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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碗吃饭与空杯倒茶

2018-07-03

幸福 2018年17期
关键词:老祖锄草玉米面

在我们山里,打小能拿得动一双筷子自己往嘴里捣食起,父母总不忘喝住孩子“把碗端起”!孩童吃着吃着,手嫩腕弱,饭碗倾斜,汤食欲洒,父母必是会再喝一声“把碗端好”!

少时离家寄宿在校,每两周回家一次,母亲总是把寻常积攒的好茶饭端上桌。一家人围坐饭桌,父亲常说,饭碗端不周正的人不配吃饭。父亲说的“周正”是要拇指扣在碗边,其余四指平托碗底,手与碗呈“龙含珠”之状。

寄宿在校一日三餐都是把铝制饭盒搁在课桌上,拿勺子犁地挖田般的掘食。玉米面淘水,倒掉浮在水面的玉米壳,再参水适量,放水泥瓮子里蒸。饭点时各人领了自己的饭盒,卷拾起书笔本子,饭盒子一搁,课桌就是餐桌。餐桌上盒子大开的,是白花花晶莹的大米饭,两个吃得起大米饭的孩子尚可一手执勺一手端饭。另有少数是玉米面里掺了大米的,这样的饭蒸出来勺食的难度与玉米面和大米的配伍比例成反比,玉米面越多,饭越板结,勺起来越难。当时常见的铝制品勺子难以胜任,时常腰折,不锈钢勺子尚少见,使得最多的是瓷质调羹。我的同桌吃的就是这样的二夹米,吃这样伙食的孩子往往得将饭盒搁置桌上,一手把着饭盒,一手拿勺子用力,方得顺利进食。

养成了搁着饭盒吃饭的毛病。每次大周假回家,饭桌上都会被父亲有意的咳嗽声和母亲的眼色提示——“端碗吃饭”,“把碗端好”。

及至后来,奔出山外,求学,求职,求生存,远远地离开了威严的父母。饭桌上渐次丰富,推杯换盏,刀叉杯盘,甜点、牛扒、火锅、手把羊肉、中西交替,南北纷呈,再也没有谁在意儿时老掉牙的饭桌规矩。新的秩序里,美食只是将各种关系聚集围坐的俗常理由,优雅地达成所愿才是饭局的意义。眼神、姿态、看似不经意的玩笑和段子穿梭席间,谁还会在意席上谁是端起饭碗吃饭或是搁着碗吃饭甚至吃不吃饭。吃饭本身的意义已经消失殆尽,“化缘”、“结交”、“办事儿”才是席下的正经。

有段时间周遭尽是讲究根基的人事,常觉资历清浅,饭碗难端。恰逢师之友邀约参加黄梅紫云山六朝古刹老祖寺一行,平生第一次端坐斋堂用餐,诵《供养偈》。短小庄严的仪式后,寺中知事圣清师轻言:请众位菩萨端碗吃饭。“端碗吃饭”,这句熟悉而又陌生的话直击耳畔,这庄重而日常的规矩通过七十多僧众静默端凝的餐仪耳目一新地出现在我眼前。静静地像儿时一样规规矩矩端起面前的碗,止语,端坐,屏息咀嚼,心生感念。

天地恩泽、风调雨顺、农人耕耘劳作、师傅烹煮蒸煎,方有我碗中粟汤菜食。因缘际会,才有我端面前这只碗。端起的是一只碗,端起的也是一份缘分和情感。

儿时父母最见不得的就是饭桌上不端碗吃饭的情形。记得有一年暑假,河那边一个人到我们隔壁家提亲,请了我母亲去当陪客,饭桌上那男子吃饭手不端碗,弯腰塌背低头,拿筷子往嘴里扒拉食儿。母亲回来只说,吃相难看、缺乏教养。那时我年幼,没完全觉出母亲话里的分量,今时今日,我重温此语,重新掂量少时饭桌上的规矩,体悟到一只碗的重量。端起的是一只碗,端起的也是一个人的涵养和尊严。

