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的身躯理论在《推拿》电影叙事中的体现
2018-07-12唐笑宇湖南师范大学410006
唐笑宇 (湖南师范大学 410006)
一、巴赫金身躯理论与娄烨电影风格概述
巴赫金的身体美学受到康德、柏格森等人的影响,认识到了人的内在与外在的认知形式的不同,由此将人的躯体也进行了内在与外在之分。内在躯体,指各个内器官的感觉、需求和愿望集中于内部中枢的总和,其基础是“我”这一价值范畴。我对自己的反思、理解所形成的自我认识都成为构成内在躯体的因素。但靠此无法完全把握自己的外在,这就需要他人通过审美旁观来获得我外在躯体的信息,“需要他人的认可和建构”1。外在躯体的基础是“他人”,需要通过他人这一外位优势,对我的外在躯体有一个整体的认识;他人亦然。总的来说,要想构造一个完整的躯体就必然要将内外躯体统一,就是要统一我与他人的关系。这样,躯体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与他人的主体间性的问题。我与他人的对话都是相互之间积极构建的手段。单单膨胀内在躯体而忽略他人之维,只会造成主体的分裂,无法获得躯体与精神的和谐统一。
而在我与他人交往接触的过程中,随着人数的增多,可以构成一个新的躯体——巨大躯体。巴赫金认为:“一切有文化的人莫不具有一种向往:接近人群,打入人群,与之结合,融化于其间;不单是同人民,是同民众人群,同广场上的人群进入特别的亲昵交往中,不要有任何的距离、等级和规矩;这是进入巨大躯体。”2这种巨大躯体,带有人民共同体的意味,是集体的象征。巴赫金始终站在平民大众的立场上,试图整合“官方世界”的统治阶级。所以巴赫金的身体美学不仅仅在于颠覆历史上对于身体缺席的状态,呼吁身体的解放,同时也努力重建身体的含义。
在这一意义上,完整的躯体必然包含我、他人与世界在内。因此,躯体具有开放性与未完成性的特征。开放性着重于身体与外界的物质交换,巴赫金曾探讨了民间文化中“孔眼处”的内涵,这些与吃喝拉撒、相互交媾所联系的部位正是实现躯体开放性的地方。而未完成性在于主体的构建是一直持续进行的,是死亡与新生的不断交替,指向未来时空。所以,巴赫金的身躯理论从道德的层面上提出应当努力构建一种应分的参与建构机制,尤其强调主动的建构,同时实现颠覆与建构的双重指向。
娄烨的电影镜头多对准于虚无都市中的个人,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力求真实再现边缘群体的生存现状。而电影《推拿》选取了盲人这一弱势群体作为主角,盲人的状态是看不见的,对于他们来说,身体成为了该片一个重要的叙事符号,是他们能够最直接与他人、世界沟通的中介。结合上述关于躯体理论的描述,下面旨在通过《推拿》的叙事策略来进行微观的躯体功能主义分析,探讨主体与他人的关系颠覆与建构。
二、《推拿》中的躯体功能主义分析
(一)推拿
影片由一个叫小马的男孩说起,他在少时的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妈妈和眼睛,在他辗转多家医院复明无果后,通过自杀的极端方式使自己终于接受了失明这一现实,于是进入盲人学校学习推拿,学成后被分配到了“沙宗琪”推拿院,在那里开始了他命运的转变。
由于盲人丧失了眼睛的功能,依照身躯理论,盲人的内在躯体可以被把握,但基于“他人”这一范畴的外在躯体则难以实现。因为盲人一般是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而推拿室则形成了盲人与健全人并存的交叉空间,而且这两者的接触大多数情况只能依靠身体,按摩背部。实际上,通过推拿这一活动,无论是盲人还是健全人,都获得了外在躯体的建构。
