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学赣军”的词及散文创作

夏汉宁，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二级研究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曾经有人把两宋江西作家誉为“中国文学的巨匠时代”，对于这一美誉，我认为是比较恰当的。从地域的角度来看，两宋时期的江西文坛，确实是一个产生“巨匠”的地方。

扫描两宋文坛，人们会发现，在灿若星海的宋代文坛高空，有不少江西文学家如星光闪烁，耀人眼目。据统计，现有作品传世的宋代江西文学家共有1376人，其中从事词创作的有183人，占文学家总数的13.30%；从事诗歌创作的有900人，占文学家总数的65.41%；从事散文创作的有786人，占文学家总数的57.12%。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宋代江西文学家在诗、词、散文等创作领域，都取得了骄人的成就。而且在这些江西作家中，有不少是宋代文坛执牛耳者。

宋代江西作家在散文创作方面，尤其成绩不俗。据统计，江西作家在两宋时期共创作散文37006篇，现存作品超过百篇以上的就有48人，其中有8人超过千篇，他们依次為周必大（4770篇）、朱熹（3423篇）、黄庭坚（2585篇）、欧阳修（2573篇）、王安石（1576篇）、洪适（1412篇）、杨万里（1137篇）、李刘（1130篇）。

在这8人中，南宋作家有5人，北宋作家有3人。从作品量来看，南宋作家远超北宋三家，仅周必大和朱熹的创作量就达8193篇，超过了黄庭坚、欧阳修、王安石三人创作的总和（6734篇）。然而，在创作影响方面，北宋江西散文家比南宋散文家更大、更深远。此以欧阳修为例。

在北宋文坛上，欧阳修毫无疑问是一位具有十分显赫地位的作家，作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在扭转北宋文风方面的贡献是巨大的。苏轼曾对欧阳修有过高度评价，他在《居士集叙》中说：

“自汉以来，道术不岀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着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敎之，至天圣、景佑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佑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

在这段话中，苏轼充分肯定了欧阳修在北宋文坛的地位及其影响。

欧阳修对于北宋古文运动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团结了一批志同道合且具有实力的文学家；二是在古文创作理论上的突破与创新；三是在古文创作实践中的巨大成就。

首先谈第一点—欧阳修团结了一批志同道合且具有实力的文学家。

扭转宋代文风的关键人物是欧阳修。“洛阳尹师鲁，少有高识，不逐时辈，从穆伯长游，力为古文，而师鲁深于《春秋》，故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章奏疏议，大见风采，士林方耸慕焉。遽得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其深有功于道欤。”（《尹师鲁河南集序》），这里范仲淹虽是赞美尹师鲁，但他也未曾忽视欧阳修的作用。陈亮对此评价似乎更为客观一些，他说：“其后，欧阳公与尹师鲁之徒，古学既盛，祖宗之涵养天下，至是盖七八十年矣。故庆历间，天子慨然下诏书，风厉学者以近古，天下之士亦翕然丕变，以称上意。于是胡翼之、孙复、石介，以经术来居太学，而李泰伯、梅尧臣辈，又以文墨议论，游泳于其中，而士始得师矣。”

这里陈亮既突出了欧阳修的功绩，更指出了此次文风的改变，有赖于皇帝的提倡，使之成为了一项顶层的决策，同时，这次成功，又与欧阳修周边团队的协力推动不无关系。关于欧阳修周边所形成的古文推动团队，文献中多有记述，如，“天圣以来，欧阳文忠日滋月益，得名于中外，至至和嘉佑中间号为文师，如曾子固、苏子瞻、子由皆以门弟子视之。”等等，都说明在欧阳修周围，团结了一批有实力的古文作家，而且这些古文作家不仅在当时已名声显着，在欧阳修之后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其次谈第二点—欧阳修在古文创作理论上的突破与创新。对于古文先驱的创新观点，欧阳修既有传承，更有发展。他的古文观是：重道而不轻文，真挚而又充实的内容，配以富有文采的语言，即今日所谓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才是古文创作的最佳境界。欧阳修的古文理论，在当时不仅得到了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诗文革新运动干将所认同，而且还对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等新进古文作家产生了重要影响。

再谈第三点—欧阳修在古文创作实践中的巨大成就。欧阳修既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同时，他又是古文创作的实践者。他不仅以自己的古文理论影响了当时的古文创作，而且，他还以自己丰富的、卓有成就的古文创作实践，为北宋文风的转变作出了突出贡献。欧阳修现存文2573篇，在宋代江西作家中排名第四。在这两千余篇散文中，各体具备，如书信、杂文、题跋、序、论说、碑铭、墓志、墓表、神道碑、行状、赋、记、试策、策问、经旨、诏策、传、谱、制敕、表奏、口宣、青词、祭祝、诗话等等，几乎涉及了当时所有的文体。而且，在各种文体中，都有值得一读的佳作。

