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电影《湮灭》中的杀人异兽
2018-06-21刘东兴
刘东兴
娜塔莉·波特曼主演的电影《湮灭》于今年4月13日在国内上映。三年前,正是这部电影的原著小说击败《三体》,荣获当年的科幻大奖“星云奖”。范德米尔的原著小说《遗落的南境》,包含三部作品。《湮灭》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其外还有第二部《当权者》和第三部《接纳》。小说《湮灭》中的怪物形象依赖于主人公生物学家的叙述,其对怪物的恐惧与抵抗,都来自独特的个人体验。读者光凭阅读与想象,难以达到身临其境之感。而到了电影中,一切文字都开始具象化,经过加工改编,同时掺杂了《当权者》与《接纳》的元素,在导演的想象下形成了完整的故事脉络。因而在电影里,衍生出了具象的、令人恐慌的怪物。本文所谈的怪物形象,便是电影《湮灭》中出现的杀人异兽:杀死了五人探险小队中两位的变异怪物(像野猪又像野熊,难以分辨)。
自1818年《弗兰肯斯坦》面世以来,怪物的形象在科幻作品中走得越来越远。有趣的是,电影《湮灭》中的杀人异兽,从某种程度来看却又像是怪物形象的回归。倘若弗兰肯斯坦本身可以算作怪物(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他”也属于人,只是并非胎生的人类罢了),那么在《湮灭》中,这个杀人异兽便是新时代下的弗兰肯斯坦。
图1 电影《湮灭》宣传海报
在电影中,杀人异兽的第一次出现是在五人探险小队留宿X区域的一个夜晚。X区域被一层奇怪的边界包裹着,无论是在小说还是电影中,它的扩张都是一种吞噬,将包裹在其中的物质同化、重组,把原来的世界改造成其理想的状态——通称湮灭。电影中所表现的重组和同化甚至可以细化到细胞与DNA层面:里面的生命不管是同物种还是异物种,有生命还是无生命,都互相影响、感染。变异猪熊怪物便由此而来:它可能吸收了野猪和野熊的DNA成分,如弗兰肯斯坦般将该区域原有的物质材料不断重组、拼接,并随着该区域的扩张而不断变化。从后来杀死一人而学会该死者求救的声音可知,怪物在不断吸收的同时也在不断改变。由此便产生了巨大的疑惑:X区域到底是什么?
这其实也是五人探险小队进入X区域的目的:希望弄明白X区域的由来,以及里面究竟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她们并非第一支进入X区域的小队,前面所有小队进入探险地都杳无音讯,直到生物学家的丈夫意外归来。刚进入X区域,她们便发现了里面有奇怪的生物:先是长得像鳄鱼一样的两栖动物袭击了她们,在击毙怪物后,探险小队发现鳄鱼嘴里长着鲨鱼的牙齿,周遭的植物花草也在持续变异着。接着,生物学家在丛林里发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羚羊(头上的犄角却和树木一样),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宛若镜像一般,随后消失在生物学家眼中。她们在夜晚听见异样的响动,碰见了改变探险小队命运的杀人异兽,这个像棕熊又像野猪的怪物叼走了一名队员,小队在第二天发现了该队员没有喉咙的遗体。倘若怪物在此完结它的使命,不再出现,那么对怪物及该区域的分析便到此为止。然而,它是厘清该特殊区域的线索,也是对怪物形象回归的一种再造。当它再次出现,并且发出了死去队员的求救声——“救我”时,其形象与X区域的关系便联系在一起:它是这个区域的特殊产物,它是原有的生命湮灭后重造的特殊生命体。它既是怪物,又如弗兰肯斯坦般,象征着未知,也象征着异化。
波特曼饰演的生物学家与物理学家的对话表明,包裹X区域的边界,以跨越现有技术手段的力量将区域内的物质折射,不仅是物理层面的,还有化学与生物层面的。鳄鱼与鲨鱼在融合,羚羊与羚羊之间形成某种镜像折射,就连才死去的队员,也在边界的影响下与怪物的声道重组。不管它们因何重组,怪物一定重复听着队员死去时的吼叫,不知它是否能知晓队员临终前强烈的恐惧情感——无论是否知晓,它们最终都融为一体。
