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淮河
2018-07-12张建春
张建春
初 心
对一条大河的期盼,让我的心久久扑腾。走淮河,千里去走,又让我心存余悸,不敢去走哦,实在是这河,给我想象的空间太大。
河我一直依恋,水运河来,河渡水走,我沿水寻找生命的源头,在水的滋润下,生发出张狂、谦和、坚强、懦弱,水生万物,也生出我的性格。天下至柔,驰骋天下至坚,上善的水是柔,装载水的河是什么呢?
我依着故乡的河,常放飞情怀。故乡的河太小,它的源头倚着山丘,丘低矮,比浅浅的水高不了多少,浅水铺在山头,却又比丘高出了许多。我曾低下身子,看水流去,又直起身子去撵这水,我终是追不上,小河湍急,水流比我的飞奔更快、更有耐心。
故乡的河产生文化,两岸的风情,水带动的俗世,甚或是腔调、虫子的低语,无不打上河的烙印。我不止一次,凭主流的走向,去揣测支流的侧枝旁叶,它们表达各异,最终还是归顺了主流。一江春水向东去,去得坚决,百弯千折,不改初衷。
我对故土的水不知说什么好。水分两爿,一爿去长江,一爿归淮河。一粒水味道相同,走向不一,却演绎出了不同文化。去长江的诗情画意,春绿蓝江南。走淮河的愁怨万端,秋声寄心怀。走千走万,还是水之两岸。淮河、长江都是河,好在故土的水都濡染了。
长江是另一个故事,我更侧重于淮河,有机会走它,我自是感慨万千。数次横跨淮河,仅是匆匆一瞥,看淮水流,看淮水撕破平原,丢给南岸丘陵万千,和一方方绿苗、稻浪,而北岸平原抖动,麦子连绵似海,漾起绿波。淮河个性过于鲜明,南北两岸因水对峙,生发不一样的声响,谓之南腔北调。吃面食的北,吃稻米的南,底气充足,却发出不同的声响。
曾在淮北平原生活过一段时日,把朦朦胧胧的初恋留在了麦棵下,但北方不适宜我的爱情生长,枯萎后,长成了一株看麦娘,也绿也有麦的模样,最终肯定不需收割。我嫌北方的话语侉,她说我的南方话蛮,我根本不知,侉侉的话,是历史上的雅语。雅气,天下的眼睛可识,雅语又有谁听不懂。
在北方我还干过一件事,每天的课堂,当作写诗的场所。默默地写,大声地朗读,不怕打扰停在河面的风,更不怕惊动早晨初啼的鸟。我的世界我做主,执拗得谁也劝不了。直至有一天,一个女孩,站在高处放声歌唱,且用双剑伴舞,天花乱坠,声色纷纭。她来自淮河边一个小村,水淹没过她的家园一次又一次,她的家赤徒四壁,剩下的只有人,和人能发出的热量。我为之暗自戚然,撕碎了诗稿,拾起了涡水边的老庄,泗水旁的孔孟,涡水、泗水正是淮河羽毛状的水系、支流。
淮河我必然去走,用胆怯的虔诚,用大胆的诚实,用初初的心、恋爱的心。晚上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故乡的小河,它将在不久的日子里长大,沟通长江和淮河,命名为江淮大运河。江是长江,淮是淮河,一粒水整体的,不再分为两爿,应了“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古意,好得令人感到在梦里。
我想把走淮河初心,当作人生转折标点,不是虚拟的、放大的,而是力透纸背,小孔成像般,交代出一个世界。淮水滔滔,浇出满眼清明,多好。
探 源
水造就的河长途奔赴,或去江或去海,总是以一种不挠精神,敞开胸怀。淮河也如此,只是它闹出的动静更大,摆出的阵势,更为浩瀚和惊心动魄。我着迷于淮河搬运水的过程,对助力于它的源头,有一种恋情般的痴狂。我要去探源,梦幻样走进去,悄然地将自己留下。
早晨出门,驱车千里,目的地明确,河南省桐柏县——淮河发源地。揣着一条河出发,心中洇湿。怀着一个梦想出发,胸怀里全是诗情画意。
