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贝克莱的时间理论探析莫迪亚诺的记忆内涵
2018-07-07熊昕昕
内容摘要:诺贝尔奖称莫迪亚诺的作品“用记忆的艺术描绘了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他的《地平线》一书中,过去与现在交织,梦与现实交会,模糊的印象与精确的记录时不时地交叠出现,时间成了他作品中神秘的主题。贝克莱的时间观念体现了他的唯心主义哲学,他以观念丈量时间,重新审视空间和语词的内涵,借助莫迪亚诺的作品,我们可以从中发掘神秘时间背后的生命內涵。
关键词:莫迪亚诺 贝克莱 《地平线》 时间 记忆
在我们日常的观念中,时间因其无形的特点,通常是转化为空间的方式来进行测量的。或是通过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或是根据时间的规律人工制作出的计时工具。它们都假定时间是一条无限长的直线,下一秒代替这一秒又重新变成上一秒,各自在自己的序列上匀质向前。但是,只要我们稍一离开“常识”去思索时间的存在,反思生命中各种事件的本质,时间的谜团便蜂拥而至了。
莫迪亚诺的《地平线》越出了这样的时间序列,随着主人公博斯曼斯的当下情感以及过去某个时段的瞬时感受,时间或快或慢,或流逝或凝滞。物理的,或者说是客观的时间测量方式在这里失去了它的效力,时间变得晦涩而神秘起来。这种时间的观念与贝克莱的哲学观念有着相似之处。
一.作为时间的测量方式的“观念”
贝克莱一直反对牛顿等科学家的绝对时间观念,认为那种独立于人的感官感知抽象存在的时间是不可能存在的。“时间之成立是由于在我心中有连续不断的观念以同一速度流动,而且一切事物都是和这一串时间有关的。”[1]“任何有限精神的存在时期,应该以那个精神(或心)中前灭后生的那些观念或动作的数量来估定”。[2]也就是说,时间是由一个人自己所拥有的观念来测量的。
在《地平线》中,主人公博斯曼斯将时间的流逝过程独立出来审视,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时间外的平行世界,即一切都是以自身的情感和记忆为基准而建立起来的自我自足的内世界。在康德的理论中,时间是各个感觉片断的关系。通过时间,感觉片断获得明确的形式,而经验总是感觉的综合。当下的感觉和关于过去的记忆以及将来的期待综合在一起才能形成关于对象的认识。[3]它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意识现象,“由直观、感知、记忆、想象等各种形式构成的一种观念。”[4]所以时间可以是停滞的。正如博斯曼斯所剖白的:“这是在哪个季节?……所有这些季节混杂在一起,使你感到时间已停止流逝。”同时时间也可以是断续的。“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期时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被分隔成许多很短的片段,各个片段之间没有丝毫的联系。”
然而如果一切正常的话,这些停滞的、断续的时间是不会出现在贝克莱的时间哲学中的。因为时间是观念在人心中的前后相继,人心中的时间没有间隔。人只要灵魂不死,就“永远在思想”的,“即使是做梦的过程中也不会停滞,不存在消灭的间隔,这些间隔是空无。”[5]对主人公博斯曼斯来说,这些各个记忆片段中的空白就是“暗物质”:生命中短暂的相遇,琐碎的事件,但你却不知道有过的“存在”。在唯我论的时间观念之下,人的一切外在依靠都变得不再可靠,现时也因为主观的感知而充满了不确定。博斯曼斯对记忆的不懈追寻正是对这些“暗物质”的探索。“发生过以此的事,会无休止地反复出现”。而每次出现都是夹杂了记忆、期待的现时体验的综合。
在德勒兹的时间理论中,回想是过去的发生和现在的时刻融合在一起,并发生震荡、调整和改变。它虽然作为对于过去的重复,所带来的却是差异性而非同一性。[6]所以说,莫迪亚诺的记忆与其说是对过去的重现,不如说是对现下瞬间经验的书写,是过去和现在的相遇。莫迪亚诺正是迷路在了这种由自我心灵建构出来的时间怪圈之中。这在他的梦境描述里可以找到些痕迹:“他在远处听到这铃声,却无法找到通往书店的路,他在巴黎某个街区迷宫般的条条小巷里迷了路,他不知道这个街区,醒来后在地图上也无法找到。”如果时间如贝克莱所说,是观念的前赴后继,那么从当下回溯,就是莫迪亚诺的回忆,其中因当时的瞬时经验与当下的经验相遇,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时间与记忆的混乱。如何从这种时间怪圈中跳脱,也是莫迪亚诺一直探索的问题。
二.作为时间标记方式的空间和语词
