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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黄梅戏印象与思考

2018-07-06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刘明厚

黄梅戏艺术 2018年4期
关键词:马兰花老支书邓稼先

○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刘明厚

《老支书》

2018年的夏末秋初,我第一次来到安庆,在这个已经完全现代都市化的城市里,因为有着碧波荡漾的菱湖、莲湖、东湖、西湖等湖泊而变得分外灵秀与美丽。站在长江岸边,背后是万里长江第一塔——振风塔,我的脑海里立即闪过了在文坛上曾独领风骚200年的散文流派“桐城派”,跳出了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陈独秀、佛教领袖赵朴初等人的名字,以及京剧鼻祖程长庚、京剧武生宗师杨小楼……。我深感这片土地的人杰地灵,人才辈出,让我这个外乡人一下子喜欢上了安庆。安徽黄梅戏也正因为有了严凤英、马兰、韩再芬等这些杰出的女演员而名扬四海。黄梅戏如民歌小调,它的唱腔淳朴清新,明快抒情,极富表现力,易于学唱、传唱。

非常庆幸,我与由安徽省艺术研究院主办的国家艺术基金项目《地方戏评论青年人才培训》班学员一起到安庆采风,适逢第八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开幕,这让我有机会领略了现代黄梅戏的演出,还有在上海大都市里看不到的南陵目连戏、宁国的皖南花鼓戏。这些演出剧目,充分体现出了安徽本土的文化特质,以及黄梅戏特有的声腔音律和表现形态。

从原始古老的南陵目连戏《出佛》、《毛雪》、《雪下》、《目连打坐》、《三殿》和《接钟老仙》等12出剧目,到黄梅戏艺术节里我所看到的多部现代黄梅戏,我感悟到在这条源远流长的戏曲发展历史的长河里,它们之间的密切联系,从古至今,在田头、在广场、在剧院,戏曲表演始终与民众的诉求,与民众的生活和文化信仰之间相互交融在一起。我从南陵目连戏里看到,“劝世剧”古已有之,直至当下我们的传统戏曲艺术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教育功能,这种意识一如既往地被自觉不自觉地渗透在剧情里、唱词中,表现在对主要人物的塑造里。由此,我联想到有些人听到是“主旋律”戏剧,就感到不顺耳,认为干预了艺术创作自由,但凡主旋律戏剧没有几部好看的。事实上,从戏剧的诞生开始,从中国到外国,从东方到西方,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文艺创作,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或电影等,从来就没有忽视过文艺的教化功能,包括戏剧的教育功能作用。儿子的婚姻自由;老支书还会哄骗当家的老婆,为了把她口袋里的钱拿到手,去解决没有户口的妞妞的上学问题。这个人物正因为刻画得真实而显得鲜活,可亲可信。老支书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正如他在开场时所唱道的:“芝麻官,芝麻事,芝麻官办的是芝麻事。这芝麻事是老百姓的家常事,这家常事是芝麻官天大的事。”这段开场唱词为《老支书》这部戏定了基调,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只有世俗的、日常生活的琐琐碎碎,家长里短,编织成了安徽乡村特有的风情画,清新自然,质朴灵动,美而轻盈,俗却不乏诗意。该剧的编导演,以诙谐幽默的表现形态,来弘扬主旋律,传递出时代精神,把扎根基层、来自基层的老支书的个性和党性,演绎得非常生动有趣。

在这些展演的现代黄梅戏里,有个别作品存在着剧本上和二度创作上的硬伤。也许是为了赶时间参加安庆的戏剧节日,来不及悉心打磨吧。如何讲好一个故事,抓住戏核和戏剧动作展开情节,塑造人物,这是戏剧戏曲创作的基本功。在我所看到的几部现代黄梅戏里,暴露出了一个共同的问题,这就是编导往往把力气用在给主要演员(主要角色)提供大段的唱段设置上,有些唱词还有些概念化,没有很好地兼顾故事发展的逻辑性和动作性。《老支书》这部戏的编剧,好就好在把草根书记的故事发生在卸任之时,而不是在任职期间。当村民发生了解决不了的事情,刚退位的老支书该怎么办,管还是不管?这就有戏可看了。舞台上的老支书依旧为乡亲们办实事、好事,在他心里这些琐事对老百姓来说就是大事、重要事。这就不再是以往舞台上所宣扬的党员干部要站好最

一、从《老支书》看农村题材戏曲

从本届黄梅戏艺术节新创作的现代黄梅戏里,我看了几部题材相同的戏剧作品,如安庆市黄梅戏艺术剧院的《老支书》、宿松县黄梅戏剧院的《情暖山乡》、滁州市黄梅戏剧团的《一个都不能少》,桐城市黄梅戏剧团的《映天红霞》等。这些剧目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写农村题材,充满了乡土气息,都刻画了一个心系百姓,以增进民生福祉为根本目的的基层党员干部。

与《一个都不能少》中的何爱菊、《情暖山乡》里的孙建成、《映天红霞》里的肖映霞一样,《老支书》里的主人公老支书也没有被刻意拔高,老支书是村民中的一份子,是地地道道的草根干部,普普通通,一点儿也不高大、伟岸。相反,他还有一点陈旧、保守的思想,比如,家长制作风严重,干涉后一班岗,而是描写岗位退了,党员干部的责任心不退休,为百姓排忧解难的党性不退休。

