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刘腊儿刘金儿发愿从良
2018-07-07唐蜜
内容摘要:在品读刘蜡儿刘金儿发愿从良的故事时,笔者所关心的,一个是对她们生活状态的发见,一个是对她们行动方式的比较。主人公的行为,要么使他跬步千里、得偿所愿,要么终究日暮途穷、事与愿违;所以,行为的性质、方法启示着改变命运的方法。本文谈谈个人看法。
关键词:刘腊儿 刘金儿 发愿从良 生活状态 行为方式
明杂剧《新编刘盼春守志香囊怨》《宣平巷刘金儿复落娼》讲述了两个官妓一心挣脱风尘、改立行止的从良故事。她们一个在金钱的压迫下舍身取义,一个贱性不改旧业重操,其业果都源自于两人不同的品性。各色人物在主人公的世界里出现又离去,细演出世俗生活的常态。剧作家用文字复原了主人公的真实生活,而故事外的我们也是感同身受;那种感受既可以说是生活的重量,也可以说是命运的神威。故事是具有教育意义的,一个共知的故事,使人与人交流了经验,达成统一的道德共识;故事也启发智性,它提出了改变命运的简朴而实用的方法。品读刘蜡儿刘金儿发愿从良的故事时,笔者所关心的,一个是对她们生活状态的发见,一个是对她们行动方式的比较。主人公的行为,要么使他跬步千里、得偿所愿,要么终究日暮途穷、事与愿违;所以,行为的性质、方法启示着改变命运的方法。
作者朱友燉(1379—1439年),字诚斋,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周定王朱橚的长子。他塑造的刘腊儿、刘金儿两个女子,身份同样低贱,实际上是云泥有别。他不吝笔墨写出腊儿的好,腊儿可爱可敬,好得浊世容不了她;他写活了金儿一身俗气,偏又是个实诚的小娇娥,
所以俗的大大方方,可怜可笑。在《复落娼》里,腊儿与金儿两人恳谈,两年后,金儿听闻腊儿殉情的消息。用流行语说,就是《香囊怨》的主人公特意去《复落娼》的故事里打酱油了。两个主人公的牵连,暗示了生活之剧的舞台是同一个,所有人都在一个活动圈子里,这个圈子的中心则是艺人丛居的宣平巷,坐落在官商来往如织的汴梁城里。
(一)生活状态的发见
刘腊儿刘金儿都是杂剧艺人出身,艺人们的户籍、表演活动等,由官厅任命的色长管理。艺人不算“良民”,但寻常脱不了乐籍,所以两代、数代作艺人的稀松平常。刘腊儿的父亲刘鸣高是“院里一个出名的末泥”,意谓在杂剧里妆扮“末”角。腊儿记得五六十个杂剧,而且善于弹唱,周恭曾请她做个花旦杂剧,可知她是妆扮“旦”角的。刘腊儿长到十八岁,刘鸣高说,自己如今老了。不是年高,是扮相“老”了,演得杂剧的一律是青春年少。赵莲儿、李叶儿说:“俺这等人家,男子汉又不会做买卖,全靠俺妇人家做营生。”父亲已“老”,一家人吃的穿的要靠腊儿弹了唱了换来。腊儿很难,缺钱,但没把钱看太重。金儿嫁了个乐工,叫做楚五。金儿说:“我在宣平巷勾栏中,第一个付净色,我那发科打诨,强如众人。”付净色,要在脸上“抹土搽灰”好显得怪异滑稽。娇女扮丑人,不值当,怎奈金儿自己愚拙,诸般乐艺无能。金儿嫁给乐工,依然不算“良民”,自然奢谈作为妻子的尊严体面。乐籍中惯常是挣“五奴衣饭”的。“五奴衣饭”是靠妻子牺牲色相来揽钱的营生,这个恶名源自唐朝时卖妻的苏五奴。楚五奴把金兒卖给又丑又瞎的高兼,本来只想金儿多挣些钱钞,没承望会把金儿卖没,被高兼拐带走。