此外，词发展到宋，已然成为一种成熟的文体。对于这一文体的应用，宋代的江西词人也可谓得心应手，且成就颇丰。说到宋词的创作，有几位江西词人是不得不提的。这就是晏殊、晏几道父子，欧阳修，姜夔等等。

在宋代词坛，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等人的词一洗“花间派”的浓艳熟软、缺乏深刻寓意的词风，为宋词的创作注入了思想蕴含和情感寄托，在创作技巧上引入了比兴手法，且能从民歌中适当汲取养分，这些都对宋词的繁荣发展起到开先河的作用。因此有人将晏氏父子、欧阳修、张先列为“北宋初期四大开祖”，并认为：“词学到了北宋，乃始跨进了黄金时代的阶段。而最先跨进此阶段，并手造此灿烂的初页史迹者，则为晏殊与子几道，和欧阳修三个人。”

清代词评家冯煦更对晏殊等人在宋初词坛的地位有过极高的评价，他说：“词至南唐，二主作于上，正中和于下，诣微造极，得未曾有。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譬之欧、虞、褚、薛之书，皆出逸少。晏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宫右征，和婉而明丽，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刘攽《中山诗话》谓‘元献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信然。”“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晏元献、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文忠并有声艺林；然数公或一时兴到之作，未为专诣；独文忠与元献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而元献家临川，词家遂有西江一派。”在冯煦的眼中，晏殊对宋初词坛的贡献似乎更胜于他人，冯氏既将他视作“北宋倚声家初祖”，又将他目为“西江一派”的领袖之一，这种评价是相当高的。

欧阳修与晏殊同为北宋初期词坛的开山始祖，故人们将他们并称为“晏欧”。欧阳修现存词作242首，他在词创作上与晏殊有相同之处，这就是接受了花间词与晚唐五代诸词人的影响，尤其是对冯延巳词风的接受更为明显，有评者这样认为：“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对于欧阳修的词，薛砺若曾有一段形象的评价：“我们在他的诗与散文里面，只看见他那副严肃护道的面孔，使我们将要疑心他是怎样一个古板而顽强的人呵！但我们一读他的词集，这种推断立刻就要推翻了。当我们沉醉在他那种轻柔而妩媚的作风里时，我们深深地认识了他的本来面目与心灵—一颗极强烈颤动的心—我们才知道他的文章真正价值与风调。”接着，薛氏对其词又做了进一步论述：“他的词虽然从冯延巳与晏殊二人蜕变来的，但确能代表出他的个性，完成他那种流利柔媚而隽永的作风。他是温韦冯晏以来，上流社会的一派—所谓正统派—词学的结束。”

谈到晏几道，不禁又想起薛砺若先生的一段话，他在论述晏氏父子和欧阳修对宋词的贡献后，接着又说：“所不同者，或有将晏几道摒于二人之外，不与同此开创殊勋。其实小晏造诣之高，且过乎乃父，其作风也极相类近……”

关于这一点，不少评家也有类似看法，如陈廷焯云：“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周济曾谓：“晏氏父子仍步武温韦，小晏精力尤胜。”夏敬观亦云：“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敵，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亲身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小山词》从《珠玉》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异，《珠玉》比花中之牡丹，《小山》其文杏乎？”的确，晏几道的词风与其父相近，对宋词的贡献也不亚于他的父亲老晏。在北宋中期词坛上，晏几道同样也是一位无法绕开的江西籍词人。

词发展到南宋，又掀起了新一波高潮。

在这新一波高潮中，江西籍词人姜夔则成为词坛瞩目的“弄潮儿”。姜夔是婉约别宗“骚雅派”（或称“格律派”）的代表人物，他与南宋另外两位大词人辛弃疾、吴文英三足鼎立，成为南宋词坛中的佼佼者。南宋范成大称其词“有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南宋赵子固也赞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黄叔旸云：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其髙处，有美成所不能及。”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清代词评家对姜夔的评价极高，具有代表性的评论有：“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慢词盛于北宋，至南宋乃极其致，其时姜尧章最为杰出。”“白石，词家大宗。”“南宋词家，推姜白石为巨擘。”

正是因为姜夔词在南宋词坛享有如此盛誉，故而后世学者普遍认为，“骚雅词派”（或称“格律词派”“ 风雅词派”“ 雅正词派”等等），发展到南宋，实为姜夔所取代，更有人将这一词派直接称为“姜派”或“姜夔词派”。

由此见，宋代江西作家群的文学创作，在诗词与散文创作成就斐然，有着令人称道而值得书写的煌煌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