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记
2018-07-12阎逸
阎逸
雪的练习曲或春天在哪里
谁是雪的主人和客人呢?前者可能是冬天,后者可能是春天。这个春天的雪下得比冬天还大还猛烈,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反客为主的冷,不用俯身就触到了你的额头。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就来了。是的,我还没有准备好眺望,这些打着不同邮戳的信件就被投递过来了。而被带入了迷途的骑着电动车的邮递员,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客人,他更像是一个匆忙的旅人,一夜之间就搞混了两个季节,就像天空弄丢了回忆录里的滑冰鞋,所以不得不打着手电反复照亮黎明的闹钟。
雪也有一天一次的乡愁通知吗?即使拧紧了发条,名字的写法却还是那么松懈,晴朗里常常挂着阴霾,鸽子因为靠近北风从而有了还乡的愿望。
但春天在哪里呢?你在这个句子里四处询问时,录音师手中的采样器正在把即将到来的昼夜采样成身体的田野,把哈尔滨采样成一支练习曲中的巴黎。春天到底在哪里呢?它已经倦于回答。一场大雪散发着苹果的味道。一颗逐渐融化的苹果我该怎么递给你?在我为你读出的一首诗里,你看见丢失了很多天的风铃原来一直晃悠悠地挂在屋檐下,比燃烧中的花朵还要羞涩。
雪仍在下。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敲开你的房门,要一杯夜晚的低度酒喝。
雪没有辩辞。雪只是裹紧了一个词的世界,并且让世界这个词继续被朗读者们困扰着。英文里的世界(world)比词语(word)多出一个字母,那是一根指挥棒吗?天空里到处都是词的形象,只要抬头望一望,就会看到那个古老而强烈的,能令人浮想联翩的岁月。就像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传记电影《一个半房间》,所有象征词语的乐器都依次漂浮在空中,仿佛一支正在向远处集结的军队,步伐整齐,纪律严明。而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指挥家吗?钢琴、竖琴、大提琴与小提琴、英国圆号和长笛、巴松管与双簧管、军鼓和定音鼓同时发声,音符轻轻滚落下来,这盛大的、隆重的音乐会是词的无数次变奏吗?这诗歌的,散文的,以及小说的雪,该属于谁?
开往雪乡的越野吉普车中途抛锚了,你想搭乘另一辆,但没有谁会为词语中的人踩上一脚刹车,没有谁会在意你伸长的胳膊和竖起的大拇指,你只能让词语里的雪继续瘫软在笔记本电脑的台阶上,让双峰农场把你误认成一个迟到的造访者,而不是归来者。被伪装成大雪的大雪,用搜狗输入法缝纫一个小世界(世界越小,就越有人想把它弄大,平庸和邪恶,二者必居其一。在长镜头拍摄的哲学课现场,我想,我已经悄悄爱上了汉娜·阿伦特)。
伊凡·哥尔说:“雪在夜里使我的面孔真实了。”你从一场大雪中归来,像雪从雪里眺望自己的三千里故地重游,但一串词的钥匙还在哗哗作响,还在等待心灵旅馆的认领。
这是诗歌的雪:
雪带来的消息涌成了山峦。
雪的雀斑从低地掠过,继而落向高处。
雪捏造的雪球滚出眼眶,慢慢荡漾。
雪:一根神经牵动毛发。
闪电里那一刹的
万念俱灭:
把嗓子关掉,
四周的吟唱也关掉,
最鲜艳的时辰似乎只有逝者在听。
而万物的聋是听不见的。
听:听不见一只耳朵
对应的葬礼只有雪或不在:
钟声停了,圆不在
呼吸卡住了,空不在
钥匙锈了,锁的谜不在。杯子
轻轻一碰就碎了,酒的嘴唇不在,
粮食的骨头也不在。
鹰不在,
鹰飞过的深渊也不在。
风的嫩芽不在,从未诞生的火焰不在。
穿钢过铁的力量也不在。
虚无不在,带问号的事实也不在。
来不在,去不在,来去互换,
中间的天涯也不在。
漫长不在,短暂不在,曾经也不在。
甚至所在也不在,同在也不在。
这是散文的雪:
朋友们来看雪吧。这是女作家迟子建一篇小说的名字,经常会被人写在信的末端,算是当作结尾和邀约,或许还要加上这么一句:这边的世界一片银白。想想就知道,这一定是发生在九十年代的事情,想想,恐怕连记忆的纸张也开始泛黄了,因为两千年以后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写信了。
来看雪吧,来感受站在冰天雪地里呵着白气,不停地揉搓着双手,一个劲儿地跺脚。这句话也一定是对那些遥远的人说的。生活在北方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还有些熟视无睹,但越是你熟视无睹的东西,就越会在外来者眼中显示出某种新奇,某种出人意料,令人难以想象。就说冰灯和雪雕吧,看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刻刻劃划,用专用的工具将冰雪做成想要的样子。一座雪城堡。一列冰火车。或者一尊威廉·莎士比亚的雕像。想做成什么样子就做成什么样子。至于莎翁是否怕冷,却从来没有人想过。
我认识的一些南方人不怕冷倒是真的。
