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祝由语“喷”义及其宗教文化意蕴
2018-07-10陈宁
陈 宁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一、《五十二病方》祝由语中的“喷”法记载
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抄成时间不晚于秦汉之际,应为公元前三世纪末的写本,所记内容必定源于先秦医方[1]。并且其医学理论古朴原始,鲜见阴阳与五行学说,故成书时间极有可能早于《黄帝内经》。《五十二病方》中还保存有上古行医治病中常见的祝由术,《黄帝内经·素问》对此法有记载:“黄帝问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岐伯对曰)当今之世不然,忧患缘其内,苦刑伤其外……所以小病必甚,大病必死,故祝由不能已也。”[2]69王冰注:“移,谓移易。变,谓变改。皆使邪不伤正,精神复强而内守也。”由此可知祝由术可使患者精神变得强大,足以抵御外在邪气的侵袭,从而除去病症。而祝由术治疗机制为何?历来众说纷纭。不少学者认为祝由术是心理疗法,袁玮认为“如果医患双方都认为通过祝由驱除致病鬼魔,则病可痊愈,这便与现代心理治疗中的双盲法有相似之处”[3]。王正凯、刘明军认为祝由术是在信任与暗示的基础上,以语言为主并配合肢体动作、文字符号而成的一套治疗系统[4]。而廖育群则反对此观点,认为祝由术主要是利用“语言”针对各种疾患而非患者本身,对致病的鬼魔施以威慑恐吓的治疗方法,不能简单地以现代医学相比附[5]。笔者查《普济方》云:“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以夫精诚交感寓于符祝。”[6]2“符”为书,“祝”为言,并且皆诚心而发。《普济方》又云:“然则符祝之用有应否者,特在于正与不正之异耳。今故戴其术而冠以持受之法,使学者得于声画之间究其所以然者……彼受于邪由,精神不守所致,故在我者,当专心诚意以持之,欲致其诚心,先斋戒事以神明……用符兼以诅咒。”[6]3由此可知祝由术是向神灵祷告致病缘由且诅咒病原,并持守诚正之心意以驱邪救病,为祝祷诅咒的疗法。它与后世方技之咒禁术还颇有渊源,《千金翼方》《圣济总录》《普济方》等众多医书文献均将两法归作“符禁”一门,且“祝”与“咒”在上古皆为章母觉部字[7]154,277,音近义同,两法确实有递相传承的关系。
《五十二病方》中祝由术常见的治疗动作便是“喷”“唾”之术,祝由病方中关于“喷”法记载如下。
(1)祝之曰:「喷者虞喷,上○○○○○○如(彗)星,下如(衃)血,取若门左,斩若门右,为若不已,磔薄(膊)若市。」
(2)一,涶(唾)之,贲(喷):「兄父产大山,而居氏(是)谷下,【□□】系而,□【□□】而,凤鸟【□□。毋敢上下】寻,寻,豙(喙)且贯而心。」
(3)一,贲(喷)吙:「伏食,父居北在,母居南止,同产三夫,为人不德。巳(已)。不巳(已),青傅女(汝)。」
(4)【禹】步三,湮汲,取棓(杯)水歕(喷)鼓三,曰:上有□【□□□□□□□□】铁锐某□【□□】【□】(饮)之而復(覆)其棓(杯)。
(6)以辛巳日,由曰:「贲(喷),辛巳日。」三□;曰:「天神下干疾,神女倚序听神吾(语)□。某狐父非其处所。巳(已)。不巳(已),斧斩若。」
(7)唾曰:「歕(喷),桼(漆)。」三,即曰:「天啻(帝),下若,以桼(漆)弓矢。今若为下民疕,涂(塗)若以豕矢。」
(8)「歕(喷),桼(漆)王,若不能桼(漆)甲兵,令某伤,奚(鸡)矢鼠襄(壤)涂(塗)桼(漆)王。」
(9)一,祝曰:「濆(喷)者鬾父鬾母,毋匿,符实□北,皆巫妇,求若固得。」[8]213-301