和平常的游山玩水不同,一种神圣感油然而生。正本清源,河的源头,聚集太多太多影响河流的元素,而这些元素,随水流动,除却滋润稼穑,还会渗透进土地,进入人的心跳和血液,形成凝心聚力的文化,开出形形色色的花朵,结出酸涩甜苦,滋味不同的果实。源头是河流的根,根决定了河流的本真。
远离都市的声音,过沛河、史河,感受大别山水的润湿,感念绿色的飘摇。山水清澈,但盛夏水枯,河水,仅是薄薄一层,不过水意仍美,河床里草青花开,砾石暖和,水周折绕过它们,不急不缓地流去,河两岸时而闪过庄稼和风景,也动人得可圈可点。车速适中,我的睡意袭来,小憩后凝眸,已进入不同的地界。
桐柏山擺在了面前,这是一座无需仰望掉帽的山,山青黛,远远的看不清面目,全然被树遮隐了,而这遮隐有铺陈,从平原而顺山势而上,也不知延展了多少距离。有失望,从心底泛起,淮河的源头就藏在这貌不惊人的桐柏山中?气势逼人或愁怨千里的淮河,就从这里发端?崇山峻岭,才该是大河的助推者呀。心戚戚而不得安宁。
下午没能进山,活动组织者安排了几个对桐柏山、淮河、淮源文化有研究的人,来给我们讲座,河南话属雅语之类,但,仍是听得吃力,好在感兴趣,听得认真,至少对桐柏山有了大致的了解,对淮源有了初步的认识。八千多年前淮水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以涓涓细流的柔和,而后汇聚成滔滔不绝,入江入海入大地怀抱。
紧紧抓住文化的脉络,我记下了有关桐柏山的几个关键词:盘古文化、道佛文化、淮源文化、大禹文化、民俗文化、西游记文化、红色文化……众多的文化聚为一体,营造了一条大河的文化,由此作源,大河肯定源远流长。只教人感叹:“桐柏乃列仙之陬”“大禹导淮自桐柏始”……浩浩荡荡,心开始释然。
意犹未竟,我揪了把山风,在桐柏山脚下的游客接待中心转悠,端是好景致。除山景,小水潺流,流水中碎荷田田、水蒲青青,大眼鱼溯水而上,守在石上的青蛙,鼓着肚皮,似在践守千万年来的约定。水从何来,山上漾来无疑,这样它也该和淮河同源了。
斜阳西下时,我和几个作家相约在桐柏山脚下小走,树绿花繁,树多不认识,野花闻香后识得,飞蓬成群,生生地染透了山坡,大片大片的,美得壮观。草聚阵壮观,本就有了说法。天然的美好,超越了许多涂脂抹粉。有葵数棵,立在飞蓬之间,花开灿然,竟有青皮蝈蝈相伴,引发我们好奇地拍摄。角度使然,蝈蝈如条青鱼,盛开的葵花,就是一粒硕大的水滴了,水自淮源来。
通向桐柏山的路好幽远,淮源同样地幽深,探访它是明天的事了。想到淮的两种解读:淮乃佳水。淮为鸟飞水边。会意。象形。都准确而富于想象。
住淮源脚下,夜深了,山声好静,我听到淮水一泻千里。
淮 源
淮源就在眼前,我的心跳狂突起来。千里走淮河,最为激动的莫过此刻。四周兀自静悄安宁,连飘动的目光也屏住气息。环顾四周,桐柏山凝神持重,沃野千里,返青的秧苗,摇曳的绿树,正挣脱阳光束缚,向着高处升起。这是浓夏的清晨,一匹青虫咬破露珠的时候。
淮河千里,从这里起步,原点般的源,竟是淮源井。古老的四水,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渎归海,能将源头牢牢固定在史册之中的,唯有淮河。黄河夺走济水,济水早成了黄河的一部分,而长江、黄河的源头,在青藏高原,探明定论,相较于“禹,导淮河于桐柏”要迟到数千年。
大河的源头在桐柏山,源头的核心,在古老的淮祠内。淮祠和桐柏山遥遥相对,以水的名义望穿山石地气。淮源井共五口,位于桐柏山脉的太白顶两口,一大一小,一清一浊。淮祠里井三口,东为六角井,西为圆井,中井为方形,互为掎角,在淮祠的古意里,氤氲出淡淡的烟云。值得将目光贯注的是方形井,亦称之为“禹王锁蛟井”,自宋代以来,布满了网络般的传说。《淮水记》中记载:淮出南阳府桐柏县,桐柏山下有淮井,淮源从井出。