这是党性的光芒! 老支书的艺术形象,吻合了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语重心长的告诫:不忘初心,继续前进,牢记使命,心系百姓。在黄梅戏舞台上,老支书、临危受命的村医肖映霞书记,以及扶贫干部何爱菊、孙建军等舞台形象的塑造,大多取材于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正因为他们来自于基层农村,使观众感到非常亲切,从而大大拉近了观众和舞台的距离。他们的美德和事迹,虽然一点都不惊天动地,但却能打动人心,感动观众。这使我想起我刚在宁国看到的皖南花鼓戏《妈妈的布鞋》,剧中的老母亲带着亲手做的一大包布鞋去监狱里看望曾在官场上风光一时的儿子,老母亲演得非常质朴,她的台词唱词也不带任何政论性说教,却起到了感化、教育儿子的作用,也使台下的观众泪花点点。

这说明真正的好戏,无论大戏小戏,是经得起观众检验的。传统老戏,观众耳熟能详,能跟着哼唱几句。现代黄梅戏的选材因为更贴近老百姓的身边事,更能反映现代社会下的人生百态,如果演出精彩,一样能点燃观众的热情,使人从中获得美的滋养,感悟人生与人性。像《老支书》这部戏虽然取材于真人真事,但在艺术加工后,完成了对于日常生活的超越,它充满了活力和生活气息,是一部充满人文精神的好戏,这使得它在众多的、以正剧形式展现在舞台上的同类题材的现代黄梅戏中脱颖而出。

二、从《邓稼先》看现代黄梅戏的审美追求

讲好中国故事,颂扬新时期先进模范人物,需要戏剧工作者精心打磨。在这些现代黄梅戏演出剧目里,还有一部戏给我印象深刻,这就是第八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开幕大戏《邓稼先》。这部戏由余青峰、屈曌洁编剧,杨小青导演,再芬黄梅艺术剧院演出,作曲陈华庆,周正平、胡佐舞美设计。《邓稼先》已经修改了16稿,可见剧组全体主创人员对艺术的呕心沥血、精益求精的态度。

邓稼先是两弹元勋,中国原子弹之父,也是安庆人,由安庆再芬黄梅艺术剧院来演自己家乡的国家级功臣,再贴切不过了。现代黄梅戏《邓稼先》从妻子许鹿希的视角切入,回忆邓稼先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个转折点,包括邓稼先为了国家的强盛,受命告别妻儿,隐名埋姓到荒凉的大西北从事核武器研究;邓稼先在关键时刻,不顾个人安危冲到最危险的地方,寻找核试验失败的碎片,结果受到核辐射身患癌症;邓稼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病床上书写关于核武器研制方面的建议。邓稼先,一个伟大的爱国知识分子形象被鲜活地竖立在黄梅戏戏剧舞台上,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崇高无私的奉献精神和做出的卓越贡献,挺起了坚强的民族脊梁,令人感动不已。

该剧编导发挥了黄梅戏所具有的抒情表现元素,生动而细腻地演绎出邓稼先和妻子许鹿希之间的夫妻之情。许鹿希那朴实无华的一句“我支持你”,短短四个字,却是一生的承诺,是一个女人28年岁月的代价,当邓稼先终于回到她身边时,她又不得不面对死神与她的争夺,争夺她心爱的男人,邓稼先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样情与爱应该有多深啊!然而,邓稼先还心系他的工作。

邓稼先 这一份建议书,比我的命还重要啊!

当前国际形势极为复杂,假如我们落后太多,就会丧失外交主动权,多年努力,功亏一篑呀。我们不能让别人丢下太远。做好了这份建议书,我就死而无憾了!

许鹿希 二十八年前,你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向死而生……

邓稼先 希希,你说过,你支持我。你能不能再支持我这最后一回……

许鹿希 (凄恻地)我支持你,却要失去自己的丈夫!

邓稼先 希希,二十八年,苦了你了……

许鹿希为了国家大业,她再一次放手,支持了邓稼先的选择。她心里明白邓稼先为了中华民族的强国之梦,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邓稼先是大丈夫,他不仅仅属于她个人,他属于祖国,属于关乎国家命运的核武器事业。她知道他的内心是温柔的,他爱妻子爱孩子,他对自己的小家心怀愧疚,对没能给老母亲送终、忠孝不能两全心怀愧疚,这使得邓稼先这一了不起的人物富有了千千万万普通人所具有的丰富的情感,因而变得更加可敬可爱。