无锡人杨竹青,一到冬天就来了,穿着薄薄的棉服,也不戴帽子和手套,在冰雪大世界转悠转悠就过去了几个小时,从未见他冷过。大约有八九年的时间,几乎一到三九天他就来了,一待就是半个月。我知道,他来看的其实并不是雪,而是那种关于冬天的手艺。现在尊重手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金华人小暖,清清瘦瘦的女孩子,一听就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怕冷的,其实她也不怕。她最喜欢在冰封的江面上奔跑,有时摔倒了就开心地笑着,然后爬起来再跑。2006年年末她去了一趟雪乡,后来在给我的邮件中说:那是我今生见到的最美的地方,木板房,红灯笼,整日里飘舞着的雪花,感觉就像走进了童话里的世界。
冰雪是冬天的游乐场,但今年的雪早已不是去年的雪了,连堆雪人、打雪仗的孩子也换了一拨又一拨,来看雪、听雪和读雪的都是南方人,本地人反倒丧失了这份情趣。很多北方人喜欢去海南过冬,争着抢着去,被裹挟在潮湿的海风里,也不知为了什么。
花开是有季节的,落雪却不一定在冬天,即使春风已经吻上了你的脸,也不过是乍暖还寒前的故作轻松。十里春风,往往吹来的是一场暴雪。昨天看到一个小故事,说一个南方人来哈尔滨,下车后朋友请吃饭,席间喝了些白酒,大概是玉泉方瓶吧,南方人不胜酒力,有点迷糊,回酒店休息。第二天早晨醒来,拉开窗帘一看,见窗外一片冰天雪地,行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顿时号啕大哭:“哈尔滨人到底给我喝了什么呀,怎么一觉睡了大半年啊,来的时候明明是春天,现在变成冬天了,从春天睡到冬天,这房费可怎么结啊!”这个充满了喜剧色彩的小故事无疑填补了我对雪的秘密想象,我想,如果将哈尔滨置换成北方的任何一座城市,类似的事情也依然会发生,雪早已经不分时间在下,六月不是也下过吗。
一个人的身体里生长着几十个冬天和春天,能够数得着的仅仅只有几个,如果不是诸如结婚生子、连升三级此类的喜事,那就一定与人生的某場大雪有关,即使忘记了,也会有人不断地提醒,暗示,要你尽快想起来。我一直觉得苏契·盖佐的《失忆招领处》真正恰如其分地解释了吕新的《我把十八年前的那场鹅毛大雪想起来了》,一个人主动或被动地选择过去,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行文至此,忽然发现说得远了,那就就此打住吧。
临走时,攥一个雪团用力投掷出去,很快又发现,它还是没有击中你。
这是小说的雪:
回忆那个寒冷的冬天,墙皮开始悄悄剥落,朝往事里吹一口气,那些白茫茫的物事顿时变得清晰可见了,仅仅一口气,许多个依靠行走取暖的地址忽然回过头来。
那个午后,简在回忆中笑了一下,就离开了。望着简的背影消失在街的尽头之后,肖开始坐在窗前读她留下的那本书。肖一边翻着书,一边自言自语。肖这样喃喃自语是因为他突然发现窗子外面的阳光早已被这本书舔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有关那些梦境的颜色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回忆简远去的身影,肖感到有些无可奈何的东西正在草一般生长着,草越长越高,连呼吸的空隙都被遮住了。
有些事情真的读不懂,永远也读不懂,几辈子都读不懂。他想。
有些人也是,就说那个包袱一样的故事吧,怎么解也解不开,却还要整日整夜地背在身上。他又想。
翻开那部小说,他看到几个名字在冬日的北风中停住了,那种严寒的凛冽之气迎面扑来,有条腿甚至从故事里伸出来绊了他一下。几个人穿过错综复杂的楼群后,整条街变得空旷起来。肖看到简也从书中的这条街走过,他赶紧用力吹了几声口哨,示意她自己在这里,简只是笑了笑,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再也找不见了。肖感到有些心灰意冷。这么多年他一直很有耐心地走在故事的外面,期待能被人认出来,但却没有。简也没有认出来。这让故事里的人不止一次地暗自窃笑。
书中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凶险,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含混不清的隐喻和暗示。肖看到两个人在回忆中寻找着1983年12月25日23点05分,当一个人说那天是圣诞节,那时应该正下着鹅毛大雪时,另一个人砍下了他的头颅。另一个故事里的艺术家男人准备在沙滩上杀掉自己的情人,结果却被情人活埋在坍塌的沙堡里,情人还不停把海水浇在沙子上面。这些杀机四伏的故事令早已丧失了幻想能力的肖大为震惊,曾经的信誓旦旦不过都只是些陌生而猛烈的字眼,很难让人能够顺利地把握住。他感到简留在书中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了,他不得不快速翻动着书页,试图在故事里的恶劣气候还没有到来之前找到她。他的目光越过了一些已经毁坏了很久的时间,一些花园和湖泊,又经过了一座废弃的桥梁,下面的江水无情地翻滚着,桥栏杆上写着一句话: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你到底是谁。