在淮祠放慢脚步,生怕踩痛了汩汩水声。祠内的三口淮源井和太白顶两口,地脉相通,周折的地脉,把桐柏山水搬来,在井底微澜,酝酿一条河的前生和今世。众多的传说浮托神话和故事,大禹、乾隆、吴承恩等,纷纷在此现身,甚至《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也以方形井中的妖孽巫支祁脱胎,演绎了一出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的传奇,如若再加上盘古开天,一方地域真的是撼江倒海,无与伦比。无怪乎,乾隆帝要题写下“灵渎安澜”的牌匾,淮河熟,天下足。淮河自此动身,我能够将自己的脚步加快?
千里淮河始于淮井,大自然太令人费解。对源头我有太多的想象,湍急或平缓,都该有诗意的解读,淮河的源头太过于平静,平静得可以安放在井中。古四渎,用自身的俗命之身做过解释,长江是生命河,黄河是母亲河,济水是思想河,淮河称之为中华民族的风水河。黄河之水天上来,淮河的水从地底涌出,它更接地气,一旦喷薄而出,就与流域地的人和自然休戚与共,或丰或灾,决定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宋之后,黄河夺淮,很多年,淮河给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带来的灾险多于欢乐。泪染淮河,泪水提升了水位。淮河,坏河,读音是那么地接近。
一副对联深深吸引我:大木森森桐柏榆松枫杨,细水淼淼淮河溪流湖海。此联悬于淮祠门柱上,水木之心跃然于时间的风尘中,微闭眼睛,就见水漾世界,木走土地。桐柏蕴淮河,淮河回报万千树木,其中包括着桐和柏。这和淮源有关吗?它悬于淮祠的门柱上,用水心木意在告诉我们,过去今天和未来。
无法奔赴太白顶是一件憾事,只能留待来日了。然而,桐柏山还是一再地领略。车行山中路,总有水一路伴行,水至澈深邃,让人直面起,淮河九曲十八弯的激流飞势来,这些水都在为淮河蓄势,它们是起势的力量,是推动前浪的始作俑者。
见蝴蝶纷飞于花丛,陡地想起,“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的说法,在淮河源是何等情景。随行的文友告之,橘生桐柏,可橘、可枳,令人震撼。果然,生于淮祠的两棵冬青,花正繁,却一叶朝上,一叶下垂,地下水流河走,已分南北,叶有表达。蝴蝶不管这些,来来往往,将地河缝合成无际的地平线。
古 息
淮河在古息州行走七十五点五公里,七万五千五百米,水意充沛,水的纹理里,生长着玉米、水稻、花生,间杂历史、传说、故事,激发起一朵朵浪花,又回归土地,润泽起风生水起,一派蓬勃。
我带着敬畏走进息县,中华第一县用深沉和寂然等待我,俗命的等待,让我心慌意乱。这之前,我甚至不知淮河之滨,还有这样一块土地。息县置于楚,在时间的风尘里,落地了就没变过,钉子般钉下,一钉就是三千多年。
淮河在息地的濮公山波折再三,苏东坡立山而感叹,东南第一名山也。而这时,息国沉落在历史的风尘里,息侯和息夫人,已活在传说和诗歌里。
淮河水湍湍东逝,息国沉没于楚,楚王擄息夫人而去,这叫妫的女子,额配桃花,面容姣好,笑容灿若花开。息夫人心怀息地,牵挂息侯,尽管和楚王育有二子,但初心不改,三年不语,落魄而亡。唐朝诗人王维叹曰: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好生的凄美,好生的壮怀。淮水养育的女子,又怎是桃花可以比拟?