这种分子层面的生物重组,恰是对200年前弗兰肯斯坦的重构。200年前,弗兰肯斯坦诞生的年代,玛丽·雪莱用想象力从不同尸体拼凑的巨大人体素材中,创造了现代的“科学怪人”形象(或者说是怪物)。200年后,随着生命科学的发展,这种尸体间的同物种重组已经无法体现这个时代的技术,在科学进步的大背景下,跨越物种的重组便是新时代的弗兰肯斯坦。它们的出现,往往伴随着猎奇、惊悚。这样的异兽往往能给人带来巨大的震撼,尤其在它喊出“救我”一词时,更是让人身临其境,细思极恐。因为技术与进化是现代科技的母题,它能让人联想到技术发展到极致后的未来,能令人从细节中发散思考,产生忧虑。在随后的故事中,物理学家甘愿被同化,与数名先前到达并最终成为“人体树木”的队员一样,放弃自我,成为X区域的一部分。生物学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她先杀死了鳄鱼,后来又在物理学家的帮助下处理掉那头重组的异兽,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在这片区域的影响下也在重组。
杀人异兽从出现到死亡,在电影中所占据的篇幅不算长。可从这一怪物所折射的形象来看,却又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从影片上来说,怪物是X区域的产物,也是所有踏入X区域探险队的最终命运。从前一探险队留下的视频资料中可以发现,人在X区域待的时间越长,被同化的影响也就越深,他们最终浑身变成流体,思想也在浮动,分不清是自己还是别人,精神错乱,互相残杀。它是吞噬人肉体的怪物,更是吞噬人精神的怪物。《湮灭》所表露出的对技术发展的担忧恰到好处地在故事里得到体现。不管是最初的弗兰肯斯坦,还是后来阿西莫夫在《基地》与《机器人系列》、卢卡斯在《星球大战》影片中所表现的那样,科幻作品的怪物以人为基础,讲述人性在怪物生命中的得与失。弗兰肯斯坦没有生而为人的肉体,孤零零的在世间生活,却有某些方面的人性,而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是在不断发展的怪物。在《基地》故事里,因为技术发展而忽视了对人自我的探索。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阿西莫夫对整个世界发展趋势的担心,横贯整个“基地”系列的“心理史学”和“基地计划”,成了有关人性探索的样本。虽然他的故事以人为核心,可相较于现在的人们而言,那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怪物。甚至到了后来,某个极端星球下的人类开始进行自我肉体改造,形成了一类无性繁殖的亚种,没有性别,或者说是雌雄同体。人类压抑自己的欲望,以理想的精神境界构造自己的星球——这也是人性“得与失”的一种,也算是怪物的某种形象呈现。至于《星球大战》,断手与人性缺失,更是成了热点话题,而没有四肢的达斯维达,也是不折不扣的经典怪物。
哪怕到了现在,《湮灭》中的杀人异兽同样如此,它是X区域重组形象的代表,也是生物学家最终面临自身被同化、被湮灭的结局预示。在人类探险队的侵入下,怪物杀死了人类,并获得了人类的一部分。杀人异兽发出人类的声音诱捕猎物,不失其动物的本性。本质而言,它是怪物,但是否又是它里面的人性在作祟,希望让同伴认可自己,将探险队队员同化,最终都成为X区域的一部分呢?在影片的最后,心理学家实际上成了外星生命同化的一部分,她最后复制了波特曼饰演的生物学家,在诡异的音乐气氛中与她完成了一幕哑剧。这里的外星人是怪物,但事实上,在X区域待了这么多天的生物学家是否也成了怪物?人们能看见的或许恰恰是受到欺骗的。影片末尾是外星生命被磷弹炸死,烧掉了整个X区域的核心,释放了被吞噬的世界。倘若将地球看成一个巨大的生命体,那么X区域则是不幸感染奇怪病菌的微型怪物,所幸地球的自愈能力够强,它抵抗住了这一病体,并且痊愈。但微型怪物仍然遗留下两个细胞,影片的末尾虽然没有显现出它们的巨大作用,但始终存在着死灰复燃的迹象。仅从怪物本身的形象来看,它的地位与作用都恰到好处,将科幻作品中的怪物贯彻到底,并且与时代技术息息相关。科幻作品中之所以有这样千奇百怪的怪物形象,恰恰是作者希望通过怪物来反观我们人类自身:怪物犹如一面镜子,折射了人类心中那些不那么理想的人性反应。在它们身上,有可恨的一面,却也有能够让人理解的一面。
回到属于我们自身的现实生活里,如何不让自己精神上产生的怪物杀死自己,如何让自己战胜那潜藏在精神深处的X区域异兽,成了现今时代的一种探索与追寻,这也是《湮灭》电影中怪物形象给我带来的思考方向。