穿过一条地下通道和一条人群拥挤的大街,他看见一个姓沈的人和他一样在故事外面走来走去,焦灼不安。他看见他在那儿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点燃最后一支时,他将空烟盒用力捏瘪了,然后扔在地上。滚他妈的,等不了了,这辈子的事儿还得用这辈子来解决。他听见这个姓沈的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一步步迎着故事里的结局走去。
那时候天上开始下雪,雪越下越大,书中一片洁白。
最初,肖的视野还不够开阔,所以始终也没有看到简的身影。他是在8楼读这本书的。现在,他一鼓作气爬到了33楼,站在那里对着书中的四周眺望,居高临下,所有的事情都一目了然了。他看见书中的一部手机在房间里响着,电话响了两声就挂断了,然后又响了两声,又挂断了,到了第三次时,躺在床上的女人很灿烂地笑了,她接起来说你打错了。肖知道,这是一种约定好的暗号,悬疑大师希区柯克在小说和电影里常玩的把戏。所以,他一定是用一个陌生的号码给那个女人打电话的。这之后,面色鲜艳的女人随随便便找个理由就出门了。不知为什么,女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在漫天大雪中奔跑起来了,她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红色的羽绒服像一团火一样闪烁在肖的眼中。女人一直跑到离此很远的一所很大的房子前才停下来,她回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敲敲门就进去了。给她开门的男人说你怎么来了?被他发现了?有没有人跟着你?就他那个蠢样儿,怎么可能发现,再说现在外面可是大雪无痕。女人回答说。你真糊涂,大雪怎么能没有痕迹?只要你走在上面总会留下一些痕迹,一系列的把柄和漏洞就会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就在此时,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门是该开还是不该开。敲门声越来越急了。
读到这里,肖急忙将书合上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读了,再读下去就会深深陷入到一个颜色鲜红的事件中,很麻烦,很棘手,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几乎难以脱身。这时候,肖很孤独地走在大雪里,大雪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所有人的足迹。他扔掉了那张不记名的手机卡,和那支来历不明的手枪。他哭了。简的影子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会买一份报纸,可是除了高速公路上的汽车连环相撞事件,以及一场大火烧掉了半个街区之外,他最关注的那件事情并没有出现。
那个冬天的那场大雪仿佛从来都没有下过。
这些抒情的雪,隐喻的雪,以及悬疑的雪,顷刻间就飞到了你的纸上,纸上的你伸出双手就接住了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语言传说。你仔细打量它们,发现是语言的几根羽毛带着一场大雪在飞,而那个喜欢背诵诗歌的女孩子已经转身离去。你努力记住她的样子,但她却忘了诗歌中的你是在大雪中呼吸。
曼德尔施塔姆说“雪彻底吃掉了眼睛”,对于看不见的寂静,我们是否只能用纸耳朵去听?就像用肖斯塔科维奇的俄语听力去听一座城市的大雪电梯般骤然落下。
如果我们从哈尔滨一词退回到满语里的阿勒锦,退回到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小渔村,雪是不是将呈现出另外一种景致:透过一张挂在柳树上的渔网,我们看见天与地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格子,许多个小格子就是许多件走风漏气的往事,白茫茫的雪地映衬着灰蒙蒙的天空,给人一种万物皆要迷失的印象。渔网已经很破旧了,线和线之间非常松懈,就快要系不住那些不紧不慢的时光了。而那些沉甸甸的岁月早已经掉落下来,掉在那几只倒扣在雪中的斑驳小船里,等待和它们一些摆渡着被大雪覆盖的村庄和梦境。在整个村庄的梦境里,我们坐在屋内,一边围着炭火取暖,一边听老人们讲述着那些竹简或线装时代的故事,每个故事都长满了皱纹,每条皱纹里都爬行着人世间的悲喜。
这样的情形,如今只能隔着一場大雪去冥想。
而在一场雪的时间里冥想雪,幻觉突然出现了:一位古人在亭中抚琴而坐,亭外,漫天的大雪如蝶之舞翩然于大地这朵璀璨之花,一阵风吹来,花上的事物如大海的桌布一样抖动,不远处的树林起伏了几下,隐约露出三五房舍,几缕炊烟从历史里小心翼翼地冒出头来,瞧了几眼现实,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对于历史,我是今人,也是古人,只是没有了青梅煮酒,也不可能踏着声律而来。迎着时光倒流,每个人身上都活着许多位古人,当你读《江雪》一诗时,柳宗元便借着你的声音、你吟诵的字句梦回唐朝。而李白的月亮依然被允许照耀着你。