都红是沙宗琪里最漂亮的女员工,但她先天性失明,对自己的长相一无所知。经常有客人特意点都红,夸赞都红的美貌,并对她的全盲表示惋惜。即便都红认为这种夸奖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笑话,但这确实完成了对都红外在躯体的构建,在与健全人的接触中更新了她的自我认知,也因此吸引了来自老板沙复明的追求。另一方面,推拿这项活动也是盲人难得主动的,对健全人进行外在躯体的建构。健全人是很难摸得到自己的后背的,这就只有通过推拿按摩,由他人去描绘自己的身体边缘。体现了巴赫金所提出的应分性,虽然盲人与健全人似乎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但凭借着彼此在时空中的不同定位发生联系,为我与他人带来价值意义。
(二)性爱
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中探讨了民间文化中“孔眼处”的内涵,嘴巴、鼻子、乳房、阴户、阳具等,这些与吃喝拉撒、相互交媾所联系的部位正是实现躯体开放性的地方,这些性因素起到了沟通我与他者(他人与世界)对躯体的建构。除此之外也体现了一种性欲的张扬,以下半身的生殖器对抗上半身的头部,这种身体的降格与戏仿,实际上就是情感对理性的反叛,强调人的身体与原始欲望,表现了对主流社会的颠覆意义。
影片中,老王与小孔是一对恋人,却遭到父母反对,因此小孔跟着老王私奔到南京,一起新加入了沙宗琪。在他们初次交媾时,小孔问:“我们是几个人?”“一个。”“宝贝,回答正确,我们是一个人,你要记住,永远记住。”
所以当老王与小孔因爱而亲密接触之时,便实现了彼此内外躯体的和谐统一。因此在这里,躯体下部不是一种贬义的因素,而是一种重构价值体系的交接点。并且,巴赫金对于性爱的态度与福柯等人有所不同。福柯高呼“人死了”,企图打破“人”的虚假问题,为谋求个体享用躯体快感而正名。而巴赫金并不单纯满足于肉欲。他认为在性欲中,我对他人的躯体就不能实现纯粹的审美旁观,而只是一些关于性的潜能反馈,因此我与他人的躯体统一仅仅只是在性欲中的躯体统一。
影片中的小马就是肉欲过剩的例子。他不爱与盲人同事们打交道,是一个封闭的个体,巴赫金称这种躯体缺乏他人的状态为“躯体的孤独”。孤独可以导致一些怪癖,小马因为小孔身体的气味而迷恋上嫂子,做出了许多出格的举动,甚至闻着嫂子的洗澡毛巾自慰。这时的小马满脑子都是性欲,关心的只是躯体的局部,从而无法呈现出完整的躯体外观。后来,同事张一光察觉到了这一异样,便领着小马去洗头房,通过妓女小蛮,发泄出自己过剩的欲望,并逐渐与之产生爱情,完整了自己与小蛮的内外躯体。小蛮虽然不是盲人,但她和小马一样,都是社会的边缘人物。尽管小马一开始抗拒去洗头房,但之后却慢慢和妓女们打成一片,完全卸下了心理包袱。实际上,通过性的反抗与颠覆,我与他人平等交流对话的羁绊被解除了。
推拿院老板沙复明对爱情的追求也能体现这一点,在又一次相亲失败后,“他突然意识到一种比相亲更动人的东西,那东西就叫做主流社会。”即看得见的社会。后来当他发现客人都说都红美,他便琢磨美究竟是什么。对于一个先天失明的盲人来说,美这种视觉感知是他们陌生的,只是主流社会的一种概念。于是他便用手触摸了都红的长相,企图去了解美的模样。当沙复明摸过都红的五官之后,他将手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后又用舌头舔了舔,这里暗含了“孔眼处”的意义,对于盲人来说,一切都只能靠身体的抚摸来建构。当他确认都红是美的之后,便对都红展开了追求。沙复明所做的这一切,实际上都是渴望进入主流社会的一种表现。主流社会与边缘群体的界限分明而坚固,沙复明的爱情,也是为了打破主流社会所制定的规则,建构一个新的价值世界。
(三)饮食
饮食就是一种吃喝行为,它不仅可以满足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同时成为了一种重要的文化形式。巴赫金说:“肉体与世界界限的消除,是通过饮食活动,这对肉体的作用是肯定的。”3在吃喝的过程中,人类带着胜利的因素吞食了世界,而不是被世界吞食,世界与躯体之间相互沟通建构。
对于盲人来说,除了抚摸之外,另一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就是饮食。电影中,金嫣问男朋友泰和她有多好看,泰和想了半天回答:“比红烧肉还好看。”由此可见饮食在盲人生活中的重要性。
