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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礁岛的年味

2018-07-06中村

闽南风 2018年6期
关键词:东洲鱼儿池塘

中村

“洘埭子”

乌礁岛东洲村的年味是从“洘埭子”开始浓起来的。

“洘埭子”这个词,乌礁岛、浒茂岛的老一辈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洘,是车水的意思。早年农耕时代没抽水机,靠水车车水灌溉农田,也用它抽干池塘里的水。埭子,本来应该是土坝的意思,东洲人引申为河塘、池塘,大概是指坝子、河岸围起来的水道。在我的记忆中,九龙江边的东洲村有很多河道,蜿蜒在田野之中,滋润着肥沃的土地。这些河道有宽有窄,与九龙江相通,靠着江边水闸控制进水、放水。河道里养鱼,春季下放鱼苗,到了年底,鱼儿又肥又大,抓起来分给村民们过大年。东洲村人所说的“洘埭子”是指抽干池塘的水抓鱼。

从腊月初八开始,东洲村就安排一些人“洘埭子”。我小时候看到的“洘埭子”,已经有抽水机了,我舅舅就是看管那台抽水机的技师。“洘埭子”的村民关掉从九龙江进水的水闸,在较窄的河道垒起一道土坝,一段一段車干水,将抓到的鱼儿圈在最后一个最深的池塘里。大约在除夕前三天,抽水机不停地抽水,池塘快见底的时候,村子里的孩子们便热闹起来,纷纷准备方形小渔网和竹钩去塘边捡“鱼屑”。抽水机轰轰的响,孩子们用一米见方的渔网拦在排水道,网住抽水机带上来的小鱼虾,其中有断头的,有断尾的,称作“鱼屑”很贴切。

所谓的“竹钩”,就是用一节铁线磨尖,淬火后弯成鱼钩形状,再绑在三五米长的竹竿上,用来钩住池塘里蹦出来的小鱼儿。当池塘中剩下一汪水的时候,鱼儿受挤,活蹦乱跳,引来一阵阵欢呼声。小鱼儿惊慌四散,有的跳到泥面上,有的钻到泥浆里。“洘埭子”的人用一种叫“芦藤”的树根,在石臼里捶打,绞出牛奶样的藤汁,掺水后泼在池塘裸露的泥面上,潜伏在泥土中的鳗鱼、小鱼就像吃了迷魂药一样,扑腾扑腾的逃出来,晕倒在水面或泥面上。那些早就等候在“埭子”周围的小孩,趁着“洘埭子”的人不注意,像鱼鹰一样敏捷,纷纷伸出竹钩搭住鱼儿,钩上岸来。“洘埭子”的人假意吆喝几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小孩子们闹腾去。我后来才知道那些小杂鱼一部分是分给“洘埭子”那些人的福利,但那些调皮的“小鱼鹰”大都沾亲带故,况且跟着一起来的三姑六婆,在埭边叽叽喳喳的给“洘埭子”增添了很多笑声和喜乐的气氛,“洘埭子”的汉子因为有村姑们在河岸上看热闹,特别的“骨力”(卖劲),脾气也平和了许多,这才有让“小鱼鹰”成群结队争相钩鱼的盛会。

我也曾经在“洘埭子”时钩过鱼。那时我才上二年级,外公给我绑了一根小鱼杆,让我去凑热闹。腊月天气特别的冷,我穿着件黑棉袄,打着赤脚,站在寒风中冷嗖嗖的。和我一同去钩鱼的小伙伴叫姚娘剩,外号叫“猪羔仔”,脸圆圆的,鼻子平平,嘴唇特别厚,很像圆嘟嘟的小猪崽。别看他个子小,却动作敏捷,是钩鱼高手。看他站在池塘边,双眼贼溜溜地转,见泥面上冒着水泡,他就伸出竹钩划拉下去,抖一抖竹竿,一条小鱼便被钩子搭住,吧拉着尾巴,嘿!得手了。他立即掰下鱼儿,放进鱼箩里,闪开身子往别处钻去。后来我发现“猪羔仔”的钩子,比我的多了个“倒钩刺”,怪不得一搭上鱼儿就不会跑掉,如此屡屡得手。我看“猪羔仔”鱼箩里铺满了小鱼儿,心里痒痒的,也跃跃欲试,不管大人们的吆喝,瞅住机会趟到泥塘边,盯着跳上塘边来的鱼儿。好不容易钩住一条鱼,“啪”的一声,就有一块泥巴打在我前面,溅起的水花湿了我半身,原来是“洘埭子”的人随手扔了个土块过来。这时岸上有人喊:那是看抽水机福来的外甥呢!这才让我钩住鱼往回撤。舅舅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走过来看到我浑身泥水,掀开鱼箩看到箩里只有一条两寸长的“浮水鱼”,便揶揄说:“你这小秀才,凑什么热闹,还是回家去碗里‘钩鱼吧!”