登古息国遗址,淮河一退再退,遗落荒凉无际,空留的碑文,缺损了几多肋骨,淮水生息国,淮水没古息,一波淹没一波,美人又能如何?只有杂草活着,何首乌藤蔓披陈,迷离无助走向。人们津津乐道,息夫人挂灯助息侯,又有几人明白女人的心思。灯火是聚集的萤火虫,白纱为笼,一旦放逐,灯熄光灭。息夫人说,萤火是百姓,聚在一起,光明大发。息侯明理,图治奋发,息国出现亮色。三千年前的淮河水意涟涟,萤火虫提灯飞舞如水滴,水能托舟又能覆舟,息夫人明白。
离遗址而去,我的鞋子衣物上,挂满了褐色的草种,盛夏季,草种竟成熟了?而不远处玉米苗青、稻棵分蘖,正茂盛地生长。在水中落幕的历史,可是通过无名的野草来表达?草籽随我而走,风吹种落,有泥土就会发芽。胳膊上野蚊叮咬,痒痛难忍,来自息地的警示,渗进了我的血液里。
立于淮河浇灌的土地,绿在走动,庄稼比历史鲜活,风掀动耸起的玉米,如水的波浪阵阵涟漪,秧苗和花生伏在地平线上,诉说对土地的爱恋。淮河正是水浅落的时间,河滩上野草开花,吸引了牛马驴羊,低头啃青,似乎也是在拾朵花扮美自己。
随淮水而行,又走进了庞湾社区,古老的村屋,建在一个个石垒的高台上。村落美好,鲜花、大树和石碾同在,悠闲的老人,看着我们眼里全是笑意。淮河水给村庄烙下了深深的印记,石垒高台,水生荷花,给淮河水留下了足够的空间。我一直以为,淮河水是土气的,它养育了农耕文化,将这些深埋在沃土中。
淮水有根又无根,息地人根扎得深,走息县我发现一个现象,村庄和先人坟连在一起,坟如住户。我揣测,淮水无常,活着的人守先人守祖宗,水来时,他们要背着先人逃难。这也该是古息地的文化了。
中午车行中,昏昏欲睡,猛地想起杨绛《干校六记》上的一段话:平时总觉得污泥很脏……可是把脚踩进泥里,和它亲近了,也就只觉得滑腻而不嫌其脏。写的是杨绛干校挖井的事,沉重而又轻松。干校在息地,井在息地。井中水来自淮河,泥是古意的。和淮河通达,再沉沦也美好。
淮 阳
从淮河源头桐柏出发,经越息县,跨过西颍河,就进入了中原腹地淮阳。
淮阳明明朗朗地立在眼前,西颍河水清新透明,悠悠扬扬地吹响杨柳的笛音。苗木多重色彩,与六月里的玉米交映,玉米也两种,半人高的吐穗,刚从麦茬中凸出的,正努力地将绿涂抹在黄色的土地。
皇天厚土,形容这块土地准确得很。淮阳不同凡响。陈,陈州,宛丘,淮阳。宛丘是《诗经·陈风》中的宛丘,陈州是包拯《陈州放粮》中的陈州。陈、陈州、宛丘、淮阳多位一体,黄河之阴,淮水之阳,拱托着三皇五帝的皇之首,华夏的始祖伏羲氏,中华文明由之发端,轰轰烈烈,而五千余年。
在淮阳,拈一撮泥土是历史,揪一朵晚风是文化,摘一枚绿叶是传说,一草一木都有着鲜明的个性。仅一蓍草,就可反复玩味。蓍草独生太昊陵,茎八角形,叶似艾草,又无艾草香味。移出,则变形,茎圆。当地人说,蓍草专为伏羲生,八卦草。
伏羲发明八卦,卦出天地人和,用蓍草,在淮阳清风明月里,卜出中华文明走向。
傍晚时分走进淮阳城,四处荷叶田田。城被湿地包围,东、南、西、北,一万六千亩,形成湖,湖为龙湖。城在湖的呵护里,美,自是水育的胎子。何况荷有野气,古旧的野气,香若天来。荷叶也来自《诗经》: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彼泽之陂,有蒲与■;彼泽之陂,有蒲菡萏。荷花初放,月色还早,没敢染指,只能去听荷花低语,古意的,半文半白。
