乎都是符号化的,人的主体性被扼杀,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了文明社会中应有的尊重,取而代之的是服从于政治话语下权力的支配。在成人的话语世界中,一切问题都可以用暴力解决,黑孩的后母虐待黑孩来发泄怨恨,小石匠与小铁匠武力争夺菊子,老铁匠教训偷艺的小铁匠,黑孩偷萝卜被抓后被扒光,可以发现,这些问题都是通过简单粗暴的话语暴力或肢体暴力解决。在成人构筑的铜墙铁壁般的暴力围城中,作为弱势群体的黑孩,始终难逃他人的伤害,成为直接或间接的受害者。

(二)亦真亦幻中的生存空间建构

处于如此环境的黑孩,却能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适应着这些暴力,找到了个体生存空间,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自我救赎。小说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在亦真亦幻的想象中,构建起了黑孩自己的生存屏障。他拒绝苦难的方法通常有三种方式:自闭、移情、自我追寻。他将外在世界的一切都屏蔽掉,不与外界沟通,沉浸在自我的对话中。他往往能注意到别人不在意的事,即便受了伤害也总能找到更有趣的事来转移注意力,心中始终有他认为美好有趣的追求。在外在暴力面前,他几乎是免疫的,这是他作为孩子单纯的一面,更是一种自然、隐忍的生存智慧。黑孩仿佛一个游离在成人世界之外的精灵,拥有极其敏感的感官系统,他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感觉到鱼儿亲吻自己,他能感受到蚂蚱扇动翅羽。他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诗意的童话王国,他的童话世界里没有暴力和干扰,一切都是那么自由温柔、干净澄澈、和谐美好。

当他被成人暴力强行拉回现实世界时,他会用极端的方式来排解自己在暴力下的压抑。黑孩在长期的暴力恐吓下,已然成为一个承受力超强,不敢反抗,不会喊疼的孩子。帮小铁匠捡钻子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在常人看来超越了生理极限,在他看来却很有趣,拿起滚烫的钻头时他的关注点不是疼,而是仔细观察着水珠在钻子上跳动的场景,看着钻头在手上冒着黄烟。文中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看似疯癫的怪异行为,与其说是习以为常、被打傻了,不如说是孩子的世界里有别样的乐趣,成人看来不值一提的事物或许正是黑孩的兴趣点所在。那菊子看来又苦又累的拉风箱却深深吸引着小黑孩,甚至不惜咬了对她很好的菊子,尽管菊子看似关心黑孩,但这种以爱的名义不顾个体意愿的行为也是一种暴力绑架,激起了黑孩的反抗。即便在成人认为死气沉沉的暴力环境中,黑孩也能活得自得其乐,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黑孩用自我寻找的方式来救赎自己是最有象征含义的,这集中体现在对红萝卜的不断追寻上。学界目前对于红萝卜的隐喻含义众说纷纭,总归是代表美好的事物。笔者认为红萝卜是孩子眼中的乐趣,寄托着童心童趣,孕育着希望。这个红萝卜是一堆萝卜中最小的,一般人都不屑于吃,黑孩却视若珍宝,想必是红萝卜在他眼里变为金色的那一幕让他记忆犹新吧,那种稍纵即逝的幸福感在他眼中就是有趣、独特又珍贵的。他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也不理会他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这种生命本初的洒脱是很让人动容的。或许只有黑孩这样的孩子才能不顾成人世界的规则,即便被生产队长剥得一丝不挂,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为何要被剥光,他在意的只有他的小萝卜,这也是为什么他在面对审问时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他以自己的方式拒绝外界,冲出成人暴力的围困,以最原始的姿态反抗羞辱,找到了新生。

二、消解暴力——叙述者暴力叙事的技巧

尽管隐含作者有意营造出一个压抑的暴力环境,但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着暴力,小说中叙述者采用高超的叙事技巧,将暴力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又用奇幻的想象和精妙的语言消解了其血腥残忍的感官冲击,给人一种陌生化的感受。

(一)零度叙述

文中出现了很多暴力的场面,叙述者采用极度冷静的叙事口吻,不慌不忙地刻画着人物的表情动作和细节,唯独淡去了人物的感情,这样就大大消解了暴力给人直接刺激,轻描淡写中给人陌生化的体验。黑孩手里握着钻子,嗅到的却是“炒腊肉”的味道,钢花溅到肚皮上,却看到了“漂亮的半圆弧”。隐含作者似乎对暴力承受者漠不关心,仅仅通过对环境的描写提示读者暴力的确发生了。面对成人施加的暴力,隐含作者并未写到黑孩的叫喊或受伤,他仿佛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在这种不痛不痒甚至诗意化的反常情境描写中,一个拥有超乎年龄的冷静的受虐儿形象跃然纸上。

(二)视角变换

文中有一段通过鸭子的视角来描写黑孩摔跤之后的惨状,叙述者通过动物视角的选取,巧妙地将读者的关注点转移到亦真亦幻的动物世界上来,用荒诞不经的口吻诙谐幽默地将原本充满暴力的场景还原出来。当黑孩摔倒了在堤上狗爬时,母鸭和公鸭却调侃差点被黑孩的水桶砸死的麻鸭,说它是“天天说下流话”的“骚包”,砸死了活该。夹杂着野性色彩的粗俗言语和纯净的意境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叙述语调和语言能指之间产生了一种张力,构成了反讽。