去年六月,我因病住院,手术后第三日,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母亲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着。第四天医生说可以喝粥了。姐姐用大骨汤给我熬了青菜白米粥,搁在病床桌板上,母亲要喂我,我坚持让先生把床位摇立起来,坐起来自己吃。我端起粥碗,母亲在一旁看着我一勺一勺大口吃着,吃了满满一小碗。母亲满意地笑着说:“好,端得起一碗稀饭了,又是个人儿了!”在母亲眼里,能端得起一只饭碗,一碗粥也好,一碗饭也好,就能够自食其力地活下去了。在母亲眼里,一个能自己“端碗吃饭”的人,不靠他人喂食,不弯腰塌背低头祈食,能凭自己的力量和能力“把碗端起”,才算得上是个人儿。

在老祖寺,斋食两日,我重温少时父母无数次的“把碗端起”和“把碗端好”的训教,才迟迟体悟到:“端碗吃饭”是一种态度。一个人对待事物、对待工作、对待生活、对待生命和尊严的态度。

茶田,在上老祖寺的山间远远就已经看见。

那时我们的大巴正行走在一段两侧滑坡,道路抢修的艰难路段,很多人在摇摇晃晃的座椅上担忧前途未卜,从小穿行深山的我信赖长年驾车山间的司机,放心地看窗外茶田。

我自己也在深山里种了十亩茶园。我前往老祖寺的期间,父亲、母亲和乡亲们正在我的茶田里挥锄锄草。我的茶苗今年春天栽下,垄底里放了菜籽饼面做肥,上面铺了玉米杆子,再覆了细细的土,才栽茶苗。除了担心雨水不足,最大的活路就是除草。哥哥知道我一心要种一块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的茶,花了大工夫请人工锄草。我在去老祖寺的路上看到紫云山上的茶园,一下子就想到雾头山上凉水寺边我的茶园。茶田里有人在采摘夏秋茶,田间几乎没有什么杂草,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杂草的。

第二天一早,紫云已升旭日未起,我早早走到寺院东边,去看茶田。茶田里有一层细密鲜嫩的草,应该是前些时锄过,又新长出来的秋草。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你侄姑娘刚从日本回来来看我和你爸爸,我们仨已经吃了早饭,一会儿就去茶园锄草。我劝母亲在家陪外孙女玩几天,茶园的草就由它长去。母亲说种田的人不锄秋草,那还种什么地?“秋草不锄,来年无收”!母亲收拾了大半辈子田地,她的话毋庸置疑,不容反驳。

晚上老祖寺举办了一场禅茶会。

茶会上居士为大家冲泡了绿茶,品茗间,大家请老祖寺修行的师傅讲禅茶的耕种与采摘、制作。修行的师傅大约和我的父亲一样年纪,也和我的父亲一样不善言辞,但他乐意给大家讲他侍弄茶园的事。他说老祖寺的禅茶茶园施用的是菜籽肥,我知道他说的菜籽肥就是油菜籽榨油之后留下的油菜饼粉碎成的菜饼粉面,我亲手干过的活儿,明白。他说禅茶茶园每年要锄三季草,每季锄草要七十多个工日,今年锄草已经用了二百多个工日了。喝茶的人已经开始议论,要这么多工夫锄草啊?!我自然懂得个中艰辛。不同的草萌发的时间不一样,加之再生能力强的如蒿草、打碗碗花这样的即使拿锄头斩草除根,它断在土壤里的米粒大的根须经日又可以萌发出新的植株,不日撺掇一地。除了冬季,余地三季农人们必尽力气与草纠缠作战,旷日持久。修行的师傅说,别人用除草剂一个人两三天就可以把一山茶园的草打死打绝,而我们不打农药的禅茶要花几十倍上百倍的人力和时间锄草。信众们喝到我们的禅茶,可能外观上不是最好的,口味上不是最佳的,但一定是放心的。

老祖寺的崇延法师说:一切相见,都是重逢。

我的雾头山上凉水寺边的茶园,遇见紫云山上老祖寺的茶园,是理念和理念的重逢,是茶与茶的重逢,也是人与人的重逢。

听师傅说完这些,星空下,我见很多人将茶盏里余下的一小口又喝干净了。有些先前将茶盏里余下几滴随手倾倒在地上的人,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蒲团前的地面。居士再来斟红茶时,大家双手托着一盏浅浅的茶,小心翼翼,生怕泼洒了一点一滴。

居士说:“人生如茶,空杯以对;茶如人生,静心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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