晚上喝酒,面对荷色,背靠六千五百年的古色古香,倾杯而饮,醉和不醉都是肯定的。喜欢席间的水碗菜,半菜半水,好生鲜美。倒像是淮阳的文景,水土参半,美得很。
淮阳距淮河一百五十公里,和黄河反而近上一些,黄淮之间一溜平原,却因淮得名,生麦子、种玉米,旺各种树木,南北苗木,栽下了就粗壮、就参天。两河交织,水气交融,还生长文明和文化,十二次为都,十次立国,不论大小强弱,都蓊绿得盎然。吃水碗菜,喝烈性酒,碰杯处有裂帛之音,也是翻动厚重典籍的使然。
在淮阳的夜晚行走,荷气逼人,常被飘浮在尘埃中的成语、典故绊倒,一画开天、五世其昌、灵王好细腰、孔子问礼、伐蔡灭息、买臣负薪,等等,等等,它们一问一答,在现实中缥缈,在时光里发问,不由不让自己陷入道德评判、生命追寻中。黄河冲击,开拓出一望无际的平原,又通过淮河水系运来地气湿意,荷大胆亮出绿色的符号,古意新生,作最具现实意义的代表。
我俯身在宛丘拾取,人祖伏羲曾在宛丘建立都城,之后是神农氏,把中华文明建树在大平原的高台上,方圆百亩,宛丘高耸,又有怎样的山能超越它?当《诗经·陈风·宛丘》深情地唱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深深的爱情,已在淮阳的土地上守望成一抹绝好的风景。捡起宛丘上一块陶片,绳纹清晰,我仰天长叹,这陶片已足足生存了六千多年。人生短暂,活着的文化,还将久久地持续下去。
又想起淮河,宋以来几为害河的淮河,充满了悲情和怨愁,水生万物,也能将万物化为鱼鳖。千里走淮河让我对水有了更多的理解,溯流之桐柏而息县而淮阳,无水无万物,无水无文化,水兴邦也灭国,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水的面前,人无能得软弱,可人却是水做的。爱水怨水,人是何等地矛盾。
朗月清风荷朦胧,我又在淮阳城的龙湖边散步,湖是古城河,承载了数千年水情水意,水不浅不溢,有传说,湖底暗河直达黄河。一枚荷花近岸,我闻去,仍是《诗经·陈风》中荷花的气息。
鹿 邑
无来由地喜欢鹿邑这个名字,却总是和水和淮河联系不到一起,直至走进了,才知它们之间是那么地紧密。
呦呦鹿鸣,食野之蘋。邑之鹿,可是《诗经·小雅》中的鹿?此处草木丰沛,足以放逐鹿的呦鸣。我有幻想,想得不着边际。涡河、浍济河,不紧不慢,分而聚,最终进入淮河,它们有足够的包容,舒缓的耐心,养育一方土地,和这方土地上如歌如颂的鹿鸣。
车进县城,涡河扑面而来,它和另外的五条河,在市声里穿梭、交织,布下水心水情,一座城由之生动起来。北方的城市,在我的心目中多是沧桑的,而鹿邑不同,一种亲和感油然而生,因水?我以为是的。
千年的银杏树估计是鹿邑的大绿,接待方执着让我们去看,车行小径,一路杨树荫凉,周边是田野,玉米、花生、芍药,连成平原风生水起的景色。路堵,终是没见上银杏,留下了不小的悬念,六七人合抱的银杏,从宋朝走过来,立浍济河边,一定风姿绰约。水不老,树怎会老去?