我和我,中间隔着许多个冬天。
成公亮和俞伯牙,中间隔着一具古琴。
但春天到底在哪里呢?你这样问,却没有在意那个梳着绿辫子的姑娘突然向你投来神秘的一瞥。人生如戏。主角还没有登场,配角却纷纷出现了,那就让他们先在这场戏里跑跑龙套吧!就跑上那么一小会儿,在被录音的爵士乐田野上,树木开始绿了。
听的两岸或尘世的疾病是肉体
目所及者云视,耳所及者云听。眼睛和耳朵的肉体功能就这么被确认下来了。近景和远景闪动在窗口,漂浮在空中的打字机,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敲打着,听:草莓有着早晨的安静。但听本身从来都没有安静过,这个缺乏想象力的世界又一次伤害了它。
仅仅从形象的演变上看,“听”在简体字里是没有耳朵的,一张嘴孤零零地悬在那儿,仿佛那些已经积攒了生生世世的心里话都有待说给风听(风是一个有耳朵的女人?当然,否则枕边风怎么可能对着历史吹了那么久,吹得几千年的偏旁部首骨质酥松);而作为繁体字的“■”虽然努力竖起了耳朵,听到的却是王的声音和内心的道德律令(俯耳听命,不再有心追神往,这该是一个丢失了自由的人吧)。
繁简之间,很多年来了,很多年又走了。
某些花儿一样的事物还来不及被拆字法躲开,貌似风华正茂,期待青春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实则早已被时间的子弹击中,一颗心千疮百孔,胳膊和腿掉落了一地。如果一个字是一个人,将《说文解字》与《新华字典》对照着读,你会发现有的人终生都在揉着那只冻得通红的鼻子,有的人只能转动几下眼珠,有的人两手空空却提着千斤重物,还有的人则干脆遁于无形。
就“听”字而言,无论繁简,都已脱离了它的早期结构,那个曾经可以依次拆出耳、口、生、古四个字的古汉字,除了由口说出的语言还勉强诉诸在听觉上,其余的部分都随着时光消逝了。但消逝是真的消逝吗?我看不尽然,那些万古闲愁,万物蕃生,万象森罗,依然流淌在你的血液里,蕴藏在你的灵魂深处,或许只是你不想听、不愿意听到而已。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听不见鸟鸣就以为鸟并不存在于此刻,实际上它正从你的眼中急急地掠过,你不闻字如鸟飞么?
(字如鸟飞?写和读都是一种飞翔的言说?是的,只有听将言说的大雪一字不漏地打扫干净了。甚至连诗歌便条上那些晦涩的句子也被擦去了。但偷听的零头是别有用心的弦外之音找给的吗?偷听者常常装出一副刚刚到来的样子,你却感到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久,听了好久。什么叫隔墙有耳?这就是。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秘密都不可能巧妙地躲过一生。不该说的话被不该听的人听去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还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传声筒,白的被传成黑的,圆形的被传成方形的,传着传着,一切都走样了。这里的听是二手性质的,但产生的效果却绝对是超一流的。“这并不奇怪,你不应该觉得奇怪,”我认识的一位阅历丰富的老者说:“人生在世,说话就是冒险,就是在手里攥着一把无形的刀子,要么刺到别人,要么刺伤自己。一句话说错就等于是在出生入死,以卵击石。有些话可以对所有人说,有些话只能对某些人说,有些话只能对一个人说,另外有些话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只能对自己说,悄悄地说,秘密地说。但是,还有一些话连对自己都不敢说。”)
听是维系耳朵与声音亲密关系的唯一线索。
那样一根细致入微的,可以穿过针孔的聆听之线,在思想的隐喻尽头,通常会系着几只小铃铛,有时零零星星响几声,似些许微风拂过,有时又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仿佛一架昔日的马车正在扬鞭而来。
然而,你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铃铛自身所发出的声音,它只是借着铃铛的形状在那里摇头晃脑,挤眉弄眼。你可以将其改写成任意一种声音,比如光的声音,云的声音和雪的声音。这些听不见的声音分出了听的层次和质感。某一年冬日午后,李世民双目失明的奶奶说,听,外面下雪了。跑到院子里去看,细小的雪花果真从天上缓缓飘落着。不知她是怎么感应到的。或许,对于一个在人生中途双目失明的人来说,听是一个类似往昔的发生和再现,那种以记忆为背景的带颜色的声音——暗红色的声音,淡紫色的声音,靛蓝色的声音,借走了并不属于它自己的早晨和黄昏。
听,借走了言说的深意,却从不归还。