(三)暴力想象

叙述者通过精妙的想象、通感、反语或反讽,将纯粹暴力通过新奇的方式呈现出来,失去重量的语言和沉重的现实对比鲜明。隐含作者通过诗性意象和场景的建构,试图达到一种抒情化效果。黑孩听到“带棱角”的巴掌声打在自己脸上,像是“摔死一只青蛙”,打屁股的声音像“抽一袋棉花”,黑孩看着谁,谁的心就像“热帖烙着”一样,插在菊子姑娘眼睛里的白色石片像“长出一朵银耳”……叙述者通过暴力想象,将真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超乎生理极限的暴力构造出来,给人以陌生化感觉的同时,让人不寒而栗。

莫言所展示的暴力并不是低俗地博人眼球,也不像余华那样血管里流的都是冰渣子,他通过高超的写作技巧,给人以震撼的同时,竟然能营造出一种童话般的魔幻风格,让人分不清真实和想象,同时将其对暴力的反思上升到对“生命”的理性思考。在以黑孩为代表的暴力承受者的身上,他挖掘出了生命最原始的纯粹、隐忍与强悍,将暴力环境中坚强求生的本能和自我救赎的执着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文本中处处流露出作者的伤感,但小说传达出的价值观却是积极的,始终没有脱离民族振兴的话语环境和对生命形而上的思考。这与他倡导的“纯种红高粱”精神产生了共振。

三、超越暴力——隐含作者的人道主义关怀

叙述者之所以采取种种叙事技巧消解暴力,正是其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黑孩是一个孤独者,是一个可以随时被利用的工具,在人们需要他时,他被拉出来承担和成人一样的责任。小说通过对这些心态的揭示,充分显示出隐含作者对于特殊时代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

除了弱势群体,隐含作者对于相对强势的一方也充满了反思。小铁匠认黑孩为干儿子,并不是出于家庭层面的伦理关怀,而是在父权社会长幼尊卑、师徒传承关系下的一种话语霸权。他也希望像老铁匠一样因手艺在手而耀武扬威,享受有人侍奉有人崇拜的虚荣感,黑孩只不过是曾经的自己,而他要把自己曾经受过的压抑和委屈补回来。他和黑孩一样,是缺少关爱的孤独者,却也是忘恩负义的背叛者。在挤走老铁匠之后,他要求挣双倍工分,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却也渗透了隐含作者对人物的深切同情。同样,看小石匠和小铁匠打架的人群也是一样,尚未丧失本性中的善良,但又不舍得放弃欣赏争斗时带来的快感,没有一个人去拉架,造成了后来的悲剧。围观者充满好奇去窥视别人的悲剧,他们哀叹着人的不幸,但这种感慨却迅速地被事不关己甚至幸灾乐祸的侥幸心态冲淡了。从这一意义上讲,他们与鲁迅笔下的看客一样,是集体无意识的受害者,是被政治话语扭曲异化的人。

隐含作者在塑造黑孩时也寄托着自己的深切期望与人道主义关怀,寄托着民族希望的孩童承载了巨大的苦难,但如此坚韧,这是令人欣慰的。文中的施暴者们也始终处于纠结和挣扎中,小铁匠让黑孩“别看我”,恐惧背后透露出他的一丝不忍和良知;生产队长看到黑孩大冷天光着膀子也会忍不住喊一声“叫你后娘给披件衣裳”,在他嘲讽的背后是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关心;刘太阳同意黑孩挣工分也是处于一丝怜悯,不然不会随便便宜他一顿午饭;看萝卜的老头子请求队长放了黑孩是全文中颇有深意的一幕,看到黑孩被扒光之后哭了起来,老头子真正把黑孩当一个孩子来对待。在天性面前,自然是最高法则,超越了一切道德和政治话语的规训,作者借一个孩童的挣扎和反抗批判了扼杀人性的行为,赞美了黑孩拒绝苦难、诗意生活的积极精神。

笔者认为,隐含作者始终带着悲悯的心态塑造笔下人物,在特殊年代,人性中阴暗的一面被激发出来,人类原始的嗜血本能有了合法的宣泄途径,全文中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之分,人人都是在物质与精神极度匮乏的情况下被意识形态异化的变形人,弱肉强食、恃强凌弱的本性暴露无遗。隐含作者从人性弱点的角度入手,他所痛心的是群众的集体无意识而不是个人的暴力行为,对于处在不幸年代中的个体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和理解,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挖掘出了黑孩这样如草芥一般却又蓬勃向上的生命。他超越了阶级,回归了人性,体现了对生命强力的人道主义关怀。

莫言敢于引导读者直面暴力,却又在一定程度上用艺术的眼光回避暴力,挖掘出了掩映在暴力下的诗意生命。在他的笔下,人物在特殊年代被压抑的生存困境得到了真实的还原,他从人性的角度给予人物最大程度的谅解,在批判时代的同时饱含温情与悲悯。他对人在暴力环境中的坚韧和自我救赎给予肯定,体现出对生命的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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