停车玉米地,小风掀绿漪,一浪迎一浪,眼无处搁置,凭心去望,却是水在连动。随行的朋友自叹,玉米为双玉三五五,也不知可是转基因的?我的心为之沉陷,想到人法自然,不免有些悲戚。
鹿邑是老子的故里,和涡阳有一争,但涡河水养育了神圣,无人去争。老子骑牛而去,一路布陈上善若水的思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就是水,是浍济河、涡河、淮河的水。老子简约,简约得深刻,几千年了,又有几人解得透。
去了老子的诞生地和讲学处,建筑宏伟,但却生硬得没有水意。有几处可以让心走远,不过也是俗世的理解。
老子在居所处手植的柏树,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三株,一株干向右扭曲,一株向左转动,再一株规矩,正如阴阳八卦,和谐共生。
仍是故居,唐李隆基《道德经》释义碑,多年里被当作磨刀石,锋利的刀割麦、伐草,如风样吹折草木。用《道德经》磨砺,还有什么能愚钝下去?
老子讲学处,高台耸立,老子的学问传播悠远。日本鬼子对高台轰击,一十三发炮弹个个缄默,留下了老子升仙处,一地的猜想和传说。天人合一,功到深处,自然之力,总要冒出鲜度。
让我动心思的是老子诞生处的两棵合欢,讲学台的一棵,花红灿烂,暗契了老子和谐的思维,天下合欢,阴阳揉而为轮。又如太清宫的望月井,一月投入,夜晚生辉,也可照出白昼来。
夕阳余照时,去了两河口。河为涡河、浍济河,合二为涡河,涡河勾黄淮,流域不宽,却产生思想。两河口沉寂,我们似乎打扰了它的清净,水、草、树,在平和里存在,三角岛有炊烟飘起,麦秸的味道。夕阳投水,艳了一片水域,不多的苇子成丛,小心拔节,生怕扎痛了流水和泊下的夕阳。夕阳在两河口荒凉,上善若水,如暮西的光丝在说。
我想到了故乡派河,一样的场景常常泛起,只是水滞涩,运不走或多或少的愁怨。不久派河又将重生,与淮河、长江结缘。两河口让我想到这些,还是水的缘由。天下之至柔,必驰骋天下之至坚。两河口的水,柔。
几杯老酒,一碗烩面,让鹿邑的灯光渐次亮起来,灯沿水生,又照亮了水声。醉的时候水更亲切,我凑向前去,捧一掬水,水柔和而通透,喃喃地诉说,我竟听出了鹿鸣。
拾读鹿邑,有那么多可人的名字,但却有另类,苦县。苦吗?苦和谁有关?