艾略特先生说,最深处的声音是听不见的,但只要你在听,你就是那个声音。这种带着某种禅意的倾听无疑是美妙而有趣的,当一个物体被附加在一个词上,你就听到了它的声音。你是借词的耳朵去听的,所以,铁不用敲击,纸不用撕碎,水不用流,花不用开,苹果也不用从树上坠下,你就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听,有时是反过来的,是用哲学意义上的声音去倾听那个假设的耳朵,听那些静如深海的不可知与不可问。或者,更多的时候,你是用大脑储存的记忆的声音在听,就像你刚刚听过了阿赫玛托娃的俄语朗诵录音,然后再读她的中文译本,你忽然就听到了她说汉语的声音。阿赫玛托娃说汉语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只有她的舌尖触碰过的那些词才知道。
有些词的声音需要用寂静的耳朵去听,比如星辰的声音,石头的声音,蝴蝶的声音或者花朵的声音,你需要将它们从大脑运转的声音里抽离出来,然后分类,归档。这份第六感的声音档案,需要用词的灵魂去写,去打印,装订成册。词的保管员在三首诗里阻止你提走一场大雪,那是因为十二月已经亮起了红灯。
然而,还有些词的声音只有在你身临其境时才听得到,它不在词语中,不在书本上,不是平舌或卷舌的音节,甚至也不在想象中,它只在现实中等你来接触。当诗人于坚去看黄果树瀑布时,忽然发现这个具有地理性的名词与图片上的景象、与词本身毫不相干,与通常被描述的形而上的雄伟和壮丽也毫不相干,它实际上是一种巨大的声音的沐浴:“它先是侵入我的耳朵,然后灌满了我的耳朵,最后,是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我的头发开始潮湿,我的眉毛和鼻尖开始潮湿;再走近些,我外衣开始潮湿,我的内衣开始潮湿,我的皮肤开始潮湿,我全身湿透,我像落汤鸡一样里里外外彻底湿透。”
听,有时不是你在听,而是另一个人在你身上听,被另一个人灵魂附体地听。
保罗·策兰说:“你听着雨,并猜测这一次,它也是上帝。”
但如果不是你在听词语开花,而是词语里的事物在听你呢?它用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听,拿铁或卡布奇诺;用一只色彩缤纷的鸟听,绯红金刚鹦鹉或蜡嘴雁;用一颗水果听,柠檬或芒果;用一部机器听,推土机或金属切割机;用一条河流听,从此岸或彼岸;用一个医生听,牙科或脑外科;甚至它还用金钱听,美元或英镑;用亡灵听,荷尔德林或特拉克尔……
如此这般地听下去,听得众词获得了真身,而你却连你的替身都不是。你身上的那只鸟已经飞不过词语里的高山。
听,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是,生活在别处,而你在这儿。
而另一个事实依然同样不可避免:无论你怎么听,无法听到的音乐都是命运。
能真正用心灵的耳朵听到众树开花、老天下雪的人,我只认识李世民的奶奶。这与她双目失明有点儿关系,或者说关系不大,就像失眠者经常随身带着用来睡眠的药,但即使吃了,也未必就能酣然入眠,睡得安稳。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人能听见常人所不能听见的声音,像李世民的奶奶那样,但从没见过,可能是怕太招人耳目,还可能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当作疯子。
有一个人,无论何时,只要问他,他就会头也不抬地告诉你现在是几点几分,丝毫不差。人们对此很惊奇也很羡慕,刚开始时,每天都有人来问,每次也都准确无误,后来,有人却慢慢发现他还有另一个特长,就是记性太好,他记得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处,某某和某某某,都说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被记着一笔或几笔烂账,这样一来,单位里人人自危,领导更是害怕,索性就齐心合力把他弄到一个偏远山区的特殊教育学校去了,要他到那里去发光,发热。
几年后回来,这个人什么都忘了,连话也不愿意说一句,只是不停地抬起胳膊看手表,他以前可是从不戴手表的,一看就知道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尘世的疾病是肉体。写下这句话时,悲伤突然涌出悲伤的大脑,唉,弗洛伊德和荣格看守的精神老宅子凭空又多出一人。
所有人都在用肉体的耳朵听世界,肉体消失了,世界却还留在那里,你能听到些什么呢?你怎么能确定你听到的都是阳光明媚,都是晴空如洗,从没有一片乌云在头顶飘过?或许,所有人的生活都不过是时间的幻觉,除了被遗忘的时光的尘埃,什么都没留下。
好吧,好吧,什么也不会留下。
即使故事里有那么多被冲刷过的想象、虚构和猜测,即使冷冰冰的机器半开半闭地录下了门外的积雪。
