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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庾信悼亡文学

2018-07-13吴妍张喜贵江南大学江苏无锡214122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亡国战乱用典

⊙吴妍 张喜贵[江南大学, 江苏 无锡 214122]

“悼亡”二字最早连用源于宋文帝,《南史》中说:“宋文帝时,袁皇后崩,上令颜延之为哀策,上自益‘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此悼亡之名所始也。”悼亡在中国文学史中有广义和狭义两说:狭义专指悼念死去的妻子,这一特指确立于魏晋时潘岳那三篇“名篇定格”的悼亡诗;而广义上的悼亡则指生者悼念亡者,亡者包括亲朋挚友、国君贤臣,甚至包括先贤英烈等。本文则采取广义上的悼亡,将庾信所创作的以悼亡为主题的诗文皆搜集在内,进而探究其悼亡文学的艺术特色。庾信的悼亡文学主要创作于其滞留北朝后,内容主要以悼念梁君、儿女、友人为主,数量并不算多,约九篇,分别为《和王少保遥伤周处士》,《伤王司徒褒》,《拟咏怀》其六、其八、其二十三、其二十七,《拟连珠》第十二章,《伤心赋》,《思旧铭》等。

一、依情用典

依情用典是庾信悼亡文学的显著特征。刘师培曾在《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中说:“庾子山等哀艳之文用典最多……其情文相生之致可涵泳得之,虽篇幅长而绝无堆砌之迹……故知堆砌与运用不同,用典以我为主,能使之入化,堆砌则为其所囿,而滞涩不灵。”庾信历经梁末战乱,流寓北朝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用典不再一味地追求形式的精巧,展现自身学问的广博,而愈加讲究依情用典,使用典既能达意,又能表达出内心丰富的情感。在庾信的悼亡文学中,有五篇诗歌是以悼念君王为主题,其中四篇庾信选择运用典故以表达其对君王的哀悼之情:

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恩。直言珠可吐,宁知炭欲吞。一顾重尺璧,千金轻一言。悲伤刘孺子,凄怆史皇孙。无因同武骑,归守灞陵园。(《拟咏怀》其六)

白马向清波,乘冰始渡河。置兵须近水,移营喜灶多。长坂初垂翼,鸿沟遂倒戈。的卢于此去,虞兮奈若何。空营卫青冢,徒听田横歌。(《拟咏怀》其八)

斗麟能食日,战水定惊龙。鼓鞞喧七萃,风尘乱九重。鼎湖去无返,苍梧悲不从。徒劳铜爵妓,遥望西陵松。(《拟咏怀》其二十三)

盖闻谷林长送,苍梧不从,惟桐惟葛,无树无封。是以隋珠日月,无益骊山之火;雀台弦管,空望西陵之松。(《拟连珠》其十二)

“悲伤刘孺子,凄怆史皇孙”,借用汉代戾太子典故。戾太子因群小构陷,无罪遭害,败后其妻史良娣、长子刘进、子妇王翁须、女儿皆在战乱中遇害。而简文帝、元帝、敬帝本都是帝王之尊,最终却因佞臣叛乱而死于非命。简文帝在侯景之乱中被囚饿死,元帝在江陵之乱中被萧詧以土袋闷死,敬帝在陈霸先的逼迫下退位,毙于外邸。庾信在这里运用戾太子典故暗含对乱臣贼子的愤恨之情,对君王遭难的哀婉、悲痛之情,同时对死于战乱中的简文帝、元帝诸子流露出深切的同情与怜悯。“的卢于此去,虞兮奈若何”用项羽与虞姬之事,“鼎湖去无返,苍梧悲不从”与“穀林长送,苍梧不从”都用舜与二妃之事,“徒劳铜爵妓,遥望西陵松”与“雀台弦管,空望西陵之松”则用曹操与其姬妾之事。从屈原开始在作品里以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的手法,被庾信成功地运用在这里,不仅表达了其对君王罹难的深切哀痛之情,而且表现出其对不能随元帝而去的遗恨之情,同时,委婉曲折地表明了自己的忠贞之心。

庾信在哀悼友人时,用典亦讲究达意切情。如《和王少保遥伤周处士》中言:“怅然张仲蔚,悲哉郑子真。三山犹有鹤,五柳更应春。”庾信用张仲蔚、郑朴典故写周弘让生前隐居不仕,未失气节,流露出对友人周弘让的敬佩之情;后两句用蓬莱、瀛洲、方丈三山的仙人及东晋陶渊明之事。无论是三山仙人还是陶渊明,他们都能够摆脱官场乃至尘世的纠葛,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庾信以此典故写周弘让的隐逸生活,进一步衬托周弘让品质的高洁,而反观自身,却羁旅北地,出仕周朝,流露出其对友人隐逸生活的钦羡之情。