东洲村有三个生产小队。“洘埭子”的村民把抓到的鱼倒在一块干涸的稻田中,用大称(东洲村人叫“量仔”)把鱼儿分成三大份。各小队派人用大箩筐抬回去按人口分鱼。

我外公家住在村中央,家门口有一块大砖埕,抬回来的草鱼、鲢鱼、鲤鱼在那里活蹦乱跳。我们生产队的小伙伴和村姑们,兴高采烈的围着地上的鱼儿指指点点,议论着哪条鱼大,哪条鱼重,还数出有几条金黄色的小鲤鱼,够不够每家每户分上一条。东洲村的村民除夕围炉,餐桌上是要摆上一条小鲤鱼的,那种金黄色的小鲤鱼,不能打掉鱼鳞,也不剖开鱼肚,整条鱼下锅油炸,炸熟后黄金一般的颜色,放上十二根韭菜,用酱油煮熟,围炉后放在厨房灶王爷面前,到元宵过后才能吃掉它。听老人说,这是寓意年年有余,长长久久!

“长余菜”

腊月廿七、廿八日,东洲村巷头巷尾到处飘着香喷喷的油烟味。

早年没有冰箱之类的保鲜设备,过年过节许多食材都用油炸保持新鲜度。柴火灶烧得旺旺的,油锅里炸完肉丸、鱼丸、五香卷等荤菜,最后才是芋头丸子、萝卜丝丸子等素菜。我外婆家两位小阿姨一位负责烧火,一位负责调料拌粉往油锅里浮(炸)丸子。那条金鲤鱼是不拌粉的,最先炸熟装碗里。我不时地打探炸熟出锅的丸子,鱼肉之类的丸子是不能动的,留着除夕团圆饭吃和正月里请客用。当闻到一股芋头香味时,我跑进厨房,发现两个小阿姨正掰开一块芋头片美滋滋地吃着,看见我进来,赶忙抹着油嘴说是尝看看炸熟了没有。我嚷着也要尝一尝,她们就塞给我几个萝卜丝丸子,叫我到外面吃去。刚好被正在扫院子的外婆听见了,她在院子里大声念叨:“杨文广,一粒浮,一粒爽!”两个小姨听后嗤嗤地偷笑,不敢作声。

原来这句闽南俗语,说的是有个贪吃的小媳妇,冬至搓汤圆时,一边下锅煮圆子,一边把煮熟浮上来的汤圆偷吃掉,正好被看大戏回家的丈夫看到,小媳妇故作镇定问丈夫演的是什么戏文,丈夫揶揄她说:“杨文广,一粒浮,一粒爽!”杨文广是宋代杨家将杨业的孙子,据传是个打仗很了得的少年英雄,那晚演的大戏是《穆桂英挂帅》,杨文广是剧中的人物,丈夫借杨文广来讽刺偷吃的事。小媳妇知道自己偷吃汤圆被发现了,很是羞愧。至今,东洲人都知道这句话是用来戏谑偷嘴、贪吃的。放在平时,外婆看到小姨和我偷吃东西,即使没有提着笤帚横扫过去,也得骂个满头狗血。但东洲村人有个说法,除夕前和“新正”(农历正月十五前)是不能打骂孩子的,还得尽量说些吉利的话。

除夕下午,我家两个竹筛子都铺满炸好的食品,被高高挂在屋檐下,家猫闻到鱼香味,“喵喵”直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敢跳上去偷吃。那个年代农村,物资极端缺乏,几乎清一色的“贫下中农”——穷人身份。但过年是件大事喜事,家家户户平时省吃俭用的,到了春节借钱也得“奢侈”一回。我小时候最为盼望的就是春节不但有新衣服和红包,还可以吃到干饭和油炸的菜肴。

我外婆家过除夕是很讲究的。我舅舅和两个小姨都还没成家,外公外婆加上我们一家正好十口人,所以外婆要求我母亲带我们回娘家一起“围炉”吃年夜饭,以示十分圆满。年夜饭有十二道菜,除了一条金鲤鱼和一碗带根须贴红纸的小芥菜(大概是寓意有头有尾、平安长寿)外,还得整出四荤四素两汤的菜肴。荤菜是自家养的鸡鸭和油炸的肉块、鱼块等, 素菜除自家种的花菜、包菜、萝卜外,一定有芋头——闽南话有个说法叫“吃芋有头路”,那时月月领工资的人叫“吃头路”,比挣生产队的工分有体面。我老爸算是个“吃头路”的,比一般人家多分了点年货。

我外婆家吃年夜饭有个规矩,桌上的菜不能一扫而光,要留点剩菜,人人还得剩下大半碗干饭放着,叫作“压碗底”。吃过的泥蚶外壳,得撒在大门后面,初五过后才能扫掉,寓意年年有余。我那时就很纳闷:明明平时饿得要命,还留那大半碗饭装着吃不完的样子,岂不好笑!现在想来,抑或是早年那“压碗底”的祈盼,才有如今的丰衣足食呢。人如果连美好的愿望都没有,生活不是很无趣吗?

