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人生
2018-07-13刘冰清赵颖夏雪
刘冰清 赵颖 夏雪
摘 要:桑植傩戏是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文为林是桑植傩戏市级传承人。他不仅善唱傩戏,而且掌握雕刻、做花灯等多种技艺。采访中,文为林介绍了自己的学傩经历、从傩技艺和对于傩戏传承的一些看法。
关键词:桑植傩戏;口述史;文为林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8)03-0105-06
桑植县位于湖南省的西北部,隶属于湖南省张家界市。桑植傩戏起源于远古时期的神巫祭祀,它以祈禳逐疫为主要目的,现可分为高傩、低傩,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一种民间艺术。[1]它在桑植及其周边县市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目前已被选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为林,男,1953年3月出生,土家族,桑植县打鼓泉乡赶塔村人,系师传高傩掌门人,法名文法靖,初中文化。他自小就热爱文艺活动,师从张文寿、张运含、黄生枝等老艺人学艺。从1982年开始从事相关佛道宗教活动,经常在县内各地演出傩戏,最远到过湖北鹤峰境内走马一带酬傩还愿。目前是桑植傩戏市级传承人,也是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桑植跳丧舞、桑植佛戏、目连戏的代表性传承人,还是《桑植高傩》、《桑植佛戏》、《桑植目连戏》等书的主要资料提供者,掌握一定的雕刻和纸扎技艺,尤其擅扎花灯,还会跳傩舞等。
本文根据对文为林师傅的三次采访(时间分别为2011年10月13日、2013年11月12日和2018年3月16日,地点湖南省桑植县粮源宾馆、打鼓泉乡潘家山村郭自宝家中、赶塔村文为林家中)录音整理而成。除了将会话式转为自述式,剔除了对话中累赘、重复的语言以外,都是对文为林访谈的真实记录,以确保其口述史的原真性。
一、学傩经历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我的父亲文选友不识字,一直就在村里干农活,真的是很辛苦很累。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便生病死了,之后家里就靠我母亲撑着。大概到我十岁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不太好,没办法做工,我家里的情况就更差了。我十三岁读初中时,我母亲已经双目失明,我为了照顾她,便休学回家,从此就没机会读书了。但在我们这个地方,我还是算有点文化的人,那时候有文化的人少嘛,于是就有人把我推荐到大队文艺宣传队当宣传员。我的记性很好,只要别人把唱词、唱腔、动作之类的跟我一说一唱一比划,我就能上台去演,也不怕生。大家都说我演得好,我很快就成了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经常去参加县里的文艺汇演,还被评为优秀演员。后来文艺宣传队变成了农民剧团,因为我的能力强,就被选为了剧团团长。当团长就有责任,我经常要带着我们剧团,到桑植和桑植周边的县、乡去巡回演出。这为我演唱傩戏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学傩要从1982年说起,那时候我已经成了文艺骨干,有一些土老师就看上了我,觉得我有文化、有天赋,只要我跟着学,就能学得很好。我当时也年轻嘛,觉得还挺有意思,对这个也感兴趣,就去学了。一开始也没确定要谁做我的师傅,就自己跟着随便学学,觉得这个腔调好听,就自己哼两声,觉得那个唱词有意思,就自己学两句。不过,真正做我师傅、教我本领的是张文寿。说起来,我做他徒弟也是一种缘分,张文寿觉得我有才华,看一点东西就能学得有模有样的,人不笨也肯学,就主动把我收到他门下去,做他的弟子。我觉得他本领好,就想跟着他多学一点东西。其实,很多人学唱这个傩戏,一开始可能跟我一样觉得挺好玩的,但是学着学着就觉得难,觉得辛苦,觉得没意思,唱词记不住,动作做不到位,搞得整晚没得睡,就放弃不学了。我是对傩戏真的有兴趣,没有觉得唱词难记,也可能我确实有天赋吧,别人做什么,我一看就会,那些戏本子我现在都还能写出来。好多土老师家里的傩戏本子都没我家的全,他们要想学得全一点,就得来找我学。