二、与史相结合

建安魏晋以来,随着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及“以悲为美”社会风尚的盛行,以悼亡为内容的文学作品逐渐增多,如哀悼儿女早亡的作品有曹子建的《金瓠哀辞》、徐干的《行女》等;哀悼友人的作品有王粲的《思友赋》、向秀的《思旧赋》等;潘岳的《悼亡诗》则是哀悼亡妻的典范之作,然而建安魏晋的悼亡文学均是哀悼具体的人,偏重于表达对个体生命的依恋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庾信的哀悼文学则打破以往创作的窠臼,将对个体生命的哀悼与亡国之史相结合,如此,悼亡之痛与亡国之痛、身世之悲紧紧结合起来,摆脱了孤立事件的单薄性,获得深厚而充盈的情感力量。

《伤心赋》是庾信悼念于乱世中逝去的儿女之作。庾信在赋文开篇就以宏大的历史视角概述了侯景之乱所带来的灾难,“在昔金陵,天下丧乱,王室板荡,生民涂炭。兄弟则五郡分张,父子则三州离散。地鼎沸于袁、曹,人豺狼于楚、汉”。在亡国悲剧的大背景下,庾信并未直接表达对儿女早亡的哀悼之情,而是进一步铺叙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尤其是骨肉分离之痛,“或有拥树罹灾,藏衣遭难,未设桑弧,先空柘馆。人惟一丘,亭遂千秋,边韶永恨,孙楚长愁。张壮武之心疾,羊南城之泪流。痛斯传体,寻兹世载。天道斯慈,人伦此爱”。历览了生民骨肉分离的凄惨景象后,庾信最终将视线聚焦在自身,哀叹金陵陷落时,一子一女相继离去,流寓北朝时,一女一孙又“先调此地”。庾信将对亲人的哀悼置于国破家亡的历史背景下,“虽伤弱子,亦悼亡国”,避免了囿于丧子孤立事件所导致的单薄之弊,使其哀悼之情愈显深厚、浓郁。

庾信的悼亡多与亡国之史相结合,这是由于庾信曾历经侯景之乱与江陵之祸两次大乱,这两次战乱成为庾信一生都抹不去的创伤记忆。弗洛伊德将创伤记忆界定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至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性的。”这种永久的伤害永远地烙印在庾信的脑海中,无时不在影响着他,渗透到他的悼亡文学中,表现为其将个体生命的逝去与亡国之史相结合,在亡国悲剧的背景下表达心中的哀悼之情,也正是由于庾信将悼亡与历史相结合,其悼亡文学才超越了此前的同类作品,在悼亡文学史上具有了独特的价值。

三、情感类型的复杂化

庾信的悼亡文学意蕴丰富,尤其在情感层面,类型复杂,多种悲伤情感交融,成为庾信人生诸多苦痛的载体。《思旧铭》是庾信悼梁观宁候萧永之作,文中的情感类型尤为丰富,不仅表达了对好友逝去的悲痛、哀婉之情,亦饱含亡国之痛、生民之悲、身世之伤、故国之思、生死之哀,尤其铭序部分,能求清逸典雅于妃黄俪白之内,又能于规矩法度之中,表现出细腻、饱满的情感。

序文第一段便是对死亡的哀叹:“岁在摄提,星居监德。梁故观宁侯萧永卒。呜呼哀哉!人之戚也,既非金石所移;士之悲也,宁有春秋之异?”庾信反用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无假于秋时,悲已不能止,极力渲染悲伤的浓烈。其后庾信将对友人的哀痛推及惨死于战乱中的生民:“河倾酸枣,杞梓与樗栎俱流;海浅蓬莱,鱼鳖与蛟龙共尽。焚香复道,讵敛游魂?载酒属车,宁消愁气?芝兰萧艾之秋,形殊而共瘁;羽毛鳞介之怨,声异而俱哀。”无论智者、贵者还是愚者、贱者都惨遭磨难,无一例外,而“雕残杀翮,无所假于风飙;零落春枯,不足烦于霜露”,更是写出了战乱的残酷,同时也表达了庾信对惨死于战乱中的百姓的同情与怜悯。萧永贵为皇胄,幕府初开时,曾是贤俊翘首的地方,而亡国后却与百姓一样饱经沧桑,如今更是客死他乡,对此庾信深怀哀悼之情,不禁联想到自身,曾经少年得志、政途通达,如今却流寓北地,归乡无望,与萧永“虽言异生死,同是不归人”,流露出浓烈的身世之悲,同时也激起了庾信心中的故国之思,“美酒酌焉,犹思建业之水;鸣琴在操,终思华亭之鹤”。在这短短的五百多字序文中,庾信将心中的生死之哀、亡国之痛、生民之悲、身世之伤、故国之思都融入其中,使其哀悼之情尤显浓郁、厚重。

在探索庾信艺术特色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庾信的悼亡文学早已超越了悼亡某一个人的含义,而成为其体验人生百味的地方,因而其悼亡文学不仅具有悲美诗意,而且包蕴着复杂的历史感受和人生体验。也因此,庾信悼亡文学的风格不仅哀婉、悲怨,而且遒劲、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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