(十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喜欢研究哲学的人,每天拿着手机到处录音,录各种声音,然后逐一放到他在网上制作的声音地图里,这是一项非常繁琐又非常艰巨的工作,也是一个需要用漫长的闲暇时间来保持的奇妙的乐趣,需要熟悉这座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需要不断地剪辑和上传。他曾经给过我一个链接地址,随手一点,一座哈尔滨的声音博物馆就打开了——黑龙江省科技馆:几个人在雪地上行走的声音;哈尔滨工业大学:10路公交车报站的声音、打卡的声音和乘客们闲谈的声音;秋林公司:一个街头艺术家一边拉手风琴一边唱俄罗斯歌曲的声音;斯大林公园:一群老年人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八区体育场:一段很庸俗也很流行的歌曲;兆麟公园:雨声和鸟的鸣叫声;哈尔滨火车站:还未出站的火车厢里的嘈杂声;中山路:建筑工地上机器的巨大轰鸣;中央大街:到处都是“吃”的声音……各种声音比比皆是,甚至还有讨价还价的声音,男女争吵的声音,汽车刹车的声音,但唯独没有寂静的声音,问他,他反问道:寂静有声音吗?寂静不可能有声音。又问他雪的声音和灯光的声音,说他都听不到,手机怎么能录下来呢,要不哪天用录音笔试试?它的功能更好更强大一些。十年过去了,地图上还是原来的那些声音,他已经不再更新了,他可能真的放弃了。十年,如果连续不断地走,一直朝一个梦走去,会把一双腿走得疼痛难忍,使你不得不在某个早晨突然醒来,使梦境变为废墟。)
借冬天一听,雪就落了下来
在那个漫长的仿佛长篇小说一样的冬天,你只能蜗居在家中,读读书,听听音乐,写写那场下了又下的大雪。“当雪需要呼吸的时候,它就会很突然地落在某个句子里。”你望向窗外,看见你写下的雪正在向远处一刻不停地扩散着,词语里的田野、草垛和谷仓都白了,再远些,整个民间也开始白了。想起多年前浪迹在南京时,人们为一场久违的大雪热烈欢呼,有人把准备已久的奔跑从一条街迅速移到另一条街,有人则伸出双手,仰起脸,让雪在上面安顿它自己的梦境。在他们看来,雪注定会成为和他们越来越疏远的一件事,南方多雨而少雪,所以,还是能亲近多久就亲近多久罢。其实他们没有想到过,雪是可以沿着幻想的尽头一直走到内心深处的,他们更没有想到过,只要借冬天一听,雪便会落下来。
借冬天一听,雪就落了下来。但你的雪并不是我的雪,就像帕慕克的雪不是洛威尔的雪,阿勒锦的雪也不是乞力马扎罗的雪。雪是用来观赏的,不是用来倾听的,你说。但你真的不觉得这听里隐藏着怀念吗?當我们想要看清从前的岁月时,那些言说不尽的东西就从黑黑白白的记忆中浮出来了。
黑黑白白,那是从前的夜晚和雪吗?
从前?是的。没有人能在二十岁时看见自己四十岁的样子,但却能在四十岁时远远地望见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把最好的光阴全部浪费到无意义的事情上,浑然不知时间就是一场大雪。
但大雪就有意义吗?如果它下到回忆中,你该用什么去听?
用已逝的时光。生活总是美好的。
借冬天听雪,听见大雪封门。
雪,说下就下了。下了几天几夜。早晨醒来,拉开门,发现雪早已砌好了墙,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推也推不动。父亲拿了锹去挖,挖出一个很深的洞,从洞口钻出去就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雪反而没有门前的多,也许有些雪是从倾斜的屋顶上滑落下来的。还好门是朝里开的,如果是向外开,那可怎么办呢,总不能把门拆了吧。隔壁燕子家的门就是向外开的,怎么也出不来,她妈妈急得一个劲儿地敲墙,后来父亲和几个邻居跳进她家院子,清扫了半天,才算是把门打开。
家家户户清扫出来的雪都堆在街上,一眼望过去,就像连绵不绝的山脉一样高大,雄伟,颇为壮观。大人们累得腰酸背痛,回去该歇着的歇着,该做饭的做饭。孩子们却在全神贯注地挖掘,挖出一个又一个山洞,然后躲在里面,假装成侦察员杨子荣等待那个前来接头的人。闻升比我们大两三岁,自然也懂得多一些,他说,我们得给这些山洞的四周浇上水,得让雪冻住,不然就塌了。于是,孩子们拎壶的拎壶,端盆的端盆,一座座冰山就这样被浇灌起来了。但有的山洞还是塌了,张立斌的哥哥小成就被雪埋在了里面,要不是被人手忙脚乱地拽出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有一年冬天,在南京,被人拉去听了一所中学的语文公开课。不知怎么,那个美丽的女教师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大雪封门,按她的理解就是大雪埋住了门槛,让人开不了门。当时我就笑了,雪埋住了门槛,那还能叫大雪封门?但一瞬间却恍惚听见了燕子妈妈急促的敲墙声,看见了张立成那张因窒息而变得惨白惨白的脸。忽然想起童年时的那场大雪,想起早已逝去的一些人和事,不免有些悲从中来。
前几年看过一部纪录片,内容无关紧要,无非是借诗歌的噱头捞取一些文化资本,倒是片头那场从天而降的大雪,最初真的是带来了一种大兵压境的感觉,但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呢,反复看过几遍之后,终于发现原来里面的雪是垂直着下来的,雪怎么可能像一根根线那样下着,雪是飘着的好吗?从庄子鼓盆而歌的时代就一直是飘着的。这个违背常识的特效,让我高度怀疑这部纪录片的真实性,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自此,不再看那个被称为评论家兼导演的人的任何影像与文字。这样的时刻,是不是也算一次大雪封门?