根据上列祝由方可以看出“喷”法的确是祝由术里常见的程式动作。笔者以为,“喷”的含义是口中含着某物喷散出去。口中含“气”,即是吐气;口中含“水”,即是喷水。上述祝由语中,(2)条中的“喷”即是“吐气”[9]400,而(4)条中的“喷”显然是“喷水”。“喷”法为何成为祝由常见的程式?笔者推测与“唾”有关。《搜神记·宋定伯》载:“定伯复言:‘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10]199宋定伯伪装成鬼,问真鬼有何忌畏时,真鬼回答怕人“唾”。“唾”是吐口水,“喷”与其有相似的动作内涵,故可能也有驱除致病邪魔的作用。但令人不解的是本该属于祝由术动作的“喷”,却在祝由语里面也频频出现。在上述含“喷”的祝由病方中,仅有(2)(3)(4)条里的祝由语不包含“喷”字,这说明“喷”不仅在祝由方中是驱邪的动作,而且在祝由语里还有其特定的含义。
二、祝由语中两类“喷”义发微
在祝由语里面,“喷”以两种方式呈现:一是单字出现“喷”,如(6)条:“贲(喷),辛巳日”;(7)条:“歕(喷),桼(漆)”;(8)条:“歕(喷),桼(漆)王”。另一种是与“者”字搭配成词组“喷者”,如(1)条:“喷者虞(剧)喷”;(5)条:“贲(喷)者一襄胡□”;(9)条:“濆(喷)者鬾父鬾母”。其中“喷者”义较好理解,依字面可知是施祝由者自身,这也可从后世的禁方中找到答案。由上文论证可知,祝由术与后世的禁咒方联系甚密,在传统医学的分类和本身名称的读音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故可从两种病方内容找寻其内在联系。《千金翼方·禁经上·禁温疫时行》载:“左手持刀,右手持斧,斫黄奴温病之鬼,何不走去。”[11]348对照(1)条:“取若门左,斩若门右,为若不已,磔薄(膊)若市。”在对付邪病鬼魔的时候都是挥刀持斧,斫磔其身。《禁经·禁疟病》载:“若患人日壹发,以手二七下打砖。若隔日发,三七下打砖。三日一发,以手四七下打砖,讫。”[11]349其中拍打次数以“七”为基数。在《五十二病方》中也常常见到“七”这个数字,例如:“以月晦日之丘井有水者,以敝帚骚(扫)尤(疣)二七”。“以月晦日下饣甫时,取凷(块)大如鸡卵者,男子七,女子二七”。皆把“七”作为祝由术中的特殊基数。由此可以看出在内容上祝由与后世禁咒方技确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又,《禁经·禁鬼客忤气》载:“咒曰:吾上太山府,谒拜黄老君,交吾却鬼语,我神方上……”[11]347《禁经·禁温疫时行》载:“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地夫人,教吾禁名。……主斩黄奴之鬼、欲行我者,吾祭酒父长甲母,寄仲语我,吾万厄之中不近我。”[11]347在这些咒方中多次出现“吾”,强调施咒者的身份。按理祝由语中“喷者”则可与其对应,即表明施祝由者的身份。然“喷者”在祝由语意义中却可能仅仅是表明身份的程式语,并非一定有实际意义。如(9)条:“濆(喷)者鬾父鬾母”,这里“喷者”则无具体语境意义,在断句中似可改为“濆(喷)者,鬾父鬾母”,减弱与后句的意义关联,“喷者”只是表明身份的标志词。
三、由“喷”到“吾”背后的宗教观念转变
“喷”或“喷者”在上古祝由语里常常提示或借代施语者身份,而在后世禁方中,则转变为“吾”字直接点明施咒者在咒语中的主体地位。如在(6)条“天神下干疾,神女倚序听神吾(语)”和(7)条“天啻(帝),下若,以桼(漆)弓矢”中出现的“天帝”“神女”,他们在祝由方中是被请求驱除病魔的重要力量。然而后世禁方中,常见如“吾是天师祭酒,当为天师驱使……从吾左右前后,吾有太上老君,天地父母,在吾身中……吾朝晨行,女娲相逢。教我唾痈,从甲至乙。……吾皆知汝姓名。徒忍割汝,汝须急去”[11]349等咒语,其中“吾”指代的施咒者和天神都是重要的施法力量,并且施咒者还能够充当神力的关键角色。这与在《五十二病方》祝由方中间接表明施祝者身份的“喷者”“喷”字词完全相异,这种不同极有可能是因为社会环境与宗教地位的变化所导致的。
