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的笔触里触摸历史脉动
2018-07-06陈小玲
陈小玲
历史就是一件件往事,就是一道道曾经出现过的风景,它不断地诱惑着人们去回望,去想象,去品味。央视发现之旅纪录片栏目曾经聚焦漳州,重温龙江精神、谷文昌精神、女排精神、110精神、海商精神等漳州五种精神的历史背景和深刻内涵,并把这些极具代表性和历史意义的题材陆续拍成纪录片。我的父亲陈文和有幸与其中两种精神有缘:他是最早报道龙江精神的人;也是最早用文学形式——报告文学,讴歌谷文昌精神的人。提起父亲,内心总会泛起一股温情;翻阅有关资料记载及相关作品,便会从心底生出一种崇敬。
文学基因与爱国情怀
父亲陈文和是中国作协会员,第一届漳州市作协主席,第二届漳州市文联副主席,《芝山》杂志主编。父亲的文学基因源于他的父亲、前清秀才陈明远。三岁时候,就在他父亲的教导下开始读《三字经》《千家诗》和四书五经。那种用闽南话吟诵的“云淡风轻近午天……”等诗句,韵味悠长,拨动了他幼小的心灵,文学的基因大概就在那个时候植入父亲的血液。父亲曾讲述过他的小学时光。他的小学是在漳州云霄县陈岱镇度过的。陈岱中心小学设在陈氏大祠堂内,设备简陋,上下厅和两个走廊,用木屏隔成好几个教室。不过环境很美,门口是个大操场,竖有好多旗杆,大操场前面是一条浅浅的港湾,落潮以后,滩涂堀里有小跳鱼、小虾和蟛蜞,常常在课外去捉着玩。因进入小学之前读过《三字经》《千家诗》和四书五经,语文有基础,入学即跳过一年级,直接念二年级。那时语文叫“国文”,内容和现在全不一样,里头有不少押韵的文章和寓言故事。凡是押韵的文章,老师都要求高声朗读。读不是一个人读,而是全班一起读。有时碰到两班都是国文课,那震耳的朗读声便此起彼落,几乎要把屋盖掀起来了。经过朗读背诵的文章,记忆都很深。“一条蜈蚣,死在路中。一只蚂蚁,看了眼红。推也推不走,拉也拉不动。连忙回洞,报告大众:路上有条死蜈蚣……”寓言也很有趣,《公鸡和鸡冠花》,大意说有一只公鸡,在扒泥时发现有一颗种子,正待啄食,那颗种子说:“公鸡公鸡,我现在还小,你吃进肚子里,也充不了饥,待我长大后再吃吧,那时你会饱餐一顿的。”公鸡听了,觉得有理,便走开了。以后,这颗种子经过吐芽抽叶,越长越大,最后竟开出了红艳的花朵,花朵形状有如鸡冠。那公鸡走来一看,不禁呆住了,便不忍啄食了,原来它是一株鸡冠花。
读小学时,正当抗日战争的年代。有一年,日本侵略者攻占了东山岛,出动飞机在陈岱镇先后扔了二三十颗炸弹。亲眼看见村口大井边,一个刚结婚的汉子被削去一半脑袋,脑浆流了一地,惨不忍睹。在轰炸中,听说一个农民已走出村子好远,后来想想,牛在家里没有牵出来,光人走没有什么用,便回去想把牛牵走,谁料敌机一颗炸弹,正炸中了他的屋子,全家连人带牛都被炸死……小学也被迫停课一年。目睹自己家乡遭到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乡亲被残忍地炸死,父亲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在学校里,音乐老师教会他们唱一些抗日救亡歌曲,如《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等,一有空就唱:“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歌声飞扬整个村子上空。年少的父亲,不知不觉中就有了一种纯真的爱国情怀。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时逢初中毕业的父亲,怀着欢庆胜利的心情,含着热泪,写下处女作《东亚的日落了》《黑色河流滚过了》,发表在《云霄民报》。1947年,父亲考入国立厦门大学,在当地地下党的领导下,自觉地以诗歌为投枪,刺向反动当局。参加了“反独裁、反内战、反迫害、反饥饿”学生运动,并以喷发的激情直抒胸臆,写下了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的《在大学里》《大家一齐来唱歌》等诗篇,创作了揭露当时乡村“土皇帝”罪行的《乡长陛下》《我写下了卖身契》等文学作品。1950年1月,经由厦门大学地下党介绍,父亲直接到漳州日报社参加工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日新月异的变化给了父亲无限的工作激情。出去采访就像蜜蜂扑向花丛,回来时采访本上总是密密麻麻记满了文字,似乎散发出袭人的芳香,这为写他的报道、文学创作积累了素材。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不仅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及本省省级报刊发表了不少诗歌、杂文,还创作了一批具有时代印记的报告文学,如刊发于《福建文学》前身《热风》的报告文学《党和群众》《榜山风格》,前者描绘了漳州人民在党的坚强领导下,抗击百年未遇的“六九”洪灾;后者歌颂了龙海堵江抗旱的共产主义风格。刊发于上海《解放日报》“朝华”副刊的报告文学《绿染银滩》,讴歌谷文昌领导东山人民战胜沙害,在万亩荒滩上建造绿色“长城”的事迹。
