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的行走与沉重的思考
2018-07-07吴平安
经济繁荣百业兴旺的一个显性标志,就是当下旅游热的勃兴,看看长假拥堵如停车场般的高速公路,瞧瞧万头攒动与大型集会无二的景区景点,更遑论漂洋过海,把中国人的笑声播撒到地球每一个角落的风景,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当一个旅游旺季过后,地方政府忙于盘点旅游收入时,可能不会想到它衍生的一个文化产品,那便是游记散文的丰收,面对线上线下海量的文章,让人清楚地触摸到中国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永恒的心结。
可是且慢,写作大家分明在告诫我们:山水文章不好写。
散文易写难工,是业内共识,大家之言,不过是“易写难工”的文体特点在游记题材中的体现罢了。
我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阅读马莉系列游记散文的。
披卷读来,从三晋大地到湘西凤凰,从烟雨江南到雪域高原,还有罗霄井冈的红色朝圣……一篇篇连缀起来,作者的行踪清晰可辨,而这正是游记类散文的常规。
细察作者的出行方式,有出差公干,有度假休闲,有单位活动,有举家远行,有随团,有自驾,不同的出行方式,在行文中隐含了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依稀可辨,牵动着文笔摇曳生姿。
这是马莉散文中的一段文字,我推想应该写的是而今盛行的自驾游:
在山里行车,最强烈的感觉就是黑暗。一种似乎老也走不到头、让人有点绝望的黑暗。即使是平坦的盘山公路上,夜晚的山中已少有人烟,只能偶尔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中闪烁,可能那是山林中的人家吧。汽车在笼罩着雾霭的公路上疾驰,连同裹挟在黑暗中的景物沙沙地后退着,人也似乎在忽高忽低的飘浮着。
行车山中,所奔何处?文中没有表明。此处虚写,胜过实写。羁旅行愁,是古代诗文中永恒的意境,而今科学昌明,交通发达,千里咫尺,天堑通途,行走者的感情也随即起了变化。这篇散文的开篇,让我们看到变中的不变,不变中的变,也让我们同古代行路人的心连接了起来。
车到目的地,自然就只能实写不能虚写了。所谓“山水文章不好写”,难就难在这个实写之处。
古往今来,游记文章汗牛充栋,而常规写作手法,也无非移步换景,借景抒情等等有限的几种套路,如此这般,难免审美疲劳,有人不无几分刻薄地目之为刻在景点上的某某到此一游,也就不足为怪了。说山水文章不好写,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马莉游记散文,篇幅不是很多,但都能见出那种力图摆脱既有套路的努力。这种努力,借用传统文章学的术语表达,则曰“善避”。
显而易见,山西、扬州、凤凰、井岗、拉萨……其山河风物的美丽而又迥然有别,其历史人文的厚重而又各揽风流,给身临其境者书写的空间是十分广阔的,这通常是认为散文易写者任意挥洒的地方。等而下之者,事无巨细,一一铺陈,如记“流水账”,此为游记文章的大忌;等而上之者,能捕捉景物特点,取舍得当,重点突出,详略有度,脉络清楚,给读者留下一个比较清晰的印象;再前进一步的,则能将游地的历史沿革、风情习俗、人文掌故、民间传说、名人题咏等等融汇其中,成为文章亮点。
不难看出,马莉散文很少在上述写作的生长点上纠缠,每到一地,凡关涉山水风景、古迹名胜的,或者稍加交代,点到即止;或者干脆撇开,不着一字。文字尽量简约、克制,不妨用“轻描淡写”总结她的用笔,甚至操持山水文章时,女性作家惯于挥洒的抒情文字,也极少见到。
既非景,也非情,那么,马莉的游记散文的主体内容是什么呢?是“理”,或者说,是面对眼前景象的思考。
当作者“烟花三月下扬州”,寻访二十四桥,流连瘦西湖,正是所谓“观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之时,其神其思,却从眼前美景,飞扬到千里之外的来处,飞到武汉的东湖,进行了一番“比较美学”思考,联想以东湖水面之浩大,波光之潋滟,断不在瘦西湖之下,然而江湖名气,却又不可同日而语,差距何在,差在文化积淀上。古圣前贤,高人逸士,依傍山水林泉时,常生望峰息心、窥谷忘反之念,而此时此刻,作者感到的却是肩头沉甸甸的担子。
何以会“心不在焉“呢?这里边透露出散文有别于其他诸如小说、戏剧甚至诗歌的美学特征,即作者作为一个真实自我、真实身份在文中的袒露,所以才有了所谓“学者散文”、“校园散文”乃至于“老年散文”、“小女人散文”之类的划分。无论是写景、记事、抒情、说理,都是作者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口中所言,而为笔下所写,直抒胸臆的方法,是许多文体的大忌,在散文却属于常规。