到了1990年,我还傩愿做得熟练了,声望也很高了,很多人都知道我做得好,我师傅就觉得可以给我度职了。度了职以后,我就可以独挡一面,自己做掌坛师,给人还傩愿。度职需要做好几天,相当于还大愿,需要传度师、监度师、保举师、接度师好几个人,一般少的话是五六个,多的话是七八个。我的传度师是我师父张文寿,监度师是张复海,保举师是王宽澄,接度师是向至法,除了传度师一定要度过职,其他人都不一定要度过职。法名在度职之前就可以取,不用等到度职的时候再取。度了职就会有自己的阴兵,以后掌坛的时候就可以召过来用,我当时领到了一千两百兵马。你不要觉得一千二百很少,兵马太多了也不好,能力不够是管不住这些兵马的,到时候就会出乱子,很可怕的。度职的时候还要写阴牒和阳牒,这两个牒子上写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主要是说明我在度职前做过哪些事,是谁给我度了职,有哪些菩萨知道我度了职等等内容。度职的时候,阴牒是要当场烧掉,阳牒则要封在牌带里头收起来,等到我死了以后就要拿着这个阳牒去阴间,跟之前烧掉的阴牒对着看,阴间的官差才认得我,知道我生前是做过土老师的,跟普通人不一样。
我度了职以后,又去学了道士的那套东西,因为我们这儿的土老师,基本上都有两种身份,一种是酬傩还愿,另一种就是做道士。我做道士挺有名的,但我还傩愿更厉害些,那时候走到哪儿,名气就响到哪儿,很多乡亲们都认识我,都喜欢看我还傩愿。
我学的东西里,有不少是口传心授的秘术,比如什么符、咒、诀之类的,都是师傅口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能随便往外说,是要保密的。但要学得更多的东西,还是要靠自己背,我以前都是直接拿个本子,去师傅家里抄那些做法事需要用到的科书,然后回去慢慢看,记下来。当然,我也听过有人是阴传,这些人不用去背什么科书,学什么腔调的,他们天生就会这些,不过这种人很少就是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碰到过。
学傩学到现在,在我看来啊,不管学成什么样子,最要紧的还是要学会做人,要能处理好和别人的关系,事主才会信任你,别人才会邀请你去做法事,你做得好了,名声大了,就会有更多的人信任你,过来找你,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二、从傩技艺
傩在我们桑植这儿的历史很久远,它是一种古老的文化。你看“傩”这个字,它是由“人”和“难”两个字组成的,所以“傩”和“人”、“难”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我们这儿相传在远古的蛮荒时代,突然发了齐天大水,整个人类都要灭亡了,但幸运的是,有一对兄妹啊,他们藏在一个葫芦中活了下来。因为只活下了他们两个人,所以妹妹担心等他们死后就没有人活着了,于是就想着要和哥哥结婚,为人类繁衍后代。妹妹心意已定,而哥哥觉得乱了人伦,就劝说妹妹顺从天意。妹妹就问哥哥,要怎么顺从天意,哥哥就说自己待在东山,妹妹待在南山,每人各在山头滚下一个石磨,石磨如果滚到山脚下能合在一起,那两个人就结婚,这就算是顺应了天意。结果两个人到山脚下一看,没想到两个石磨真的合在了一起,而且那合得叫一個天衣无缝啊!哥哥还是觉得不妥,就将一根竹子破成两半,兄妹二人,一人拿一半,一个从东山抛进山沟里,一个从南山抛进山沟里,如果两半竹子合在一起了,那两个人就结婚,没想到竹子真的合在了一起,这一回哥哥没话说了,两个人就结婚了。