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的米
2018-07-10魏新
魏新
花生米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万物生花,花生万物。被花生出的米,一定随花,好看。把花生米叫花生仁也好,儒家五常,仁者爱人,也爱花生仁。花生仁是君子,披单衣,居陋室,闭门苦修。
老家的花生米又称“罗森豆”,呼起来拙朴可爱,一下就接了地气。当初,有个走街串巷卖花生米的,声音沙哑,辨识度极高,县城的人都听过他吆喝:“哟呵——罗森豆,焦咸罗森豆。”前面托着长音,像在捏一颗花生米,后面一声闷响,如花生米开壳。
他卖的“焦咸罗森豆”,是干炒出的五香花生米,没法在酒店当成一道菜,只能算是很多人爱吃的一种零食。小时候,电影院门口卖的就是这样的花生米,用报纸卷成一个火炬形状,装满了大概一两毛钱,边看电影边吃,畅销度不亚于如今的爆米花。
那时父母单位经常包场电影,和父母去看电影时,总会在影院门口碰见他们的同事,那些年轻的叔叔阿姨把崭新的自行车存好,就大把大把抓起花生米,塞满我的裤袋。当时影院里全是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一场电影下来,花生米吃不完,腿都硌麻了。
大学毕业后,在济南租房子的小区里有条街,有个中年男子经常在那里卖花生米,他紧挨着一家扎啤摊做生意。济南有很多卖酒的扎啤摊,只卖酒没有肴,而爱喝酒的人,大都喜欢花生米,所以,他的花生米总是不愁生意。
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中年男子和几个在扎啤摊上喝酒的年轻人发生了冲突,大概是他多说了几句,几个年轻人一哄而上,抄起马扎,几下就把他砸倒在地,花生米血珠一样滚落一地。
那次我以为他不会再来卖花生米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孰知没几天,他就出摊了,头上贴着一块纱布,站在老地方。那天,我专门买了些他的花生米,炒得特别咸。
其实,花生米应能起到提醒人不要过量饮酒的作用,喝太多,花生米就用筷子夹不起来了。但人喝起酒来,就不愿意听任何劝阻,更何况是沉默的花生米。
济南杆石桥的花生米最有名。那里属于老西门,卖花生米的多是回民。最初,我在路南一家小店买,店主是个老头,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阴沉着脸,一副爱要不要的神情。然而,就是这么不起眼的小店,和丝毫谈不上有任何服务的店主,却做出了几乎没有济南人不知道的花生米。
有一年,我在书店做新书分享,现场边喝酒边聊,我让书店的工作人员专门去买几袋花生米,那晚很冷,北风凌厉;书店很热,酒酣人闹。两个月之前,我知道书店关张的消息,觉得实在遗憾。他们曾每周拿出一天来,24小时营业。
老家縣城的夜市,随便哪里,总少不了一盆水煮花生米。和济南烧烤摊上的花生米不同,那里的花生米都是剥了壳的,在茴香和八角等大料煮出的汤水中浸泡着,尤其入味。对花生米来说,这种做法虽然常见,但不管在哪里,我吃过的水煮花生米都没有那种味道。
老家还有一道用花生米做的名菜,叫“皮杂”。要去掉花生米的外壳和内皮,把花生米、肉末和切细了的绿豆粉皮用香油炒,尤其下酒。喝酒的人还给这道菜起了个雅号,叫“经叨”,意思就是经得起用筷子“叨”(夹),在没有那么多条件置办更多酒菜的情况下,一盘“经叨”就可以伴人宿醉,全是花生米的功劳。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最好吃的花生米。有人喜欢干炒,有人喜欢油炸,有人喜欢醋拌,我一朋友,每次去酒店,点炸花生米时,都得给服务生交代,要在油里放花椒和干辣椒,才能把花生米烹好。金圣叹临死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可吃出金华火腿的味儿。
上周去北京,看人艺的《茶馆》。第三幕中,濮存昕扮演的常四爷胡子都白了,还掏出把花生米,颤颤巍巍地说:“我这儿有点花生米,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杨立新扮演的秦仲义也满头白发,正要把花生米往嘴里放,突然意识到不行:“谁嚼得动呢?”梁冠华扮演的王利发叹着气说:“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
观众的笑声不免让人感伤,珍惜可以嚼得动花生米的日子吧,或许,人们终会发现,它是多么美好,多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