对贝克莱时间哲学最有力的反驳就是人们的常识不会承认时间的纯粹主观性。事物可以脱离人的感知而有各自的持续性,外物的存续与否与人的心灵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贝克莱对绝对时间和抽象时间的否定仍然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必然是有其积极可取之处的。他从观念的角度出发,认为如果时间被无限可分,那么就会必然让人想到:“1、自己过了无数的年代,却无一点思想;或者2、自己一生中每时每刻都在被消灭的”。显然这两种情况都是荒谬的。而如果承认时间是观念在人心中的前后相继,那么我们就不可能脱离观念和具体的对象来理解时间,“实际上离开人心的观念是没有时间性的,我们不能对它形成一个抽象的概念”。[7]比如,如果约定了某时某地会面,那么对方首先考虑的就是“某时”或者“某地”所代表的名词意义。所以说即使心灵决定不了外物的存续,在人们的认识中,时间也无法脱离具体事物而独立存在。这便是对某一个特定的情境中的时间和空间的标记。
那么如何将具体事物与时间联系起来呢?雅克·欣提卡在评论维特根斯坦的时间理论中提到了“记忆时间”和“信息时间”:“纯粹的时间记忆无法依赖于时间基准或时间测量的外在物理标准。这种记忆和期望并没有为我提供任何测量时间间隔的方式。”“如果记忆时间使我们唯一的基本的时间概念,过去和未来会被在逻辑上解释为构成我们的时间概念以及我们整个世界中发挥了关键作用。”[8]那么相对的,那么物理主义系统中的信息时间的作用就在于通过“公共证据”为记忆提供证明的需要。它可以是时钟、历法或者自然事件等。
表现在莫迪亚诺的记忆中,这些作为佐证或者说是坐标的信息就成了他对抗“暗物质”的的重要方式。但是这种标记和贝克莱所说的“某时某地”一样,同样首先在语词的意义上被我们所认知,博斯曼斯采用的概念化或者数字化的标记就有着同样的功效。他试图用去主观化的方式,通过纯粹物理和理性的力量来对抗主观化的时间或者记忆,这在他的时间系统内是互相矛盾的。具体来看,莫迪亚诺对抗暗物质的方式就是对记忆进行“编码”。所谓的记忆“编码”实际上是用科学归纳的理性来对过去进行整合,用有序的关键词序列吸引记忆。主人公博斯曼斯随身携带者笔记本,记录那些我们会轻易任其被暗物质吞没的所有事物。这主要体现在关于人名和地名的记忆和记录的描写上。他“绝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码。这是他跟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斗争的方法,可能也是跟游移不定的生活斗争的方法。”[9]曾经的故乡或是其他地名所代表的一系列情感内涵在时间的作用下在不断更新,情感附加值已经逐渐让位于单纯的记录符号。他主动将人们与大自然、与他者之间的联系疏远,记忆中的世界就成了一个对象化的世界。
其次,博斯曼斯对于标记和符号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他随时随地记录那些地名、人名、精确的数字和信息,似乎可以通过这些标记重现瞬时的经验,将自己绵延流逝的无数观念清理出清晰的脉络;或者将这些标记当作是重建与现实与内心的联系的媒介,从其中的经验和情感里寻找到自我存在于时间中的蛛丝马迹,填补那些被暗物质侵蚀的时间。他一度认为,“一旦知道一个人的姓,就可以去应付危险。”于是小说总梅罗韦也不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的形象,他被拆解为各种印象的集合:“青年,金发拳曲,穿着背心”、“金属质感的音色”以及想起“欢乐帮”三个字时让人产生的不适感。其他人则被安排在他们各自的符号上或是职业上,比如“费尔纳”代表着一家是高高在上的冷漠知识分子的集合体。这种记录的方式让对象和时间一样,停留在了永恒的瞬间。
博斯曼斯在四十年后想起时,觉得这种对抗方式很天真,“仿佛可以用一个确切的定义来界定名叫安德烈·普特雷尔的人,如同收藏家用大头针把一只蝴蝶钉在盒子里……”事实上,这些所谓的标记在其作为纯粹地符号记录于博斯曼斯的笔记中时,就已经脱离了其整体的实在感,当再次将它们所代表的形象唤回到人的观念中去时,它已经是掺杂了现时感受的新的知觉。记忆时间里只有更早和更晚,未来的踪迹神秘莫测。正如书中所说:“我们的运气仍处于永久的现实之中。”[10]
三.时间的生命内涵
在贝克莱看来,决定时间观念相继性的的只能是人们的心灵。而从人心对现象的感知关系看,时间只适用于现实的对象。如果只有现实的对象才具有时间,而现实的对象是正存在于某一个人心灵中的具体的观念,那么出于个体思想的独特性,“公共的”、“客观的”时间便不存在了。一个人的时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人的生命这一整体,他的所有认知或者情感都在时间中得到了实现。“时间,作为心灵冠以感觉的形式,事实上是一个中介,人们得以将理性的主体和经验的主体在此联合在一起,审视自己的生命。[11]
我们观念的相继如果从整体来看,就是生命积累的过程。记忆不仅包括了很多我们习惯性的日常动作和经验,也积累了很多不明的经验和情感。“记忆往往开始于已明显的标记性内容,所以,它从上而下地运动。越深刻的记忆就会越多地碰触到那些晦暗的时刻,那些沉寂的泥土。”[12]时间和经验的积累是独属于个人的,即使是拥有同样的经历,时间在他们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也是不同的。博斯曼斯在玛格丽特离开后的40年里怎样生活远远不及那一年里与玛格丽特相处的时光让人印象深刻,按照贝克莱测量时间的标准,以那个精神(或心)中前灭后生的那些观念或动作的数量来估定的时间自然不同。在相同的物理时间间隔中,那段时间不管是主动的回想还是被动的记忆涌现,都会引起过去和现时的共鸣,过去也在此过程中不断地完成对现时的再塑造。