但哥哥结婚时羞红了脸,妹妹没有,所以供奉的东山圣公(伏羲)的脸是红色的,南山帝娘(女娲)的脸是白色的,有的地方也叫他们傩公、傩母。两人结了婚以后,新的问题又来了,哥哥不愿意同床,妹妹没有办法,就用泥土做成人的样子,但是做的泥人很容易引来灾难,兄妹二人就想着给泥人修整一下,为它们消灾解难。可还是不行呀,泥人做得越来越多,灾难也越来越多,修整不过来了,哥哥和妹妹没有办法,只能同床生孩子,谁知道妹妹居然生出来一个巨大的血球!两人用刀把血球砍成了一百块。这一百块肉很快就长成人的样子,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就姓什么,于是就成了现在的百家姓,现在桑植傩戏中还会有这样的说法:“人人都是你的儿和女,个个都是你的子和孙,你不保来谁不保,你不担承谁担承,东家有愿你要到,西家有愿你要行,到了一家保一家,见了一人保一人。”
我还看过一些书,书上说桑植傩戏来自于楚巫,宋朝时由澧州传入了桑植,桑植土家族的乡民们一开始是搞傩祭,慢慢地开始跳傩舞,最后演变成了乡亲们都很喜欢的傩戏。我也说不清楚这傩戏的源流。我们这儿的傩戏可以分成高傩和低傩,高傩在桑植的打鼓泉、澧源、洪家关、谷罗山、椎子塆、凉水口这一带演得比较多,供奉的神仙就是刚才那个传说里说到的东山圣公和南山帝娘,也就是伏羲和女娲,他们的地位比较高,做法事时必须要有四道文书相请才行。除了要供奉他们的头以外,还要给他们穿衣服,要把他们打扮得像人一样坐在那儿才行,我学的就是高傩的东西。低傩供奉的神仙是“五通五显”飞天五岳神像,也叫五通傩,这些神不用发文书,供奉脑袋就可以了,不需要供他们的身子啊手啊脚啊之类的。一般祖传搞低傩的,不会像我一样去学道士的东西,他们觉得学那些东西是对祖先不尊敬,不愿意去学,只做还愿。但不管是高傩还是低傩,都是为了能给乡民们驱邪避祸造福嘛,也没什么高下之分。
我会的傩艺有很多,除了还傩愿,小戏、佛戏、雕刻、纸扎,好多东西我都会,每一种都有人跟着我学,我慢慢来讲。先说还傩愿吧,基本上可以分为三大类,也就是脱白愿、还寿愿和清洁愿。如果谁家的小孩子犯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就要请土老师给小孩还脱白愿。脱白愿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还大愿,一般是一天一夜,基本上要把二十四戏都搞一遍,造桥、安营扎寨、下马问卦、穿白上锁、开洞和会、姜女下池这些都是要演。另一种是正朝愿,时间短一点,需要半天半夜,也就是下午开始演,到半夜结束收工就可以了。我还过很多脱白愿,有不少做得很成功,很有效果。
我记得在1994年10月,桥自湾乡潘家山村有一个叫邹章的小孩子,当时只有四岁,老是生病,他妈妈当时跟我说,每天都要背着小孩子往医院里跑,有时候下午治好了,人看上去健康了,到了半夜里又是高烧不退,这家人对此很头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他们就托人叫我去看看。我给这个小孩子还了脱白愿以后,他就没再患过什么病,现在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爸爸了。2006年时也有一次还脱白愿,我印象很深刻的,那一次还脱白愿的小孩叫王维保,当时才两岁,很小啦,身体特别弱,老是生病,经常要住院,他们家为此花了好多钱,但还是没什么用。我就去给这个小孩子还了脱白愿,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害过病,身体也好了,这次还脱白愿还被湖北民族学院做了现场的专题采访。
还寿愿呢,一般是给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做的,这种愿就一种,不搞正朝的那一套,为什么不搞呢?因为在我们这儿,还寿愿只能往大了做,比方说我今天过生辰,弄了个时间短的正朝愿,人家会说我不好,还不如还大愿呢。至于清洁愿嘛,要么就是家里不行啦,要么就是久病不愈啦之类的,清洁愿相对来说会少演一点,像脱白穿青、送儿归家就不需要,但要加一个“五嶽解”才行。