情 怀
从桐柏到淮滨,淮河河南段的一走,告一段落。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独自一人时反复萦绕,淮河水,以及由淮水而生发的故事仍历历在目,低语或喧腾都水汁涟涟。
桐柏乃淮之源,古息、陈州、鹿邑、淮滨恰将淮河养育成熟,一河水自此九曲十八弯,湍湍而下,过安徽进江苏,洪泽湖稍作停留,最终进入大海。
这次走淮河走的是河流的上游,当桐柏的涓涓细流,自太白顶潜行三十华里,进入淮源井后,淮河开始发端,之后是一千多公里的奔袭和不舍昼夜的欢腾。水自井中出,诗性的情趣多于理性的思辨,桐柏山盘古开天地的神化初心,为一条河的起始注入了秘境的色彩。息县为天下第一县,沧桑巨变,息国已不存在,满目荒凉中,淮河水静然而去,留下的桃花女子息夫人,依然在淮水边,采桑织帛,流连出裂帛的音乐之声。
息夫人把淮阳和息地连在了一起,陈的女儿息的媳妇,怎么的也血浓于水,战争、绞痛都交给了淮河,阵痛被水淹没,又被水带入长流中去,渗进泥土和庄稼的绿叶。
淮阳太过于陈旧,陈旧得只想把心放进去。一万六千亩的荷花,包圆了一方土地,伏羲、神农、女娲,立于宛丘,共造了始祖文化,淮水可以作证,龙兴龙起,氤氲于万千。之后是陈楚,连我的老乡包拯也于这方土地放粮,那时包大人,不知可联想起,陈胜、吴广大泽乡起兵,定都于淮阳宛丘。楚文化随水而去,生生不息,楚灭,文化不死,如今我的家乡村庄以郢命名,朱郢、栀树郢,与楚的都城陈郢如出一辙。
到鹿邑,老子橫空出世,以涡水为源,骑青牛独行,一路之上,上善若水,把平静的淮水搅和成文史哲的激流,注入了简约而深刻的思想。简约的最为深刻,深刻得要让解读陷入陌地。孔子问老子,阴阳契合,那是两个思想家在淮水里的融合。淮水再去,风和浪流都有了孜孜以求的默然。
淮滨开始平和,它有了息地的土壤、鹿邑的水意、淮源的文气,所有的水,便温驯得如一面照见日月星辰的明镜。我没走完淮滨,众多的遗憾,归结为对一抹水的尊崇,或许又给我留下一个借口,再走进去。淮河至此,进入中游,与皖风纠葛。
几百公里的淮河上游,用静来表达,最为准确。人静、水静、自然静,连带所产生的文化也是安静的,老子以静取胜,半人半神的女娲造人,也是在安静中完成的。水静静地流,以致在六月天,观一泓水,还以为是静止的。淮源井波澜不兴,倒影安静,盘龙栩栩,像在小憩中,如此,这该是静的起始了。一直喜欢荷花,正是荷花季,淮河上游,有水就有荷,我把目光放入,道法自然的香气,缕缕地在胸怀里撞击。
带着文化出发,淮河源头既是地理之源,又是文化之源,自然将文化一路传递下去,上游中游下游一脉相承,何况淮河所承载的文化是人文始祖文化,龙的传人,喝淮河水长大,心中波澜壮阔,也不溢于言表。
淮河行走,不止一次地听介绍,河南排,江苏堵,只有安徽受难又受苦。之于安徽,淮河是灾难性的,中游两岸的人民吃尽了水患的苦头,谁也不知何时,一场大水就会摧毁美好的家园。同行的一位作家,就住在淮河岸边,说到淮河水的漫漶无边,往往是热泪盈目,不能自已。上游的平静,下游的阻滞,导致水在中部恣意泛滥,水火无情,把一条害河的影子,勒在一片土地的胸膛。谁能对灾难熟视无睹?在淮河上游美好的景色里,抚摸这些,心不禁酸楚。
一场小病骤然而至,让我猝不及防,晚上发烧,模模糊糊中,仍走在淮河的水声里,风起水生,众多的历史人物踏水而歌,沉寂中喧嚣一片,大音稀声,真真切切。耳边《诗经》陈风十首在唱,尤是《月出》动听:“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俏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惊艳月光下的境界,是淮河独有的,所产生的爱怜之情,也是淮河水滋润的,陈地多风流,风流是淮河种下的。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河两岸,风吹稻麦香,骑青牛,就可行出三生万物的境界。
小驻梦中,我如青云。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