吃过外婆家的年夜饭,小孩子都领到了压岁钱,穿着新衣服逛石码街或走亲戚去了。从正月初一到初四,几乎天天吃干饭,对于一整年都是吃地瓜喝稀粥的我来说,这几天简直就是地主老财家的生活。记得当时下饭的菜特别的香,每天将吃剩的花菜、萝卜、芥菜加上油炸肉丸子等掺和着一起加热煮熟,香喷喷的简直胜过一道“佛跳墙”。尤其是自家栽种冻过霜的芥菜,焯水后放在灶头,过后几天再和其他剩菜煮起来吃,又嫩又香,即所谓的“长余菜”或“长年菜”。尽管现在有大鱼大肉、美味佳肴,但我总忘不了外婆家那“长余菜”的滋味。

有个题外话,据说有人做过考究,早年间农历九月、十月出生的孩子特别多,原因是正月里年轻夫妻们吃香喝辣的,备足了“弹药”,逢年过节心情好,又有空闲时光,造人的机会多。我是农历九月十二出生的,所以老婆经常玩笑说,估计也是得益于过年“温饱思淫欲”的衍生品。

“长余菜”,真是一道不错的菜呢!

“磨脚蹄”

东洲村“洘埭子”结束,管水闸的人便开始进水,九龙江水流入大小河道里,水盈盈清溜溜的。村民们又开始洗洗刷刷 ,孩子们也开始过年的清洗“美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磨脚蹄”。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大人小孩平时是没鞋子穿的,只是到了晚上上床之前才打一桶水洗洗脚。如此经年累月的淤积,脚丫上便有一层厚厚的“脚仙”(污垢),脖子耳后也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黑烟”,戏称“烟窗筘”(脖子上的一圈污垢)。要过年了,总得有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子,家长们就哄着小孩子说:洗干净了才能穿新鞋新衣服!于是,在除夕前一天,东洲村的孩子们大都会跑到河边洗“烟窗筘”“磨脚蹄”。

约上几个小伙伴,坐在河边的石板上,一边将脚浸泡在冰冷的水中,一边用毛巾搓洗脖子和耳后根。冬日的暖阳照在后背,北风虽然冷丝丝的,但一想到将有新衣服和新鞋穿,心中便充满期待。孩子们嬉笑着,打闹着,笑声驱散寒意,村子里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待到泡在水中的双脚发红,污垢松软,便开始用手搓洗脚盘、脚趾、脚后跟,有些“老脚仙”洗不掉,就在池塘边或跑到倒塌的老屋子找几块小瓦片,在石板上磨掉那些棱角,然后在脚上来回磨洗,男孩子大都粗线条地划拉几下了事,村里的小姑娘却十分细致小心的慢磨细搓,直至小脚丫露出红红的嫩嫩的毛细血管,才算洗干净。记得那时有个叫青叶的邻居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子,脸有点黝黑,却是瘦俏清秀的模样,洗完脚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蓝色小盒子,盒面上画着两只小麻雀,从里头挖出一点白药膏(后来才知道叫百雀羚),轻轻地涂抹在手上和脸上。男孩们走在她后面,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觉得很好闻也很好奇。那时,青叶简直是村里男孩们心中暗恋的偶像。

除夕下午,太阳下山的时候,村子里开始变得特别安详宁静。炊烟袅袅,每家每户都在忙着年夜饭,小孩子们大都围在锅灶边看大人们做菜,那些有新衣服或新鞋穿的小孩,迫不及待的跑出来溜达,炫耀自己的新装。有些平时黑不溜秋的野小子,穿上新装后一下子变得斯文起来,眼光故意停留在自己脚上的新鞋,眉飞色舞,有点嘚瑟。因为我是老大,鞋子穿不下时可以让弟妹穿,所以我几乎每年都有一雙黑色的“万里鞋”穿。新鞋总是太大,布鞋里头便塞着一团纸,当时脚丫长得快,怕穿没多久就穿不下了,家长都买大一号的。

春节终于来临。初一一大早,每家每户开门放鞭炮,红红的纸花散落一地,叫“开门红”。穿着新衣服新鞋子的小孩们,欢聚在村中大砖埕,齐声喊着:“初一早,初二早,初三睡个饱……”他们手里捏着一根香,点燃从地板上捡起的那些散落的“哑炮”,乒乒乓乓炸响在一阵阵春风里,东洲村里喜气洋洋,年的味道浓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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