除了这三大类,我还会做禳关愿和梳杨解结愿,但这两种做得不多。禳关愿是给小孩子做的,最主要的就是给小孩子度关。它有大小之分,大的需要做半天半夜,而且一个人搞不定,會再找几个帮手;小的就比较简单了,一个人来做就行,时间挺短的。梳杨解结愿主要就是打翻解,没有什么大小之分,基本都是给那些命不太好,运气不太好,或者病得特别严重,去医院都被医生说没得救了的人做。我曾在1985年8月到洪家关罗门界村,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做过梳杨解结愿。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突然有一天腰部以下疼得不行,瘫痪在床了好长时间,他家里头就到处托人找土老师做梳杨解结,当时就找到了我。我给他做过解结以后不久,他都能下地干活了。
做法事,土老师要严格依照程序,特别强调需要八卦之象和魁斗之形,按照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九个方位,脚踏三台罡、四州罡、南斗六司罡、北斗七星罡、九州九秦罡等三十六套罡步的固定位置,双手依照复杂多变的手法挽诀。要知道傩戏中的手诀有三百多种,比如金銮宝殿、大天门、小天门、五花天门、天旗、天伞等。傩坛布局也是做法事时特别要注意的。傩坛正中的主案上要供奉傩公和傩母,右边屋角设立师案,供奉天师的牌位、唐王戏主的神像、信士星辰牌,门外设外坛,供奉有功曹牌位。主案下设有下坛,下坛一般会供奉统兵元帅牌位和五郎菩萨,主案前还要铺一块竹席,用来收游师、五路猖兵,在演出时演员们是不能走出竹席的。每个案前必须摆出三茶两酒、粑粑豆腐等果品,五郎菩萨前还要摆上一块猪肉,名曰刀头肉猪头、猪板油。
做法事要用到司刀、牛角、朝简等很多法器。司刀要用钢筋做成一个直径六寸大的圆圈,另外套上二十四个小圈,分别为三个大圈(三清大道)、十个小圈(十极高真)、五个二号圈(五通五显)、六个三号圈(六位朝王),这些圈又叫做二十四戏。竹筶分为三副,第一副阴卦(喜卦),第二副神卦(平安卦),第三副阳卦(财卦)。在信士问卦时,根据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卦象,分析出凶吉祸福、寿命财喜。令牌是用于勅水、压邪、画符的道具,是法师必不可少的法器。牛角是用于引领兵将的号角,在做法事时,根据不同的科仪,吹出不同的声音,比如招兵、迎师、开洞、和会、谢朝,可用高低轻重长短来分出是哪一种。朝简是在参拜傩公傩母时用的,一方面是为了避免秽气沾到神像的身上,另一方面也是表演道具,土老师手上拿了朝简,就好像在参拜皇帝一样。傩戏演出和其它剧种需要的乐器,是差不多的,比如鼓、锣、碰铃、京胡、二胡。服装上就有所不同了,傩戏需要的戏剧服装有法服、五符冠、柳旗、马鞭、文箒、开山爷、齐棍棒、扇子等。
还傩愿,一般都是傩戏和法事穿插起来做,法事基本都在白天做,但也有一些要在晚上做的,比如开洞,因为它阴气比较重,见不得光,就要在晚上做。真正的傩戏是“三女戏”。“三女戏”就是《鲍氏女》、《龙氏女》、《孟姜女》。《孟姜女》是要演唱三天三夜的,但现在不会做这么久了,一般就在《孟姜女》里挑一些有意思的,比如说《观花教女》之类的。我在还傩愿里演过很多角色,除了旦角以外,老生、净角、小生、丑角这些我都演过。老生的话,我擅长员外和土地;净角的话,我演开山比较多;丑角呢,我多是演甘生、探子。以前演丑角,很多老人都夸我演得好,说我是“桑植傩戏的第一丑角”哩。
我会的小戏也有很多,比如《差狗催娘》、《王麻子打烊》、《杜相公回门》,会的佛戏有《血湖传》、《忠孝传》、《姚秦传》、《目连传》。除了做法事、演傩戏,我还会纸扎、雕刻。纸扎这块,我能扎走马灯、转经灯。雕刻我也很拿手,还傩愿要印文书的那些模子,需要摆在供桌上的那些菩萨神像,都是我度职以后自己刻的。从选木头到上色成品,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雕刻用的木头也是我自己上山去选的,一般都用樟木、柏木,因为这些木头比较好雕,木质比较细腻,像青冈木、桃木我就不会砍来用,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青冈木的材质很硬,就算砍了带回家也雕不动,只能用来做令牌,因为令牌需要号令别人嘛,你不够强硬,谁听你的嘞。桃木主要是用来驱邪避鬼的,一般不随便用的。选了木材以后,我还需要把它做成胎胚,细细地雕一下。如果是雕模子的话,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之后要用,只要把文书纸蒙在模子上面,用墨刷一层就好了。雕菩萨就要麻烦些,还需要打磨、上色,买油漆,用油漆画成人的模样,最后还要再上一层有保护作用的清漆,才算完成。