《扬州》篇使我们看到了作者作为一个文宣领域领导干部的身份特征,古人说文如其人,其实是有其人方有其文,如鲁迅先生所言,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
《凤凰》篇中,透过眼前的青山绿水和蜂拥游客,作者直观到一种许多人习焉不察的巨大的矛盾:
游人都希望时光凝固,希望看到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古城旧貌,希望看到小河的烟雾朦胧,希望有摆渡的爷爷和翠翠,希望山永远绿水永远清;而古城的人们,却希望一切土特产品都能开发成商品出售,希望一年四季都能游人如织,希望尽快过上现代富足的生活,这恐怕是每个旅游胜地都面临着的一个“二律背反”式的难题。随着凤凰的名声鹊起,这个矛盾会日益突现出来。据介绍,近几年来,国庆节时的游人每年都不少于4万,小小的凤凰城真是有些连袂成云,挥汗成雨了。我以为,象凤凰这样以野趣、淡泊、宁静而名的小城,即使不再发展任何其它工业和产业,但谁又能说,过多的游人不是对古城最大的污染!
毫无疑问,这正是目前困扰几乎所有风景名胜的问题,是旅游业发展过程中面对的悖论。作者的井冈山之行,再一次强化了这种感受:“那无处不在的、太过浓厚的商业气息,却让人多少感到有些不习惯或者说有点别扭,感到与想象中的井冈山不太一样,与想象中的‘红色旅游不尽相同。那种感觉,很难用一个很准确的词语去形容;那种情形,也很难说好还是不好,是对还是不对。”
自古以来,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旅游原本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可是徜徉山水之间,读者却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内心的矛盾、困惑,甚至沉重。此无他,那是中国读书人弥足珍贵的家国情怀使然,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当这种情怀充盈心胸而下笔为文时,作者便接续了中国散文的宝贵传统——有感而发,为事而作,并非刻意为文,更无无病呻吟。当作者公干出差山西其间,这种传统精神更是得到充分展现。
马莉从中国民族银行的开山鼻祖,平遥古城中的票号切入,礼赞了这座堪称“中国华尔街”的当年中国最大的金融中心城市,礼赞了一度富甲天下的晋商的精明和大气。旋即为其“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创业、发展、崛起之后,却在近几十年间衰落了”而扼腕叹息。作者没有一味的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如良医诊脉般,探究晋商由辉煌到衰落的病因:“世代农村生活的经历和狭小的生活半径,限制了他们的眼光和胸怀,并在人生规范中自觉不自觉地渗透了许多传统的封建意识,特别是封建家长式的权威成为津津乐道的模式,从而最终导致在风光百年之后,无可逃循地陷入了困顿、迷茫、内耗和败落。一代商雄仍然没能走出许多中国人都在此失足的‘怪圈。”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抚今追昔,直接介入当下,一针见血地直陈山西病灶,不是夸夸其谈,坐而论道,而是建言献策,宛如干部考核的申论:“于是我贸然对山西的朋友说:对山西来说,也许是成也在煤,败也在煤,尽管这成败不会就在眼前,但这煤也终究会有被挖空的一天吧。能否把山西作为全国最大的发电基地,完全采取坑口发电的办法,现挖现用,煤炭根本不用外运,山西向外只卖电,不卖煤。这样既可以根治污染,缓解公路的压力,还能够大大降低发电的成本,更有利于国家对电力资源的统一调控。”
是耶非耶,自当别论,一腔热血,则殷殷可鉴。就散文为文之道而言,有了作者的这一番见解,则无疑大大提升了文章的分量。須知“见解”历来是中国散文传统的支柱性因素,“见解”所体现的,不仅仅是作家的功力,而且也是作家的人格和精神品位。
饶有趣味的是,作者一以贯之的简约克制于风光描写,少抒情多说理的写作风格,在踏上雪域高原时有了大幅度地转变。这毫不奇怪,藏地的神山圣水,佛国的蓝天白云,是洗涤灵魂的地方,凡尘中的矛盾困惑,牵绊纠结,大可在梵音呗语中,在经幡招摇中“放下”。无需为无神论者的感化奇怪,出世入世,原本就是中国读书人千年不灭的心结啊!
(作者介绍:吴平安,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