最早报道龙江精神
近年来,在九龙江畔“榜山风格”发源地洋西村,以新、旧西溪桥为纽带,漳州龙海市打造了龙江文化生态园,已经形成龙江精神展示馆和古窑陶艺文创园两大主题场馆,目的是让游客在休闲娱乐的同时,成为龙江精神的体验者和传播者。
我从小对“榜山风格”耳熟能詳。小时候家里客厅墙壁上,总是悬挂着用玻璃框镶着的一张奖状及一张照片。奖状内容是福建省话剧《龙江颂》参加在上海举行的华东区话剧观摩会演,被选为晋京参加全国话剧观摩演出大会剧目,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1963年以来的优秀话剧创作奖;照片是1964年福建省话剧团晋京,在中南海紫光阁汇报演出了《龙江颂》后,受到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同志亲切接见时拍的。
这一天,当我来到龙江文化生态园,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龙江精神展示馆是一栋两层红砖小楼,青灰瓦、木屋檐。馆内地上铺着古朴的红砖,墙壁边陈列着独轮车、人力水车等当时堵江抗旱的工具,墙上展示着一组组昔日堵江截流的图片、影像以及文字资料。展示馆馆长林兆明,拿着指示棒沿着展板向前来参观的人们介绍:“1963年春,漳州地区遭受特大旱灾,龙海县榜山公社用淹掉自己田地的代价确保了堵江引水工程的顺利完成,确保了下游10万亩稻田的抗旱用水。这是中共龙溪地委机关报《漳州报》记者陈文和采访以后,在报上刊发的新闻报道及评论,配发的也是陈文和创作的快板《榜山风格到处传》……”听着介绍,尽管内容极为熟悉,内心依然掀起一阵波澜。
父亲陈文和在《榜山风格到处传》这一则快板里,第一次提出了“榜山风格”这个闪光的名词。快板全文如下:
说新事,道新事,抗旱新事万万千。
龙海县,榜山社,舍己为人成美谈。
九龙江,下游处,五个公社缺水源。
缺水源,怎么办?需要“借路”去浇灌。
九龙江水堵起来,榜山公社要受淹。
可他们,却情愿,服从大局不怕淹。
他们说,应该办,农民共顶一片天。
自己损失事情小,不能让人来受旱。
他们受淹千亩田,救了旱地近五万。
大旱时节秧照插,榜山风格到处传!
这则快板登于《漳州报》的报眉“黑板报”上。《漳州报》就是现在漳州市委机关报《闽南日报》的前身。快板里这种舍小家保大家、团结协作、无私奉献、顾全大局的精神后来被称为“榜山风格”。
探寻父亲采写“榜山风格”的足迹,我从资料上了解到,由于大旱,龙海县决定在榜山公社洋西大队附近堵江,提供水位,让江水通过九十九湾去灌溉下游万亩良田。洋西大队地势低洼,水位提高后他们的几百亩田地将泡在水中,但他们却顾全大局,依然服从上级决定。《漳州报》在抗旱之初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宣传报道的重任。父亲陈文和作为《漳州报》记者,有幸成为报道龙江风格第一人。他闻讯后立即去采访,被这种生动体现共产主义风格的事迹深深感动,以最快速度写出报道和评论,《漳州报》于1963年4月7日,头版头条、通栏、大字标题的形式刊发,报道了榜山公社《牺牲自己部分庄稼,保证广大地区不受旱灾,榜山公社服从大局风格高尚》的新闻,并配发评论《丢卒保车,顾全大局》,热情歌颂榜山公社牺牲“小我”服从“大我”的崇高精神,赞扬他们这种“丢卒保车”的风格,充分表现无产阶级大公无私、以整体利益为重的共产主义精神。同时还以“榜山风格到处传”为题编成快板,刊发报头“黑板报”栏里,让各地黑板报广泛传抄转载……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的《龙江精神读本》,里头详细记载了相关内容;当年漳州报社副社长、主持工作的杨廷英在回忆录《过眼烟云》中“感人至深的龙江风格”一章,也有详细记录。
1963年7月,父亲被福建省文化局调到《龙江颂》剧组,参与编写话剧《龙江颂》,笔名芗人,大获成功,该剧与《霓虹灯下的哨兵》《万水千山》等6个剧目同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话剧最高奖——优秀奖。父亲也因此有幸受到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的亲切接见。
《龙江颂》后来被江青改编成样板戏,突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等等,那是后话了。
“榜山风格”随着话剧京剧《龙江颂》唱红大江南北而扬名全国,也被人们称为“龙江风格”“龙江精神”。1993年重提“龙江风格”,2001年被列为漳州市委弘扬的五种精神之一。
