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罪意识”解读
2018-07-13成诗怡史永霞江南大学江苏无锡214122
⊙成诗怡 史永霞[江南大学, 江苏 无锡 214122]
太宰治,原名津岛修治,是日本战后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部完整作品,是他留给世人的一封“遗书”。小说取名“人间失格”,意为“丧失为人的资格”。小说以三份手札的形式,描写了大庭叶藏在罪恶的人世间逐渐沉沦以及自我拯救中不断挣扎的一生,最终病痛缠身,瘫痪在床。叶藏断言自己失去为人的资格,却成了他人眼中“神一样的好孩子”,这样的结局正是太宰治“罪意识”的体现,也是他给在罪恶世界中浑浑噩噩的众生的最后忠告。
一、大庭叶藏的“罪恶”回忆录
大庭叶藏出生于日本一个富庶的家庭。童年时的叶藏曾经目睹与父亲颇有交情的友人在私底下狠狠地批评父亲的场面。人们相互欺瞒,表面上却可以和平相处,“这种不信任案例,在人类生活中俯拾皆是”。这让他无法相信人类所表现出来的好意,认为那都是虚假的东西,是人类用来掩盖自己邪恶内心的伪装。由于这种不信任,他对人类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叶藏一生都在与这股恐惧感做斗争,为了摆脱恐惧,他尝试融入伪善的人群,同时也步入了罪恶的深渊。
叶藏的第一宗罪在于欺骗。出于对人类的恐惧,无法正常地与人交往的他只能借由“搞笑”的方式来逗乐众人。他在夏天穿着红色毛衣逗人发笑;故意在作文中写自己的糗事,引得老师放声大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他已经可以“近乎完美地欺骗众人”。最初这或许只是他缓解恐惧心理的方法,但到了后期则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伪善。比如他对待对他有好感的地下党女同志的态度,表面上摆出喜不自禁的表情,但内心却认为她长得又丑又惹人厌。他的“搞笑”已经不完全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他渐渐变得和父亲的友人一样,成了一个待人圆滑、内心丑恶的伪善之人。
叶藏的第二宗罪在于利用女性。高中之后,叶藏就开始和不同的女人来往,以此来缓解他对世人的恐惧。最开始是娼妓,“我眼中的娼妓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有点像是白痴或疯子”。娼妓在他眼中只是可以让他暂时忘却恐惧的工具。叶藏在东京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家中寄来的生活费入不敷出,加之对人的恐惧、地下运动和学业的困扰,“活着”这件事成了他无法承受的负担。这个时候他遇到了恒子,银座咖啡馆的女侍、死刑犯的妻子。叶藏感受到了恒子身上的“落寞”,两人之间的关系近乎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这种感觉让他安心,也让他答应了恒子一起殉情的请求。叶藏的第一次求死“带着某种游戏的心态” ,恒子溺水而亡,活下来的叶藏却被冠上了“协助自杀”的罪名。
“殉情”事件后,叶藏被迫退学,老家也与他断了来往,只是每个月寄来微薄的生活费。他先后遇见了杂志社的女记者静子和小酒馆的老板娘,过上了靠女人过活的小白脸生活。静子女儿的天真无邪以及酒馆里取之不尽的酒精,成了驱散叶藏内心恐惧感的小小火苗。依靠酒精度日的叶藏邂逅了香烟店老板的女儿好子。单纯善良的好子让叶藏看到了人性中的美好。好子是“信赖的天才”,她坚信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和善意,即使面对谎言也丝毫不去怀疑,这让叶藏获得了救赎。他决定和好子结婚,坚信好子可以帮助他从对人类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但是“信赖”并不能阻止罪恶,发现好子被侵犯后,叶藏陷入了对人性的彻底绝望之中。他在心中低语“这就是人类的面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甚至忘了出手解救好子,反而逃也似的冲回房间。叶藏对人类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连续三次请问神明:“纯洁的信赖之心也是一种罪孽吗?”“信赖”是叶藏精神世界中唯一的光亮,当这最后一点光也被罪恶吞噬殆尽,叶藏觉得自己已经全然没有希望了。