宣平巷的艺人,凡是官署里有排场,要随传随到;在富人的戏台上演出,也可以获得钱物。卖艺的进账能暂时维生,而在汴梁城生活是很贵的。艺人们自己,如腊儿的母亲和金儿,叫穷;知道实情的外人,如周恭,也替他们愁穷。汴梁城是个名利场,官商们在此地聚散无常。载着满船茶盐,底气十足的生意人,在汴梁城一边修整,一边闲闲的精打细算。看上腊儿的陆源是个松江府来的盐贩子,金儿瞧上的徐福一是个江西来的茶商;他们能代表那群有钱有闲,暂寓华都的外地土财主。他们受到宣平巷乐户们的青睐,一来是使钱大方,二来是容易打发。单身独自的外来客,在此地无产无业,并不会勾留太久。卖唱人家,怕的是死缠硬磕的破产主顾。单从做买卖说,外来客比本地人高级。腊儿的母亲嫌弃过周恭,因为他是本地人,可能没钱,可能“缠门缠户”。买卖要做成,牵线搭桥的人有了,客人们就去逛门户,吃酒使钱,算是双方查验货色。客人来的次数多了,就说明买卖可以做,这时卖家就只等对方拿出诚心了。所谓诚心,自然是拿大把的钱物堆起来才显出分量的,而且自然换得来好东西。买卖做成后,客人就可以留在乐户家里了,不是单纯的宿妓嫖娼,是买断这个人,向色长递过状儿,过了明路的。做买卖时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讲究你情我愿,比如腊儿可以回绝财大气粗的外来盐商陆源,回过头来答允本地书生周恭。这种买卖比出去唱来钱多,故能使乐户们的生活宽松许多。
在访妓的和觅钱的之间,是一群牵线说合的闲人。这些人“无钱淡淡相看,有钞朝朝厮赶。别无买卖营生,专靠帮闲鐟懒。”他们惯会见缝插针,所有的本事是耳灵脸厚嘴巧。《香囊怨》里的胡子滚,几次三番帮衬陆源去腊儿家里说姻缘,终于间接地害死了腊儿。虽然可恨,但他们的活路却能源源不断。胡子滚无业有闲,把宣平巷里的买卖行情都吃透了,哪个门户失了主顾,哪个官妓色艺双绝,他都知晓。外来金主陆源,看汴梁城如同雾里看花一般,他想去院里拣个女孩儿梳拢,当然需要找个自来熟、百事通。胡子滚在城里游荡久了,人缘广,心思也活,他能与周恭的父亲搭上话,而且深知周父的严切,拘束得住周生。他费心机给陆源制造接近腊儿的机会,不过图财,却没想到会把腊儿和周恭的感情直接推向夫妻之义与父母之恩的矛盾中。周父用“迷途知返”逼周恭,腊儿之母用“觅钱养家”逼腊儿;而在背后操纵的人是胡子滚,是他把周恭的秘密泄露给周父,也是他把陆源的钱钞递到腊儿母亲的眼前。这是他没心没肺作下的孽事。
腊儿和金儿都想从良。腊儿想只守着周恭一个人,虽然不是正经的妻子,也算实质上从良了。不说从良,却说只嫁一个人,是她在理智上回避从良的愿望。这个愿望很缥缈,很没盼头,说出来显得可笑。她最后说很想“脱离风尘,改换家门”,是在自杀之前。金儿对人便说自己要从良,要一世夫妻,却是不懂从良的实质,只是把它搬出来赌咒发大愿。她需要一个有钱的丈夫,而这个人正好算个“良民”,嫁了他,不是“从良”是什么?从良是稀奇事,别人只有支持赞美的,也是她再嫁最拿的出手的由头。她不懂从良,从良也未遂她心愿。前后跟了两个“良民”,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她不信了,不提了。作良人是一个缥缈的梦,一睁开眼睛便是围在身边的种种“不良”景象。作家写的巧,让腊儿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人的丑态。第一就是眼皮子浅,好像从上辈子就受着穷来的,一个个的见了好东西就不顾廉耻。“他道是鸡脯儿留与大嫂,鸡腿儿带与小姨,将一碗残汤剩面当做珍馐味”,这是在别人家席散后拣剩食儿的伶俐鬼;“枕头边放一把称子弟的天平,被窝中安一个蒸郎君的热甑,房门前立一条断客商的粗棍”,这是不讲人情只看钱面的势利眼。