两位年轻的编剧独具匠心,从小处着手,真切而细腻地展示出了主人公邓稼先的家国情怀和赤子之心。他和她(许鹿希)都信守诺言,那是对祖国的承诺,对爱人的承诺,一诺千金,无怨无悔,感人至深。此外,编导还突破了传统黄梅戏的表现手法,在戏里引进了歌队。这群歌队能歌善舞,外化或强化了剧中人物的心理活动,丰富并拓展了主人公的内心情感与所思所想。在作曲上,歌队的音乐处理与配器以西洋音乐为主,旋律优美、抒情,有别于黄梅戏的曲调,从而使场与场之间的过度清晰而不失流畅,在向黄梅戏主调过度时却又不失自然。该剧的舞美则以多媒体投影,来凸显诸如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那标志性的蘑菇云,以及荒芜的戈壁滩画面等,时常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邓稼先》是一部有着现代戏剧意识的黄梅戏,它借鉴了音乐剧这一姐妹艺术的表现手法,让歌队不仅仅是伴唱,还让他们在台上舞动起来,从而使整部戏生动起来。该剧的编导还运用了胡杨和马兰花意向。胡杨树和马兰花是大漠戈壁的植物,胡杨,又称英雄树,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它抗寒抗旱抗盐碱,不管是在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还是在寸草不生的戈壁尽头,胡杨都展示着生命的瑰丽,美轮美奂,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胡杨,是邓稼先精神的象征,为了对祖国的承诺,为了中华民族的强国之梦,邓稼先就像胡杨一样默默无闻,不改初衷坚守在地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争分夺秒地忘我奋斗,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全都奉献给了我们伟大的祖国。这种大爱,感天动地,令人肃然起敬。

出现在许鹿希家的阳台上的那盆马兰花,被女主人视为珍宝,它隐喻了她和邓稼先之间爱情,是邓稼先对妻子的赞誉和深爱。那是邓稼先从戈壁滩上采回来的,马兰花生长在恶劣的环境里,没有人呵护,但依然显得那么娇美而不失顽强。这盆马兰花寄托了邓稼先对妻子许鹿希的深情和思念。以马兰花寄托相思,正如许鹿希所唱道的:“一盆马兰花,数年魂梦牵。它美而不鲜艳,它紫而不扎眼。冷寂中,清香绽,隐忍中,品性坚。我爱马兰花,就像爱稼先!……我多想,化作马兰花一朵,盛开在,飞沙走石戈壁滩。我多想,化作马兰花一朵,常有他,眼波温柔将我看。”唱词写得很美很诗意,很吻合人物心理。如果导演与舞美设计在胡杨和马兰花上再多用一点心思,可能会更加感人。

由刘国平饰演的主人公邓稼先形象鲜明、饱满,他的戏剧表演基本功和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都可圈可点。“许鹿希”的扮演者吴美莲,从青年演到老年,剧中人物的年龄跨度很大,吴美莲却很好地胜任下来,演得很知性,演出了“许鹿希”作为一个知识女性的端庄温婉、深明大义,善解人意和细腻、丰富的情感世界,很符合现实人物的身份。由于吴美莲对角色的成功塑造,让观众感受到邓稼先能完成他的宏图大业,离不开背后有一个知他懂他爱他、全力支持她、甘愿默默承担起养儿育女、侍奉双亲的家庭重担,守得住寂寞的贤惠妻子。吴美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表现女主人公许鹿希欲言又止的神态时,真实而又自然地传递出了人物内心深处微妙而复杂的情感,细腻地演绎出了许鹿希作为一个平凡而又高尚的知识女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美和光彩。

这些天来的黄梅戏观摩,让我这个非本土观众深深感受到了黄梅戏这一戏曲剧种,在当下审美理念里所散发出来的内在之美,形式之美和唱腔之美。《邓稼先》、《老支书》等现代黄梅戏独特的表现视角和表现形式,使得具有200多年历史的、来自民间小调小戏的黄梅戏,在现代戏剧思维的关照与语境下,散发出别具一格的、迷人的韵味,展示出安徽这一地域特质和文化艺术特质,给人以较高的审美享受。

戏剧演出与戏剧评论是一对双翼,戏剧评论呈现的应该是思想,是价值判断,是艺术审美,很多时候它会促进戏剧演出的调节与修正。事实上,戏剧评论与戏剧创作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这次安庆举办第八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暨中国(石牌)戏曲论坛,这反映出安庆的戏剧工作者对戏曲评论与戏曲理论研究的高度重视。在参与了这两项活动的过程中,我看到戏曲之乡的安庆人热情高涨,在《情满乡村》、《邓稼先》等戏的剧场里,观众的上座率很高,达到9成,这是很好的现象。这么丰富多彩的演出,也为戏剧评论提供了存在的基础。安徽省艺术研究院院长李春荣亲自率领地方戏评论班学员在合肥、安庆观摩了多台黄梅戏的演出,还到南陵、宁国采风,布置评论作业,这使这个评论班没有成为“空谈理论”的培训班,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感言收获很大,李春荣院长的这一做法,值得肯定与点赞。

我期待下一届中国(安庆)黄梅戏艺术节能够进一步推出精品力作,让观众看到更加成熟的、高质量的、艺术性、时代感俱佳的现代黄梅戏精品,在全国打响安徽自己剧种的品牌与演出效应。同时,期待看到安徽的戏剧评论能更好地发挥作用,使得成熟的剧目演出与高质量的戏剧评论携手发展,让中国五大剧种之一的黄梅戏再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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