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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仁和西路走回家

2018-07-04黑枣

闽南风 2018年5期
关键词:荷兰豆仁和西路

黑枣

好多次我吃完晚饭,从店里走出来,穿过一座红绿灯,走上仁和西路,直走,走回家。

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了的。当年我选店址开店时,这里非常偏僻,侨兴街到了这里就没有了。再过去是一座几近废弃的公园,天一黑就人迹罕至,甚至发生过几起抢劫案。对面没有楼房、店铺,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坛。花坛里经常有人靠着低矮的七里香撒尿,甚至大便。花坛再过去是一座变电站。变电站斜过是一家家具城。

租的是邮局的店面,一幢三层小楼,一溜八间店面。我一个人独占四间,打通了,原先是邮局的营业大厅。大家都替我捏把汗,小地方,人就少,偏把店开得如此僻静,都担心我生意做不起来。

渐渐地,变电站改建成国家电网的办公楼兼营业大厅。家具城撤走了,原址建起了一座二十四层高的商品楼。公园拍卖了,开发商精心构建了一座本地第一座配套最完美的住宅小区。新的公园也重新规划、建造。

一条崭新的宽阔的仁和西路直穿过去,接通开发区。从我的书店回去东山村只有一公里路程,慢慢走也就十五分钟。

再后来,我把房子买在仁和西路右边的龙泉华庭。这么说吧,每次我从书店出来,走上仁和西路,遇到有熟人问我:去哪里?我一律回答:回家。一公里路程,先走一半路,右边是我在龙泉华庭的家。再走上一半路,左拐进去,就是我在东山村的家。

华灯初上,我踩着细碎的灯光缓缓前行,我将一点一点认出被时间裹挟而去的生活的影子……

那里,曾是一片宽阔的水稻田。一条狭窄的机耕路横穿而过,机耕路旁有一道灌溉渠,附近几个村子的农田错落有致地聚集于此。农忙时,可见一派热闹异常的景致。有时候,一个村子的人跟另一村子的人斗嘴,明明骂到了祖宗十八代,但是他们依然乐呵呵地愈斗愈勇;最好玩的是,这个村子的某个女儿跟那个村子的某个少年有了意思,人们开始捉弄他们,用那种乡間特有的粗俗俚语戏耍他们,而当事人一概不气不恼,倒是乐在其中。

许多时候,我怀念那种朴素的乡村岁月。大多数的人们亲密无间,互帮互助。农忙,大家一起忙,割完这家的稻子,插那家的秧;农闲,大家一起闲,蹭过这家的饭菜,喝那家的茶。一块宽敞的晒谷埕,晒过稻谷、花生,也晒过牛粪。有人在那上面打过架,也有人在那里谈过恋爱。

沿着仁和西路走回家,我常常想起以前赤脚踩在机耕路上的岁月。右边是龙泉华庭、水岸新城、美福一品,都是最新式的住宅小区,有电梯,有园区绿化,有物业管理,一座座高耸入云,一座座光彩夺目,房价从三千多已经涨到了逼近两万。右边也是,富雅国际和嘉和时代,而且还有一个大型超市和影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家的稻田就在万星影城的旁边。我想起了我第一次下田插秧的情景,乡亲们一人推着一只秧桶倒退着行走在没过脚脖的冷水里,左手抓着一把秧苗,右手飞快地分出几根,再飞快地插入水田里。我往往插不了一会儿就会伸下懒腰,一时半刻,就被“关”在了水田的一角,多么懊丧啊!

有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又遇上阴雨天。我去帮一个伙伴家里收割水稻,割完稻子,就分工,踩打谷机的都是壮劳力,从田里挽起一捆捆放倒的水稻递给踩打谷机的一般是“老弱病残”,我从没有踩过打谷机,没力气或者没架势去踩,只好抱着一捆捆湿漉漉的水稻守在打谷机旁。等踩打谷机的人打完一捆,再分出去一捆递给他。

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一捆捆水稻也是冷冰冰的,我冻得直发抖。挨不过,我好几次偷偷跑到田埂上去做俯卧撑。做几下,跑过来接着干。过一会儿,又跑过去做俯卧撑。

我跟生活的抗争仿佛也是如此。那道潺潺流淌的灌溉渠长年有水,水清冽晶灵,但我一点诗意皆无。不像现在,我沿着仁和西路走着,这条小水沟还在,水却乌黑浑浊,为什么反倒挑动了我无穷的乡愁?