然后就是手段邪魅。“但撞入他锦营花阵,早着迷翠袖红裙,起初呵卖弄他聪明使精银。沾一沾酥了七魄,搂一搂去了三魂,那郎君每不外伤也内损。”迷得当家男子每不思正途,这是最该遭骂的。在《复落娼》里,腊儿亲眼见了许多因为养官妓败事的,便要劝诫这个一心要娶刘金儿的药材商高兼:“我怕你忆当归过半夏,从独活索防葵(房暌),不蘹香(怀乡)思远志,令附子(父子)叹消梨(宵离)。”这些做戏的坏,是一种低贱的坏,所以不论贫富,一律被人唾弃。名声臭了,再规矩也世世不得翻身,不能算是正经人。这是一种众人泼脏、羞见天日的丑态。金儿的姑姑刘佳景,守寡四十年行止清白,看惯了、听够了闲人们对官妓的白眼毒舌:“他都待将无作有,说短言长,听风是雨,数黑论黄,但行的半步儿荒唐,登时间闹了座平康。你便是赵贞女也说的他行浊情杂,你便是王凝妇也讲的他心劳意穰,你便是杞梁妻也谈的他腹热肠荒,似这样怎当。你若是有些儿脚翅无承望,要清名便休想,都打入腥臊臭罗网。”刘腊儿知耻,自己的名声生成的不好了,也要行为端正。刘金儿里的外的尊严都不要,只看实惠,理由也很大:“俺行院人家怕羞耻呵,吃什么?穿什么?”最末,她认清自己是“臭马肉”“烂冬瓜”,情愿被人笑话小觑,也不肯下决心、立志气。
(二)形动方式的比较
金儿把自己从丈夫家里嫁出去,先跟了“一个瞎汉子”高兼,后跟了“一个村蛮子”徐福一,皆是看上对方十分有钱。高兼家本在汴梁城开着生药圃,他求了一纸放从良的文书,心虚地带着金儿避到钧州去了。金儿的先夫要打官司,他是底气不足,怕摊上麻烦,可见这一纸放从良文书是糊弄来、经不起细勘的短期许可证。金儿故又跟了徐福一去江西过活,后来夫妻反目,闹起诉讼,金儿被遣返汴梁,徐福一领了“拐带娼妓为妻”的罪。可见金儿两次拣高枝均是不走明路、担着风险的。她是有人有路,无知无畏,但在临行前还是跟亲近的人心平气和的商量了。她心里亲近的人,一个是腊儿,一个是姑姑;她想获得“同意”,虽然是不必去要的。腊儿不同意金儿背夫养汉,一则是这种行为是不学好,二则是情不依于理则易变。金儿再三发愿:“我要和他白头相守。嫁了他,便是我一世儿终焉之计。我必要从良跟他去。”姑姑不同意金儿情不专意不牢,失了一个“良人”,又觅一个“良人”,问她这样“从良”算是哪门子的从良?金儿不提旧人,只表将来:“我今日嫁了他,一世再不嫁了,和他永远夫妻。一千年一万年不出垂唱去。我跟了徐客去,与他供茶办饭,便似梁鸿的妻,孟光举案一般。”金儿知道自己干的事情可能不妙,但行事的理由——从良是谁也挑不出错的。将来,洗心革面作良人,守着体面的丈夫过一世,多么正大光明的前途啊。她给自己许了这样的愿,拿来说服别人,重复几次,自己也向往不已。就事论事,金儿不占理,但腊儿、姑姑都不能说“从良”不对,所以她自认有几分占理,也就行事大胆起来。
夫妻正理、名实相符是从良的实质,对官妓而言,修到这种程度才能算真正改变了命运。金儿剥了实质,只要光鲜美丽的外壳,把它的体面、安逸当作值得追求的命运。她是有虔心的,远行千里,败而不馁。她自辩的策略很巧妙,张口便是至公至允的从良美愿。金儿想改变命运,认为嫁了有钱的人就能改变命运。这种误解在于她眼里只有金堂玉马的好,没有相怜相惜的好。情回深,意转长。念其生,惧其灭。人类从心灵上生出的情感,连接着在智性上达到的义理。情侣之爱最理想的归宿是夫妻之义,它是日久天长的赞助对方的生成,而自己在给予中靠近了神性。完美无瑕,至公至允。金儿不懂真正的从良是什么,但是把从良作为自己的法器这一点是可取的。