在传世文献里有许多材料记载了上古时代宗教和社会的世俗化趋势。如《国语·楚语下》载:“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匮于祀,而不知其福。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渎齐盟,无有严威。神狎民则,不蠲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13]514-515讲的是九黎乱德之后,民与神不再秩序井然、各司其职、有敬无渎,社会陷入了混乱状态:民无敬心,神失威严。于是颛顼进行了“属民”与“属神”的划分,使得各类归属复为旧常,是为“绝地天通”。这是一场意义深远的上古宗教改革。“绝地天通的实质是禁绝巫觋的通天行为”[14]22。这场改革的重要意义在于将巫觋能够接天通神的权力逐步收回,其宗教地位受到压制和打击,而世俗王权开始逐步控制社会的各个领域。《史记·殷本纪》载:“(帝纣)益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蜚鸟置其中。慢于鬼神。”[15]71可见殷纣王对鬼神的态度已经相当冷漠,甚至对于天命也颇为不屑。当祖伊奔告纣王以谏:“天既讫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今王其奈何?”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纣不可谏矣。”[15]72有学者认为这是纣王在否认王命来自于天[14]39。笔者认为可从。由此可见商末对于“天”的宗教神观念有所淡化,而世俗势力一直在谋求摆脱宗教的控制。再看周代,《尚书·康诰》云:“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16]257说明周人认为天命已经下移到文王身上,文王本人即是上天的代表。《尚书·君奭》云:“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16]321也意在说明周人对文王之德的崇敬。《诗·大雅·文王》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符。”[17]750更表明文王拥有极高的威望和难以替代的垂范作用,甚至比上天更具权威和信服力。徐复观认为,“因人文精神的跃动,一方面虽然强调天命,一方面又觉得仅从天命的本身来说,是不易把握得到的;对于这种不易把握得到的东西,不能仅靠巫、卜来给人们以行为的启示,而要通过文王的具体之德来作为行为的启示”[17]27。这段话已经把周初先民信仰偶像的转换解释得十分透彻。天命由于难解才会被共主的“人君”典范所取代,自然神崇拜慢慢转向人格神,于是宗教的人文色彩越来越浓厚,儒家思想诞生的环境也培育得愈来愈充分。文王不同于其他的先民始祖,“实际已超过了中介人的作用,而成为上帝的代理人”[18]27。
通过以上对上古时期宗教观念和社会环境变迁所做的大致勾勒,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世俗权力与人文精神在快速发展,宗教权力渗透的领域在逐渐缩小,而“世俗人”的地位也越来越受到重视。于是祝由语中忽隐忽现的施语者身份,在后世的禁方里则直接可与神灵的力量发挥相同的作用,“喷者”与“喷”也演变为“吾”或“我”。值得注意的是,祝由在后世的治疗体系里一直未曾消失,在《隋书·百官志》中载太医署有祝禁博士,随后在元代祝由科更列入太医院。这说明祝由术在后世已经脱离巫医之手,正式进入世俗体制的序列之中。所以后世禁方中施咒者地位的提高,并不意味着巫觋势力的恢复,反而进一步证明了将祝由语中的“喷者”与“喷”对应到后世禁方中表明施咒者身份的理解逻辑是符合历史观念的发展。
四、结语
祝由术是上古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医与巫相勾连的产物,也是研究上古社会宗教、历史和文化观念的重要材料依据。面对它的特殊性,研究者应多视角对其文化意义进行挖掘,竭力还原一个客观而多维的先民社会样貌,而不是简单地以今天的“科学”价值观对其全盘否认。在祝由术中存在很多难以理解的程式和语言,如《五十二病方》中的“喷”,在日常的语法逻辑下难以理解,但只要多方联系材料,与后世医方进行对比研究,再考察医学和宗教观念的演进,发现其发展变化的蛛丝马迹,最终对其加以合逻辑的解读并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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