最早用文学形式讴歌谷文昌精神
父亲最早用文学形式讴歌谷文昌精神,他写的报告文学《绿染银滩》,当时在全国引起广泛的关注。早先看过这样的记载,却与它“未曾谋面”。有一次,在整理父亲的作品时意外“邂逅”,十分惊喜。往事幽香不再遥不可及。《绿染银滩》刊发在1964年3月22日《解放日报》“朝花”1784期,父亲保存的是剪报。随即,我联系了解放日报社高级编辑、作家徐芳,她很快从内部网站搜索到电子版,只可惜下载不了版面图。
翻开福建日报社主办的《传媒天地》2006年第6期,其中《传扬久远的心碑——谷文昌典型是怎样发现和传扬开来的?》一文这样写道:“1964年初,谷文昌收到上海《解放日报》寄给他审阅的一张清样,这是《漳州报》记者陈文和十多天前的投稿。3月22日,陈文和的这篇4000多字的报告文学《绿染银滩》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了,作品讴歌东山岛制伏风沙创举,刻画谷文昌在风沙线上呕心沥血,带领人民培植‘英雄树感人情景……”
谷文昌同志是河南省林州市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他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卓越功勋;解放军南下时,他随大军自太行山南下,加入到解放福建的战斗中,跟随强渡海峡的目舢板登上了东山岛;解放后,谷文昌服从组织安排,留在福建东山工作。1950年至1952年,谷文昌任东山城关区区委书记,县委组织部部长,不久提升为县长,1954年改任县委书记。
时间定格在1953年东山保卫战后。那时东山成了没有绿色、贫穷落后的荒岛。西北413座山,童山濯濯;东南部绵亘30多公里、3.5万亩,茫茫一片,尘沙蔽日,43个流动沙丘顺着风势向村舍紧逼……谷文昌带领东山县人民苦干10多年,终于把一座荒岛变成了宝岛。他用自己的言行赢得了老百姓的信任和敬仰。
父亲在报告文学《绿染银滩》里,塑造了谷文昌为民造福的先进典型。文中有这样的描述:“這叫‘流动沙丘,过去会到处‘跑的,‘跑到哪里,就把灾难降临到哪里。”“也是在这个时候,中共东山县委谷书记亲自到风沙线来了……治沙,就像打仗,不能单凭勇敢,前两个回合,你们还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谷书记笑着说:‘我给你们带了个帮手来,你们看”“谷书记说道:‘帮手是县里一个林业干部。他说:‘要真正治住风沙,根本的办法是造林绿化!”“一连串的脚印,从西坡踏到东坡,从这一行树又到那一行树。突然,谷书记在两棵小树面前站下了。他的两只大脚,久久地停留在这两棵小树前……这两棵树叫‘木麻黄。谷书记极其珍视这个看来还很微小的收获。他说:‘你们别小看这两棵小树,有两棵,就会有千棵、万棵、千万棵!”“两棵木麻黄,是最初点燃在沙滩上的两点绿色火焰,是春天的最初使者。你看它呀,不正是傲视着黄雾弥漫的风沙天?”……
阅读父亲写的报告文学,感受到了报告文学“报告”典型的魅力。报告文学是运用文学艺术形式,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真人真事的一种文学体裁,“报告”人物最注重的是选好典型。记得我刚刚走进新闻队伍,父亲告诫我:“新闻要有助于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记者的笔触要紧扣时代脉搏,善于捕捉先进典型。”
有专家看了父亲写的《绿染银滩》后说道:“采访那么扎实,写得那么细致,现在发都不过时。”
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时代特征与时代精神,而每一个典型无不都是这些特征与精神最忠实的体现者与承载者。谷文昌精神发源于漳州,历久弥新。2015年1月29日《闽南日报》专题版面,刊发了《谷文昌精神宣传大事记》:
1962年、1963年:《漳州报》(《闽南日报》前身)、《福建日报》和新华社经常对谷文昌及东山的英勇业绩作突出报道。
1964年3月22日:《解放日报》刊发《漳州报》记者撰写的4000多字的报告文学《绿染银滩》。
1981年2月2日:《福建日报》在头版位置,报道谷文昌去世消息《为东山人民造福的谷文昌同志去世》,主标题由时任省委书记项南亲自修改。
……
2014年2月18日:中共漳州市委作出《关于进一步深入学习弘扬谷文昌精神的决定》,《闽南日报》于24日在头版位置全文刊发,并发表社论《弘扬谷文昌精神 践行党的群众路线》。
……
作为漳州弘扬的五种精神之一,社会各界对这一典型的宣传一直延续不断,人们通过新闻报道、资料图片、电视剧照;通过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形式,相互传承接力,使一种呼唤谷文昌精神的激越之情,一直在传媒天空上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