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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咏絮词探微

2018-07-13张跃旭田欣欣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广东佛山528000

名作欣赏 2018年27期
关键词:判词探春临江仙

⊙张跃旭 田欣欣[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 广东 佛山 528000]

中国古典小说及民间故事素来有一个传统,凡天机谶语,必有应验。《红楼梦》巧妙运用了这一艺术手段。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作者借多首曲词隐喻了主要人物的结局,第七十回中的五首咏絮词同样有映射人物命运的作用。脂批本《石头记》第七十回,回前诗明白交代本回中有谶语。诗云:“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嗟吁。”“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上承前回文意,指尤二姐之丧,下开本回尤二姐的法事,此两句里并无疑窦。第三句“一片精神传好句”中“一片精神”所指为何,似乎难以确指。不过,第四句“题成谶语任嗟吁”与“传好句”相接,通篇来看,本回有黛玉《桃花行》诗一首,探春、黛玉诸人的咏絮词五首,因此所谓的“好句”应该指的是这六首诗词。本文拟以这六首诗词为研究对象,探讨《红楼梦》咏絮词的内涵及其文学价值。

一、《桃花行》与咏絮词的创作前因

《红楼梦》第七十回题目为“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在这一回开始,黛玉先作《桃花行》诗一篇:“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从诗意上说,《桃花诗》与《葬花吟》如出一辙,皆是以花自喻薄命的立意,也都有诗谶的成分。从文意上讲,正是黛玉作的桃花诗引发大观园重开诗社,也是因这首《桃花行》诗,“海棠社”改为“桃花社”。不过,桃花社并未吟咏桃花。因宝钗建言:“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意思是说诗社应重拟新题,吟咏桃花历来不乏佳作,如果桃花为题,难出前人藩篱。因此,在第七十回中,黛玉的《桃花行》实际上起了一个铺垫、起兴的作用。起社之后,由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进入咏絮的正题。

二、探春、黛玉、宝琴的咏絮词

第七十回中,诸人填写的咏絮词皆大有深意。将第五回的判词及曲词与咏絮词联系起来看,更容易理解其中内涵。

探春的咏絮词为半首《南柯子》:“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后半首为宝玉续作:“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第五回中探春判词的主题是别离:“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有红学家认为这是预示探春远嫁。曲词《鄯骨肉》云:“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鄯骨肉》的“鄯”字,是古地名,西胡古国鄯善,在今新疆。鄯也是古州名,在今青海,都是遥远的地方。探春咏絮词中“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宝玉续作中“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等句子,与第五回中的判词相合不背,预表探春最后离乡背井,远嫁他方。

黛玉所作柳絮词为《唐多令》:“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词中“飘泊亦如人命薄”“叹今生谁舍谁收”的句子,与《秋窗风雨夕》 《葬花吟》同一基调,也与第五回中的曲词相呼应,预示着黛玉泪尽早夭的命运结局。

薛宝琴的咏絮词《西江月》云:“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这首词表面上似乎是抒发宝琴异乡思亲之惆怅,但其题旨隐锋所向,不拘于宝琴自身。最明显处如“三春事业付东风”句。《红楼梦》第五回中元春判词有“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之句。初春自然是指元春。三春,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无疑。惜春判词有“勘破三春景不长”句,此处三春当为元、迎、探三人之合称。因此,宝琴咏絮词中“三春事业付东风”抒发的便不仅仅是宝琴之怅,亦是作者对贾府女儿悲剧命运的感叹。若将“三春”解作“三年”或“多年”,换作“三秋”也未尝不可。不过从诗词律的角度看,秋字属十一尤,春字属十一真,皆属平声,在句中是完全可以替代的。但作者鲜有如此用法,却频频出现“三春”之字样。这是因为“三春”在《红楼梦》中有着独特的内涵。