借冬天听雪,听见各种各样的雪人。
雪总是以雪人的形象出现在童年的记忆里。有时候,我们仅仅需要一把铁锹,一只小铁桶和一根胡萝卜,就可以堆起来一个雪人:小铁桶是雪人的帽子,胡萝卜是雪人的鼻子,而雪人的眼睛可以是两个挖得很深的小洞,也可以是两粒石子,嘴则可以是一截弯曲的树枝或完整的香蕉皮。(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极大,我、燕子、还有李世民,在家门前的街上堆了一个很大的雪人,我们用煤球做它的眼睛,将一根蓝布条围成圆圈状做它的嘴,用牡丹牌的香烟盒做它胸前的口袋,燕子还在它的口袋里放了两颗水果糖,可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于是燕子跑回家拿来她妈妈新买的红围巾,李世民则拿来他爸爸的前进帽,开始为雪人精心打扮。一个系着红围巾、戴着前进帽的雪人,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不伦不类,几个孩子却玩儿得兴高采烈,天昏地暗。有时我们借雪人玩问答游戏,比如一个人问你从哪里来,另一个人则要装成雪人回答说南极。你坐什么来的?雪橇。你冷吗?不冷,舌头底下还在冒汗。这样的问答无穷无尽,趣味无穷。有时则在雪人的嘴上画上一个大叉,不让它出声,禁止它发言。直到家里喊吃晚饭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帽子和围巾却忘了拿,等想起再出来拿时,发现它们早已不翼而飞,只有雪人很委屈很绝望地站在那里。)
雪人是人类的对应物,从空无到空无,从寂静到寂静,带着我们的影子一路绝尘而去。我们不知道雪人是否也参照人类体系建造一个它自己的世界,是否也和我们一样身患种种情绪病,所以,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把戏剧和音乐的处方一并开给了它:“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雪人,我们演奏提琴。雪人,在黄昏,我们点起灯。”雪人替我们守望着各种严寒,守望但却无法替我们抵御,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的雪人,孤单,脆弱,从世界的悄然一瞥中诞生,又从悄然一瞥中老去。一瞥之间,人仅仅只是一个词,一个意象。
雪人在挪威作家尤·奈斯博的小说里是作为罪案发生的征兆出现的,在2017年的大陆网络剧《无证之罪》中也是追踪杀人凶手的唯一线索,它是如此无辜,以至人类把所有的烦恼和责任都托付给了它。只有在1982年的英国动画短片里,雪人才真正找到了它自己,它用想象的钥匙打开了每个孩子心中的奇幻之境:午夜十二点,小男孩堆起来的雪人奇迹般地活了,它带着小男孩在天空飞行,飞过山峰和海洋,去参加雪人们的神奇聚会。“我们漫步在云端,沐浴在月光下,远方的人们在我们脚下沉睡,我在蓝色的星空中漫游,原来,我能够飞……”这样的童话场景,难道不是你在成年时依然念念不忘的吗?
(正在读小学的女儿写过一首诗,名字叫《会飞的雪人》:“把漫天飞舞的一千根羽毛/藏在心里/雪人会飞起来吗/把风吹过来的一万根羽毛/穿在身上/雪人会飞起来吗/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害怕/它会飞起来/因为妈妈说/到了春天/它就会突然飞走。”每个孩子的心灵都可以容下所有千奇百怪的想象,他们的思考永远神采奕奕,想象的空间要比这个世界大很多,但教科书里的雪早已失去了应有的神韵,推开现实之门,一切都是未知而荒凉的——已经很少能在街上看见堆雪人的孩子了。)
借冬天听雪,听见一个陌生人。
多年前,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听筒那头无人讲话,只不时传来呜咽的风声和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那是从时光的飞鸿里打过来的一个电话,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踏雪而来又踏雪而去的人是谁,就像我同样不知道那个曾经在张学友演唱会现场给我打电话的人如今身在何方一样。他或她有着怎样的故事?误拨的电话是为了完成一个曾经的约定吗?他们和我同在一座城市安身吗?那条被冰雪覆盖的街道又在哪里?一切都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雪让那个冬天与我们取得了某种冥冥中的神秘联系,如今借冬天一听,被唤醒的时间突然很猛烈地落下来,像一个不期而至的发生。电话里的雪,无论打到何时何地都是抽象的,一旦具体起來,悲伤或喜悦之雪就会涌入心底,成为某种痕迹,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