《地平线》把莫迪亚诺以前作品的全部内容压缩为一个哲学问题:“生活该把时间及时间的流逝变成什么?对于博斯曼斯来说,他跟玛格丽特相恋以及这姑娘突然消失之后,四十年已经过去,但这四十年显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这幸福的一年,这一年在记忆中难以磨灭,是因为永远无法找到解开其秘密的钥匙。”[13]人都有趋向连贯和统一的愿望,都希望能够随时回顾历史并有能力瞻望未来,而不是被捆绑在当下现时中。人也总是趋向于去达到生命的完整,希望能够让自己的生命和经验呈现出完整流畅的形态。莫迪亚诺一直在为此努力,他希望能够填补生命中的暗物质,唤回曾经的感知。单我们仍然无法避免记忆的断裂,我们所看到的时间的“裂缝”,或者说是暗物质并不只存在于现时和未来之间,经验本身就充满了差异性。因为生命并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延续,更应当是过去对现时的重新发觉。
莫迪亚诺利用文学的手段,将时间的线性流动打破,以观念为测量时间的方式使得我们能够从直觉和主观层面重新观察那些流逝的生命。审视时间的方式并不是只能用物理主义的刻度去标记它。贝克莱告诉我们,时间不一定就是我们所惯见的公共形态,它是独属于个人的经验和情感的集合,时间是个体生命的时间。跳脱固化的封闭时间观念,重新去认识自己的记忆,感知现时实在,我们的时间同样可以充满魅力。
参考文献
1.乔治·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2页.
2.傅松雪:《时间美学导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3.[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地平线》,徐和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4.傅有德:《巴克莱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5.李科林:《时间概念与形而上学——比较康德、海德格尔和德勒兹的时间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6.巴克莱:《哲学评论》第590条,转引自傅有德:《巴克莱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7.李科林:《时间的生命内涵——德勒兹的时间概念》,《世界哲学》,2012年第5期.
8.[芬兰]J.辛提卡:《维特根斯坦论存在与时间》,文江怡译,《世界哲学》,2015年06期.
9.徐和瑾:《时间长廊中的莫迪亚诺——〈地平线〉译后记》,《东吴学术》,2015年第1期.
注 释
[1]乔治·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2页.
[2]同上.
[3]李科林:《时间概念与形而上学——比较康德、海德格尔和德勒兹的时间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4]傅松雪:《时间美学导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5]巴克莱:《哲学评论》第590条,转引自傅有德:《巴克莱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41页.
[6]李科林:《时间的生命内涵——德勒兹的时间概念》,《世界哲学》,2012年第5期.
[7]傅有德:《巴克莱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43页.
[8][芬兰]J.辛提卡:《维特根斯坦论存在与時间》,文江怡译,《世界哲学》,2015年06期.
[9][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地平线》,徐和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10][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地平线》,徐和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
[11]李科林:《时间的生命内涵——德勒兹的时间概念》,《世界哲学》2012年第5期.
[12]同上.
[13]徐和瑾:《时间长廊中的莫迪亚诺——〈地平线〉译后记》,《东吴学术》,2015年第1期.
(作者介绍:熊昕昕,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