还有上刀梯、下火海之类的傩艺,这些我是不做的,我現在能做到的绝技,差不多就是使一些咒语,画一些符咒了。别看符咒、咒语什么的不起眼,其实还挺灵的。我记得以前在桥自湾乡五率塆村姚家界,有一个名叫颜章臣的人,他三十多岁的样子,不知什么原因,精神突然错乱了,总是在村子里到处乱跑,人好像傻了一样,家里人都没有办法管住他,愁得很,托人打听找到了我,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给他画了一张辰州符揣在身上,五天以后人就恢复正常了,没几天就直接去广东打工了,你说灵不灵?现在很多人还把什么吃碗、喝酒、喷火啊这些都算到傩艺里头去,其实这是不对的,这些都是民间搞的一些东西,不能算在傩艺里面。只不过很多土老师都会去学这些民间的东西,时间长了,人们也以为这是傩的一部分了。
干我们这行也有很多忌讳和讲究,比如说在路上的时候,不能吹口哨,不能说带有“蒙”和“大”这两个音的字。不能经常打麻将的,会坏运气。还傩愿做完以后,用到的神像要从事主家带回去,安好位以后要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给他们烧香。大家一起出去做法事,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演旦角的人不能坐在上方或者下方吃饭,上方要给最重要的角色坐。吃的东西也有讲究,天上飞的不能吃“雁鸽鸠”,地上走的不能吃“犬马猴”,水里游的不能吃“鳝团鳅”[2],其它的都能吃。
三、傩艺传承
我认为我们这儿的傩戏是基于道教的,做傩时要供“三清”图。“三清”就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这三位神仙,由于张道陵在四川巴蜀鹤鸣山创立了天师道,奉老子为道祖,天师为教祖,还愿时还必须供奉“天师府张天真人”的牌位。因为受道教影响,所以我们一代一代传下来,取的法名都是要通用“法”字的,比如我的法名就是文法靖,中间要用一个法字。
我现在会这么多本领,都是我师傅张文寿教给我的。他在三四年前已经去世了,他学傩很早,七岁就开始学了,不过他也不是祖传,他是跟着他家那边的傩戏班子学的,从小看得多,学起来也很快。我师傅把这些本领传给了我,我当然也要传给我的徒弟们。我以前有十几个徒弟,但有些人学得一些皮毛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有不懂的地方也不愿意过来问我,徒弟不问,师傅怎么知道他们到底哪里不懂呢?这么多徒弟里,也就只有两个人度了职,算是学到一些东西的。一个叫张世见,是金家坡人;另一个叫郭志宝,是潘家山那儿的,两个人都四十多岁了,还傩愿不挣钱,都要糊口,现在都出去打工了,不怎么搞这些。
我就一儿一女,家里也没人学这个,我的儿子在华为电子厂当经理,不会回来跟我学这些东西了。我的女儿也不是很支持我,她觉得演那些跟丧葬有关的戏比较晦气,再说每次也赚不了几个钱,很辛苦。亲戚们一般也不在家,都出去打工了,来往走动得也少。