电话里的雪有时是突如其来的,令人猝不及防的,那种情形你可能遇到过:电话接起来,却听到打电话的人正在某个饭局上说你的不是,你的毛病,说得幸灾乐祸,痛快淋漓,甚至你都能听到那颗剧烈跳动的戚戚之心,但你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听完,然后悄悄地挂断,生怕惊扰了他的兴致。
就现实而言,没有一个人会愚蠢到一边说你的坏话,一边还打电话给你听。这是荒诞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而现实本身就是如此荒诞。也许,在听与说的深处,那人身上的另一个自我出现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它一直都存在着,只是以另一副陌生的脸孔适时地出现了,告诉你人生充满了各种熟悉的风雪,这仅仅只是其中一种而已。
这也堪称奇遇,电话里的人终于与你擦肩而过,雪仍在下,你却已经忘了他是谁。
借冬天听雪,听见动与静的相互凝视。
某年冬天,一个人在松花江边散步,看见白茫茫的江面上跳跃着一群黑鸟,黑鸟之黑与白雪之白形成强烈的对比,像世界的正反两面。忽然,哗地一声,黑鸟们全部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着。这些飞翔的标点符号,是要为雪写下一篇浩瀚之诗吗?史蒂文斯的名作《看黑鸟的十三种方式》,从音韵、意象以及色调的角度联想了观察的种种可能性,由此舒展过来,在单纯的自然现象之外,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去看雪呢,比如从净化的角度,启示的角度,观念的角度,以及从写作与摄影的角度,雪将重新带给我们一份美学认知——文字里的雪与底片上的雪沿着两个相反的向度下着,但却有着相同的品质。
冬日的阳光并不耀眼,甚至还有些昏黄,极尽沧桑之感。街两边的树,都缩紧了身子,似乎把光秃秃的枝干都交给了虚无,交给了时间,只有埋得很深的根须暗暗积蓄着那种重新催发新绿的力量。但树是冬天的骨骼吗?就像雪是冬天的血肉。史蒂文斯还说:“人要有一颗冬天的心灵,才能看霜,看雪裹满了松树的枝条。”这里的看是另一种听,打开内心的耳朵,听落在纸上的雪的独唱与合唱,听时间在减法中的盛放和凋零,或者反过来,雪:用词的耳朵偷听着尘世,偷听着我们像雪那样深的心事。
雪以冬天的样子被记住,有一种枯瘦,有一种寒冷。雪的尽头是我们虚度的许多白天和夜晚。借冬天听雪,实际上是听那些听不见的回声,听一种超现实的具有玄学性质的精神对话,在雪的语境中,周遭的许多事物,许多彼此不同的声音,都将被赋予一种洁白和清冷,并最终聚拢和消失在雪的声音里。而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呢?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声音,雪的声音就是什么。我的朋友诗人欧阳江河说:“在对话的尽头,言说像鸟一样飞走了,聆听却留下来,开出像花朵一样的、深不可问的声音。”如果此刻窗外下着雪,而你在室内聆听巴赫或肖邦,那么,你听到的将可能是肖邦的巴黎或华沙之雪,巴赫的莱比锡或勃兰登堡之雪。而随之衍生的一个想象是:当你听到了那些写在雪上的字迹,你该如何予以保留或擦去,像某种触手可及的情感?如果一个人在大雪里呼喊着你的名字,名字里的雪是否将落入你灰蓝色的梦中?
某种意义上,借冬天听雪是用词语中的万物为雪赋形,而雪将慢慢溢出词的四周——雪落到椅子上便具有了椅子的形状。椅子漂浮在空中,剧场里的人抬头仰望,看见某个故事苍茫的开头或苍茫的结尾,一些凌乱的足迹在雪中倒退着走回来,像一群人怀揣着电影简介或演出说明书穿过哈尔滨大剧院远行,穿过周围冰封的湿地和挺拔的白桦林,然后消失在雪的最深处。歌剧里的雪,电影里的雪,以及被朗诵的雪,最终都在冬天一词里闪烁着,像寂静的山河,像纸上博物馆的秘密草图。
而寂静该是多么喧嚣呵!借冬天一听,雪便落了下来。这些思想着又梦想着的雪,保存着灰尘、落叶以及寒冷的种种记忆,保存着整个冬天的布局和略显粗糙的细节。在听雪之前,雪只是雪。在听雪之后,雪是圣索菲亚教堂的穹顶,是防洪纪念塔的浮雕,是中央大街两侧风格迥异的建筑。是远方的树林,房屋,街道。是时间绘在世界旧墙壁上的一幅幅装饰画,如云堆积,似花盛开。在这里,雪是形容词,而不是名词,被描述的是我们内心空间的缩影。
借冬天一听,雪便落了下来。
但如果借雪一听呢,那种细微的、缜密的、消融的声音就悄悄进入了我的音响宇宙,不需要按下电源开关,也不需要转动音量旋钮把声音放大,我是用想象力在听它,听:河流把它带在身上,春天借此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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