另一场关于吃喝的戏,是在沙宗琪内部出现的腐败。沙宗琪里除了盲人技师,还有几个健全人负责后勤工作。煮饭阿姨在分饭的时候,给每人三块羊肉,却偏心在小妹的碗里放了十几块。明显阿姨是知道盲人们看不见。但被另一个小妹发现了,于是在午餐时候引发了争执。
原始社会的饮食习惯是以集体为基础,但随着社会文明不断进步,在对食物可以私人占有的情况下,阶级和特权开始出现,吃饭成为了一种划分地位的手段。小妹多的那几块羊肉,代表了健全人组成的主流社会对盲人这一弱势群体的压制。导演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方面盲人通过吞食世界来建立一个有意义的躯体,同时阻碍这种意义躯体建构的限制却无所不在。
三、巨大躯体与主流社会的对抗空间
《推拿》塑造的是盲人群像,他们由沙宗琪联系在一起,共同生活,构成了一个集合。最鲜明的群像表现他们在集体宿舍内的场景,吵吵闹闹,欢声笑语。他们共同建构了一个巨大躯体,他们“以民间大众这一集体去整合‘官方世界’的统治阶级,最终使‘官方世界’融合于‘狂欢世界’。”4在影片中,民间大众就是盲人弱势群体,官方世界则代表健全人的主流社会。电影中说道“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能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
娄烨的电影以强烈的冲突闻名,却在《推拿》中一反常态,主打温情,暴力血腥的冲突暗含在和谐愉快的表层之下。这种狂欢实际上是巨大躯体对官方世界恐惧的一种消除,以此进行颠覆。结合影片来看,盲人对主流社会也有近乎狂欢式的反抗与颠覆,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主要体现在三个空间。
第一个空间是练舞房,是老板沙复明经常去的地方。练舞房是由健全人主导的场所,沙复明实属异类,去那里主要是为了相亲。尽管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在相亲场上永远是被拒绝的对象。导演在影片中奠定了弱势群体对主流社会的向往,与主流社会对弱势群体如影随形的威胁。这是一种话语权的把控。
第二个空间是洗头房,第一次主流社会的威胁来自于警察的扫黄行动,小马被带进了局子。尽管他感觉羞愧,但没有抵抗住诱惑,再次去洗头房。这一次,小马为了保护小蛮而受到了嫖客的殴打,看不见的小马只能任由一顿拳打脚踢。主流社会对待弱势群体并不友善,可正是这一场打斗使小马复明,奇迹般的获得了主流社会的入场券。小马复明的这一段,导演运用了极具个人特色的虚焦镜头,以一种狂欢式的构图表达了盲人对主流社会的渴求。
第三个空间是老王家。老王的弟弟在外欠债,债主上门催债。身为老大的老王不得不挺身而出,提刀冲进客厅,扬言要用血偿还。钱,是主流社会的象征,影片中老王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胸脯,任鲜血直流,却还在止不住的笑,像是一场无所畏惧的狂欢。这里的老王并不是对钱贪婪,而是为了保住家人,也捍卫爱情。这一场激烈的鲜血冲突最终以债主放弃拿钱而结束,看似是盲人的付出战胜了主流社会的无情,但遍体鳞伤的老王其实才是那个失败者。
四、结语
《推拿》中,盲人群体利用他们的身体强烈感知到了主流社会对于他们的排挤与欺凌,这实际上是主流社会对话语权利的绝对占有。导演娄烨通过身体叙事,明确了盲人是如何获得自我身份的认同,并且残酷的揭示了盲人这一巨大躯体的真实生活状况,彰显了人道主义关怀。
注释:
1.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48页.
2.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5页.3.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27页.
4.秦勇.巴赫金躯体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