这些年我最舍不得的还是我的戏班子。去年我带着我的戏班子做了十几次法事,但是我的戏班子也不是很固定,毕竟很多时候需要的人有多有少,而且还要看当天演什么样的角色。如果当天需要唱旦角,那我就会找唱旦角的人;如果当天有老生的戏,我就会找唱老生的人过来一起做。还愿做得规模小的,只需要四到五个人,做得大了,就要十到十二个人。手机大家都有,通知联系都靠打电话,这样很方便嘛。现在整个戏班子里有王道德、肖敬中、石秋练、陈秋香十几个人。王道德和我一样,是既做道士又做傩戏,三十多岁,也是初中文化,他的父亲也是做这个的,现在六十多岁了。肖敬中四十多岁了,他还在企业里做过一段时间,企业垮掉以后就跟着我去做还傩愿了。肖敬中的身体后来变得不太好,一起出去做法事的机会还挺少的。石秋练已经三十多岁了,可能是初中毕业吧,他做还愿挺厉害的,有三个长处,就是话多、词多、嗓子好,做起事来也勤快,我经常会叫上他一起去。陈秋香是个姑娘,她以前跟着她的舅公学过,基本功很好,唱腔也不错,还愿的时候演旦角演得很好。还有一对夫妇,他们不是跟着我学的,是跟着别人学的,他们也一直跟着我在干,胆子很大,演起来也有劲。这几个人当中,除了我以外,王道德、肖敬中、石秋练是度过职的,但度不度职都不要紧,一起去做的话,都是土老师,平时大家也都是互帮互助的,哪里需要做法事了,来吆喝一声,我们有空就都会去。
如今我的身体不好,嗓子也不行,一直在吃治喉咙的药,唱起来比不得从前啦,我们村的主任就跟我讲,要我把肚子里懂的东西都倒出来,不然就可惜啦。之前县里要把姜女戏拍成节目,我看他们演的戏本子里好多东西都没写完整,像姜女去庙里烧香那一段就没写出来,最后一节是姜女登仙,其实后面还有好长一段没有写呢,这些我都知道,我就一直在补充里面的东西,争取弄完整些。除了整姜女戏的本子,我还想把我学的傩舞、目连戏、佛戏,我会的那些罡步、手诀,都努力整理出来,写到书里去,好留给后人们看。2007年的时候,我们县里出了一套桑植民族文化系列的丛书,里面好多东西都是从我这儿搞过去的,像《桑植民族舞蹈精选》、《桑植目连戏精选》、《桑植佛戏精选》、《桑植高傩演本》、《桑植民俗礼仪大全》这几本书里头,有好多都是我给的内容。有时候我把这些书翻一翻,也挺有成就感的。
桑植傩戏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真的是不容易。以前村里有一个书记,认为搞傩戏是封建迷信,不准我们搞,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人也就不弄了,反正也不来钱,你想想一个班子,掌坛师的工钱要拿得多一点,因为要自己买化妆品给大家化妆嘛,剩下的钱大家就平分。一个人平均下来,也就拿个二百块钱左右。现在事主做一场法事,大概要花到两千多块吧。除了请班子来以外,亲戚朋友也都是要请,吃饭的花销也不少,事主也不容易。但如果事主拿不出一个人二百块的工钱,那戏班子里其他人可能就不愿意去干,我一般都会为戏班子里的人考虑,如果大家觉得行,我才会去,不行那就算了。
现在村里很多年轻一点的,都选择出去打工,不会想着靠这个吃饭,像我年纪大了,想出去也出去不了,还傩愿讨不到钱,我就种苞谷,养上二十几只鸡子,开着小杂货铺,日子也算过得去。不过,这些年来请我们去做傩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尽管我们村里还有好多人信这个,还愿诚心诚意的,无论事情搞没搞好,都不会说这说那的。但有些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做了没效果,就觉得是我们不灵,能力不行,或者说是搞这个本身就是假的,也就不相信了。还愿效果我也说不清楚,有的人家,他明明不是这个问题,非要还这种愿,那么做出来肯定就没什么效果了。
其实我还有好多东西没能教给徒弟呢!之前有很多人想要从我这儿弄那些九龙水[3]啊之类的偏方,他们心思都不纯,我看得出来,我也不会给。我现在主要做的事情还是写戏本子,把那些我知道的唱词全部写出来,以后的人才能学得好、学到位。如果没人看,我就打算送到非遗办去,毕竟这是老祖宗几千年来流传下来的东西,是我们的根啊,我们要保护好它,发展好它,可不能传着传着就没了哟!我真的希望县里要重视傩戏,更要重视传承人,多给传承人一些鼓励和支持!
注 释:
[1] 湖南省少数民族古籍办公室编:《桑植傩戏演本》,岳麓书社,1998年。
[2] 鳝团鳅:即黄鳝、甲鱼、鳖和泥鳅。
[3] 九龙水:主要用来治疗喉咙卡物,喉中卡物之人将此水喝下,喉中之物即刻消失。
责任编辑:黄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