腊儿和周恭两个,就是从情侣之爱走到夫妻之义的。两人初见面,统一觉得对方相貌好。这时还未相爱,不能说是情人眼里有西施,只能说意见客观,确实都很美。他们之间有义,周恭给了腊儿疼惜,腊儿给了周恭忠贞。念着自己在情人心上的分量,觉得自己还是可宝贵的,这就算“致爱如致生”的意思了。腊儿知道自己身贱艺也贱:“唱呵唱的人干了咽颈,舞呵舞的人软了身形。”同时她知道只有一个周恭宝贵她。周恭把她叫做“心友(愛)人”,因她之故抛弃了偏见,同一个官妓谈情說爱。在常理和人言中,官妓就是个送旧迎新的下贱货色。刘腊儿作了个另类,周恭也跟着作了个另类,一心认定腊儿是情志专一的,不怕人笑他痴傻。这场苦恋,两个人都未想过要断。周恭怕腊儿苦,劝她“留人接客”,有好好活着比相爱更重要的意思。淡了,变了,都不重要。活着,念着,没有实用,却能绵延。腊儿收到这个意思,同意两地相思,否决留人接客。腊儿“性子刚直”,洁身自好是她的教,是她的义,万死不辞。现实情况容不得洁身自好,所以她不得不一次次地同命运抗争。
第一是来自金钱权威的压力。陆源把腊儿当成高价贱货,看上了,不惜钱物。腊儿看不上他的钱和盐,但是必须说服母亲别重钱轻女。对陆源,腊儿是吓:“休夸你百精细,百伶俐,虔婆每千斤鎚敲得你天灵碎,油头粉面都是些啜人贼。”劝他别自己找上门来“喫敲”。对母亲,腊儿是据理力争。留客是官妓的本分,而且陆源是“一主儿好客人”,“十分标致,将的钱物不少”。但是腊儿找得出理由来拒绝:“我留了这陆客呵!便是我终身之计了,他久后少不得回他家乡去也。我既嫁了一个了,休想又肯替你觅钱。”意在告诉母亲,现在得了便宜,将来就是落了便宜,其中缘故是她打定主意只嫁一个人,不作“众人妻”。身为女子而不守忠贞,就算放在行院人家也是自知丢脸的。腊儿认清了这一点,把这个理由大大方方抬出来了。依她的语意,如果今天嫁了陆源,陆源将来走了,她要一世念着他,再不嫁了。可实际上,是因为喜欢周恭,这是她不能拿来回避接客的。此外是“子母深恩”的纠缠。后来,陆源不死不休的缠磨,但腊儿说已嫁周恭,不拟再接客。腊儿标举的“夫妻恩义”确实很有分量,但是其母提出的“觅钱养家”也非常有理。命是父母的,身是父母的,不养家就是不孝,不配做人的。腊儿依旧是拿了正理来说服人:“我则待守一世,夫妻正理,娘呵,顾不得你子母深恩。”腊儿坚称自己是为礼教而死的,但是别人心知肚明,她是为情而死的。连家人都埋怨她:“如今我女儿死了,这院里老的小的,都笑话我家养了这等不觅钱恋汉子的妮子。”这些人是只见情,不见理,而朱友燉借了白婆婆之口为腊儿辩护,让她的情死被公认为师出有名。
能够凭本心选择一个爱人,能够出生入死保全一世清白,条件相当的其他人都做不到,只有腊儿做到了。只有性格非常强大的人才有改换天日的本事,这个规律在此处亦得验证。腊儿一言一行离不开夫妻正理,非常正当,无可挑剔。就是因为她占理,所以其意志不可翻转;在这一点上,腊儿和金儿是一样的。虽然只是萌芽于小女子心上的一点私情,但是谁能说发展出来的夫妇之义是谬种?金儿嫁给“良人”更多是图财,但是谁能说从良是歧途?故事,也就是斗个胜负、争个是非。事因理而成,事在行动上,理在交谈中;作者把二者交代清楚了,就完成了一部虚构的人物传记。人物一生的事业,就是改变自身的命运。
(作者介绍:唐蜜,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诗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