三、宝钗的《临江仙》

《红楼梦》第七十回以黛玉建社、湘云填词命名,但本回的关键节点却在宝钗之《临江仙·咏絮》一词。第七十回中,众人作多首咏絮词,湘云《如梦令》于开社前已成,宝玉《蝶恋花》未成,此外,还有宝琴的《西江月》、探春的《南柯子》、黛玉的《唐多令》、宝钗的《临江仙》。宝钗的咏絮词与其他几首不同,乃是大结之语。词云: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以气骨、格局论,薛宝钗《临江仙》被尊为首,实至名归。宝钗自述:“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一般咏柳词都免不了离愁别绪、身世之叹等主题,《临江仙》从立意便别出众人,因此只开端两句便博得湘云称赞:“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最后,又以众人拍案叫绝作结。作者刻意推崇宝钗的《临江仙》一词,不仅是为了渲染宝钗的文采,更是为了借宝钗之词,点映贾府结局。

宝钗的咏絮词实为模仿侯蒙风筝词而作。宋朝侯蒙的《临江仙·风筝》如下: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可以看出,两首词不仅用了相同的词牌,立意也颇为相似。“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化自侯蒙“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侯蒙原作所咏之物为风筝,宝钗词中换作柳絮。实际上,宝钗之作乃是虚写柳絮,实写风筝。作者在文中有意透露了其中的关联。第七十回,众人评完宝钗柳絮词之后,紧接着风筝便出现了: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窗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来。”

作者将风筝事由叙说清楚,便不再提,本回结束。下一回则直接从贾政回京说起,上回“风筝”一事也显得没头没脑。其实这正是作者隐喻点题之笔。

风筝在《红楼梦》中有着特殊的含义。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有这样一段话:“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爆竹、算盘、风筝、海灯皆为不祥之物,作者用以为谶。咏絮词之后再现风筝,实是作者刻意之笔,风筝乃是本回的正题题眼所在。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脂批本和通行本的第七十回大有不同。在脂批本中最后一段,探春放的软翅子大凤凰风筝与另外一个凤凰风筝绞在一处,之后又与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绞在一处,三只风筝不可开交,最后“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都去了”。由此,再反观宝钗《临江仙》,其中“蜂团蝶阵”“乱纷纷”“万缕千丝”“随聚随分”“本无根”“频借力”“上青云”等词句,正是放风筝场面的描写,并且蕴含了极深的谶理。探春放风筝的描述,更是再清楚不过了,两个风筝绞在一起寓意好合,还有第三个玲珑喜字带响鞭风筝来点睛。特别要注意的是在通行的程高本中探春放风筝的详细细节被删去了,这明显是续书人故意所为。这段描写映射过于浅白,续书人在续书时也对前八十回做了改动,这种改动不是校改,而是讳言讳谶的删改,很有可能涉及当时的现实情状。总之千丝万缕纷纷乱,到了关键处绕不开风筝这一意象。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宝钗咏絮词第一句便是“白玉堂前春解舞”,《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中的护官符首条“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也正是指四大家族中的贾家。“白玉堂”一词,书中大抵只此两处,岂能视作巧合?尽管宝钗词格调甚高,气骨甚健,但若仔细揣摩,其词用语亦不甚祥:“乱纷纷”“逝水”“随聚随分”“万缕千丝”等皆是书中常用的悲戚之语,其隐义直指贾府的没落与离合。可以说,作者用宝钗的咏絮词暗示的是贾府“树倒猢狲散”的大悲结局。

四、咏絮词的文学意义与价值

《红楼梦》中的谶语数不胜数,第七十回的咏絮词是比较集中的一处。此前,《咏白海棠》《菊花诗》等作品虽有谶意,略显晦涩。咏絮词词意直承判词,预示了红楼女儿的命运及贾府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从诗词艺术的角度看,咏絮词之前,《咏白海棠》与《菊花诗》较多运用象征性意象,富于暗示性,但也容易形成某种情绪化的固定符号,像贴标签一样反复使用,致使诗意陈熟老化而失去新鲜感。原因有三:第一,限题咏物,难免局限;第二,《咏白海棠》诸诗不仅是限题,并且限韵,步韵作诗,更加限制了作者发挥;第三,《菊花诗》等作品,动辄十几首难免语意雷同,失之凑泊。咏絮词虽也是限题咏物,但无前述之弊。其一,改诗为词,增加了新意。其二,词韵宽广,更宜发挥。《红楼梦》一书,处处讲究,精雕细刻无以复加。咏絮词不仅起到了诗谶的作用,从诗词艺术的角度来说,也是一组精湛之作,属于精品中的精品。《红楼梦》中的咏絮词有着独特的文学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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