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河的气质
2018-07-05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车出了广州,一路往东南走,过惠州,抵鲘门,便看到了海。有时会在此小憩用餐,有时马不停蹄,继续沿着海岸线前行,大海在一旁时隐时现。等到了陆丰,调头往北走,约莫一个小时后,陆河就到了。
陆河是一个县,现属汕尾市,即旧称的“海陆丰地区”。这里自古远离皇权,宗族兴盛,先民们面朝大海,渔猎种植,生息繁衍,形成了他们敢想敢干的文化性格。最典型的人物就是革命英雄彭湃,他领导的海陆丰农民运动,开创了中国第一个县级的苏维埃政权。因此,当地人说起“海陆丰”三个字,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及至到了陆河,我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我本以为“海陆丰”都是潮汕人,没想到陆河的主要民系是客家人。陆河在1988年才从海陆丰地区划分出来,是中国最年轻的客家县。这样的神秘引发了我的好奇。陆河的先民们经历了怎样的战乱,怎样的颠沛流离,才最终在海陆丰这片土地上歇下脚来?这片土地给予了他们怎样的安慰与收获,才让他们有了心的平静与家的归宿?
这些问题,不是为了回答,因为答案已经被历史的风尘掩盖得太深;这些问题,是一种召唤,让我得以安静地驻留下来,谛听这座小城如何用它隐秘的丰饶,滋养着人们的生命。我预感到,只要我把生命放置在陆河明亮刺痛的阳光之下,任凭自己融化着,最终与这片土地彼此渗透,那答案就会在心灵的胶片上,奇迹般的逐渐显现。
时光荏苒,前前后后我已在陆河待了一个年头。每天晚饭后,我都会行走在陆河的大街小巷,一点点辨析着陆河的气息。
客家人的崇文重教体现在陆河的每一个细节里。那一幢幢建起的小楼,被主人思考再三,命名为“怀德楼”“乐文楼”“瑞泰居”“京兆堂”……给人古典文雅的美感。我深深感到,在客家人的族群形成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文化的认同。当他们从中原的战火中离去,最沉重的行李怕不是沾满灰尘的行囊,而是血脉中对中华文明的记忆。他们要把这种记忆带到天涯海角,然后再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这也是陆河带给我的难以忘却的文化记忆。
除此之外,陆河让我重新“发现”了县城。
我的童年时代基本上是在县城度过的,我熟悉县城的生活。那儿悠闲,缓慢,人与人之间大多熟悉,交往中充满了亲切。可多年来的求学、工作,让我在城市的喧嚣中沉溺太久,已经淡忘了县城的感觉。在陆河的停留,让我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我不但重温了县城生活的童年旧梦,而且深切体味到了中国现实的另一面,这一面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像立柱,像动脉,像巨大的中转站。应该说,这是最为广阔的一面,因为只有站在这个面上,才能在俯仰之间洞悉这个时代的各种变迁。
以路遥为代表的那代作家,在作品中反复写过一个主题,那就是进城。但语境早已改变,他们的城,其实只是如陆河一般的县城。那样的卑微想来真是令人黯然神伤。如今,“城”只属于大城市,没有人再把县城当成梦的终点。但是,正如我在陆河看到的,有多少人、多少梦就积淀在了这里!进与退在折中之后,除了这里,还有哪里?
终于,我像朋友一样理解了陆河。我不再把它当做探究的对象,而是默默地置身其中。河口、河田、东坑、水唇、新田、螺溪、上护、南万,这些乡镇的名字在我的足迹中变成现实;站在漯河边,看着县城以西的火山嶂,成了我生活的常态。我已经可以像主人一般,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描绘陆河那些动人的方面。
陆河第一样让我难忘的事物,便是它穿透力极强的阳光,在一尘不染的天空下行走不到五分钟,阳光便照进了皮肤的深处,血液变得灼热而痛楚。停下来,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我能看到一只飞鸟掠过的身影。这样的明亮,这样的透明,曾让我感到轻微的眩晕,因为我已经置身广州的灰霾太久,忘记了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明亮与透明。
第二样让我难忘的事物,是陆河的梅花。青梅对气候条件极为挑剔,它的花期早,需要温暖的春天。而陆河的春天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暖,似乎正是为梅花准备的。二三月间,你来了陆河只管往山里走,一树树的梅花全开了,漫山遍野的白色花瓣,如大雪造访岭南,填满了目力所及的每个间隙。站在这样的花海前,你先是被美所震慑,然后无端端地想哭,因为你已经无法忍受这些梅花注定的凋落。
所以,当朋友们告诉我,陆河被赞誉为“青梅之乡”时,我没有丝毫的惊讶。
第三样让我难忘的事物,同样出自陆河的自然,这是上苍对陆河独特地理位置的馈赠。陆河在用花海的胜景愉悦你的眼睛之后,并没有忘记你身体的疲惫。它会用温润的泉水,浸润进你的肌肤,让你忘记时间,甘心滞留下来。陆河的地表上泉点不仅多,而且水量大。在这里泡温泉,不会看到其他旅游点那种附加的奢靡,这里只是宛如天然的简单呈现。那种温暖自然涌出,让你安心投靠。——这让陆河又赢得了“泉乡”的美誉。
梅乡、泉乡,这就是陆河身上自然而然的诗意。
除却自然,栖居这里的人们也创造着他们的荣誉。我原以为从这座小城出发的人,会和其他地方的谋生者一样,只能根据自己的条件,挑选着适合的行当,彼此之间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但我错了。从陆河出發的人,他们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那就是在建筑装饰方面的天赋。在全国建筑装饰百强企业中,接近四分之一的企业是陆河人创办的。这个比例高得吓人。谁能想到?陆河只是一个人口不足三十五万的“贫困县”。
至此,陆河在梅乡、泉乡之外,又成了中国的建筑装饰之乡。这三乡之间有着怎样的神秘联系?梅花、温泉或许也是自然的一种装饰?建筑装饰或许也是梅花、温泉在人类生活中的另一种形态?
是的,这一切都是美的形态。
这种美,连接了这片土地和我的心灵。我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越深,就越是庆幸自己与它的相遇。它所慷慨给予我的,要远远大于我对它的付出。
回想起来,对于陆河,我最初感受到的,只是它那扑面而来的丰富气息。等到最初的热情、好奇,以及过程中涌现的焦虑、烦闷,在日子的琐屑中逐渐退潮,现在,我感受到的,是陆河在我心中日益明晰的独特气质。它是内向的、质朴的,它没有夺目的明亮,它的内涵都在岁月的烟火里。同时,它又是如此年轻,却已在山川河流的安静中,懂得与万事万物和谐相处、彼此倾听,那些希望的躁动、苦难的阴影与阳光的透明在这里达成了安静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