后来大家都不种水稻了,种荷兰豆。活儿好像轻松了许多,一点点看见豆苗长出来了,支上棚架,一点点地豆秧绕上去了,叶子丰满了,荷兰豆开花了,远远望去,不免有些乡村的美丽气息扑面而来。

等到摘荷兰豆时,梅雨下来了,我穿着雨衣下田,从枝头上把一只只荷兰豆摘进身上背着的一个大口袋里。冰冷的雨水顺着袖口钻进手臂,再沿着手臂爬进腋窝,渗入胸口……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春天是深恶痛绝的。闽南地方冬天不冷,倒春寒才阴森森地冻人。我在心底发誓:这辈子,我再种地,就一头磕死在田埂上!

现在,我常常沿着仁和西路走回家。走回东山村。在老房子的后边,我搭建了一座小小的书院,叫“东山书院”,是那种铁皮夹芯板和钢结构混合的建筑,留了很大很大的窗户,窗明几净,通风透光,几套仿藤小几桌,一排书架,有喝茶的大木桌椅,有写字的长条几案。我常常一个人泡上一壶茶,坐在那儿发呆,看外面绿叶红花,夜色清风。好几回,我在心里重新找出从前岁月的印记。我屁股下的位置是当年家里的秧田,那盆吊兰下方是当年拴过一头黄牛的位置,而那堵悬挂着朋友们送给我的诗词手稿的墙下,当年我在那里挖了一窝钓鱼的蚯蚓……

听说,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东山村都会被拆迁,农村变作城市了。在仁和西路左侧,有一块当年征用村里土地留下来的提留地,几任村长过来,安置房没建起来,村民们怨气冲天。新任村长大刀阔斧,又把它重新提上议程,准备由政府出面拍卖,建造高档住宅楼。

《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解释“农民”的:长时期参加农业生产的劳动者。又是这样解释“农业”的:栽培农作物和饲养牲畜的生产事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农业,还包括林业、渔业和农村副业等项生产在内。几辈相传,长时期跟泥土草木牲口打交道的人们,没有独特的技术,他们骤然失去了土地,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本领,甚至尊严。

我经常在我居住的小区碰到熟悉的村人,他们或为保安,或为清洁工,唯唯诺诺地为五斗米弯腰鞠躬。他们没有错。时代也没有错。在哪里出了差错了呢?

沿着仁和西路慢慢行走,华彩万星影城金碧辉煌的灯光照射在那块荒废的空地上,不知名的杂草疯长得一人多高,一堆堆垃圾散发出酸臭的坏气味,偶尔有几只老鼠窜过,“呼啦啦”的巨响像一群地下密谋的叛贼。

新开张的嘉和百汇超市打了鸡血的音乐声夺门而出,冲向不太明朗的夜空。几个夜间跑步的人们从路灯下跑过,消失在楼房的暗影里。一部大马力雅马哈摩托车呼啸着飚过长长的仁和西路,向看不见的夜色里绝尘而去。一副巨大的售楼广告从天而降,上面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字:错过这一期,你就错过这一生……

我想起刚结婚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和我的爱人牵手散步,从东山村的家里走出来,绕道机耕路,灌溉渠里潺潺的水声和田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夹杂在一起,我们的内心甜蜜又平和,好像一切都是这样水到渠成,仿佛一生可以从此安然渡过……

我突然有些犹豫了:我该回到哪里?今晚,今生。家是栖身的地方,家乡也是。家是有人可以托付的地方,家乡也是。家是让心灵安居的地方,家乡也是。我仰头看见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如此熟悉又恰到好处的光,让我想起我床头的那盏灯。摁一下,灯亮。摁一下,灯灭。

灯亮时,天黑了。灯灭时,天亮了。

一条路,有时会覆盖另一条路。一条路,有时会打开另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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