濒临崩溃的叶藏选择了自我放弃,这是他的第三宗罪:堕落。叶藏为了逃避现实,整日在酒中浮沉,漫画完全沦为下流之作。叶藏试图自杀,但未能成功。于是他注射含有吗啡的药物维持精神,麻药上瘾后他不得不主动与身体残疾、样貌丑陋的药店老板娘发生关系。注射过量导致叶藏精神错乱,被送进了疯人院。出院后的他被大哥送回乡下疗养,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人间失格”,这是叶藏对于自己最后的评价。“我的不幸,全出于自己的罪恶。”没错,叶藏的确有罪,他欺骗他人,利用他人,最终走上堕落的道路。但他就真的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吗?小说的最后酒馆老板娘如是说:“我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为人机灵,只要他不喝酒的话……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叶藏在不断犯下过错的同时也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罪恶,他几次自白犯下的过错,与好友讨论“罪”的反义词,试图从中把握“罪”的本质,获得补救的方法。尽管从小对人类抱有不可抑止的恐惧感,但他仍然不懈地与之抗争。比起那些伪善的、利用他人的善意为恶却不反省的世人,“丧失为人资格”的叶藏在太宰治的眼中更像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二、罪的救赎
与作者一样,小说中的大庭叶藏为了消解自己的罪恶感,也在其不长的人生中不断地尝试进行自我救赎,其途径主要有两个:一是“爱”,一是“死”。
以“爱”自救的方式源于《圣经》“爱人如己”的戒律,意思是爱别人如同爱自己一样。太宰治曾多次在小说中提及这一戒律,并试图将“爱人如己”作为自己生活的准则。在《人间失格》中叶藏进行过诸多“爱人”的尝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他的“道化”精神。“道化”在日语中有“小丑”“滑稽”之意,叶藏的“道化”精神则是指故意扮丑搞怪逗别人笑。叶藏以“搞笑”来缓解自己对他人的恐惧,以“道化”的方式演绎出对他人的“爱”。这种“爱”并不是“爱人如己”中所提倡的对他人发自内心的关爱,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以“道化之爱”换得他人对自己的一点喜欢,这就是叶藏所言的“对人类最后的求爱”。由此可见,叶藏的道化精神具有一定的欺瞒性。但这种欺瞒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别无选择。“我好像缺乏爱人的能力。”不管叶藏如何努力尝试去“爱”,结果“都只感受到痛苦”,为了排遣痛苦,他更加努力地扮演丑角,反而让自己筋疲力尽。“道化”并没有让叶藏获得救赎,于是叶藏开始寻求另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自杀。
叶藏面对无望的人生,两度自杀未遂,最终沦为“废人”。叶藏的第一次自杀是与一位酒馆女侍跳海殉情。“我最直接的痛苦,是手头拮据,以及地下运动委托的工作益发激烈和忙碌……于是我选择逃避……最后我决定一死了之。”叶藏的第一次求死并非“罪意识”下的自我救赎,他不过把“死亡”当作一种逃避的手段。第二次自杀出现在好子被人侵犯之后,因为平和的婚姻生活而暂时得到缓解的罪恶感和对人类的恐惧又一次复苏,折磨着脆弱的叶藏。这个时候的叶藏已然是基督教的信徒,值得注意的是他的信仰方式与一般的基督徒有所不同:“我不相信上天的爱,我只相信上天的惩罚。”叶藏在接受基督教思想时选择直面神的惩罚而舍弃神的宠爱,只有惩罚方能赎罪,也只有毫无罪孽的清白之人才配得到世人的“宠爱”。但叶藏没有等来神的惩罚,他仍然堕落颓废地活在这个伪善丑陋的人世上。龟井胜一郎评价道:“神没有降下惩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最大的惩罚。”面对迟迟没有反应的神明,在罪意识中挣扎的叶藏只好另寻出路。“如果神没有降下惩罚的话,那就自己惩罚自己吧。”于是叶藏选择了自杀,他吞下妻子藏起来的安眠药,平静地等待死亡。在接受基督教思想之后,“自杀”被赋予一种新的意义,那就是自我惩罚不再是被动逃避,而是自己主动选择的一种赎罪的方式。
三、结语
“罪意识”一词最早出自基督教文化。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渗透,西方文化开始越来越多地影响了日本的作家。他们开始审视罪恶并将“罪”的意识投射到作品之中,用文字的方式表现罪感。作家们希望人们可以通过他们的文字,反省自身的罪孽,推动社会向着善的一面发展。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还原自己犯下的罪过以及尝试自我救赎的全部过程,体现作者本人的“罪意识”。同时他希望世人能通过阅读他的一生从而反思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他在《春之枯叶》中写道:“罪多者,其爱亦深。”只有能够意识到自身罪孽的人,才会对爱有更加深刻的认识,才能亲切地对待他人。太宰治想告诉世人,人们应当认识到自己的罪恶并反思改过,而不是成为有罪却不自知的“失格”之人。生而为人就应该努力地弥补自己的罪孽,从自身出发,消解世间的黑暗与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